第39章 陳兄
陳兄
陳竟甫一開門,費德勒便“好心”地為他關了燈。這年頭的鎢絲燈本便功率不足、似明似暗,不比後來的節能大燈泡,這下屋頭更加晦然。陳竟不自覺便要拔槍,好吓道:“這烏漆麻黑的,老二,你把燈關了作什麽?”
于是費德勒同他挨近,凡費德勒進一寸,陳竟便禁不住退一寸。費德勒把手按在陳竟壓在槍把子的手背上,似笑非笑道:“如臨大敵。若我不關燈,叫你光明正大地見我,你豈不是更緊張?”
陳竟一張臉挂不住,罵道:“胡說八道!”他把手松下負去背後,作踱步之态且背身再向後大退數步,冷笑幾聲道:“老二,你我又不是見不得人的關系,這有什麽好緊張?哼……你現在的中國話已說得很好了,不過成語不要亂用,下不為例。”
但陳竟正負手作凝神狀,忽然聽見簌簌之聲,遽然回頭,果然是費德勒已脫了外套下來,正在解襯衫紐扣,還有再解開皮帶、脫去褲子的勢頭。陳竟連忙叫道:“費德勒!這好好地,你脫衣服幹什麽?夜裏涼……你快穿上!”
這回是陳竟把手按在費德勒解紐扣的手背上。費德勒一擡眼,笑道:“陳克竟,你洗澡是一貫要穿着衣裳洗麽?”
“噢……”
費德勒道:“外面下雨,我衣裳淋濕了,借用片刻你的盥洗室。”陳竟的手仍壓着費德勒的手,不知怎麽地,一時沒放,竟卻禁不住挲了一挲。
有所謂先入為主,陳竟已不是頭回發覺他對費德勒的認知仍是太片面、太淺薄的,衣冠禽獸,無非正衣冠便是正人君子,去衣冠便是飛禽走獸。費德勒竟是頗為文質彬彬道:“如果不麻煩,還請你幫我叫人送一套幹淨衣物過來,我的尺寸……大約比你大兩個號碼。”
陳竟當即道:“不麻煩,去洗就成。”他把好似粘住了的手皮子揭下來,攬住費德勒潮漉漉的膀子笑道:“老二,你我二人拜過關公的結拜兄弟,說話這麽客氣!”
但見他一笑,費德勒便也一同笑起來。照他爺寫給他的“密信”所說,一頭畜牲,一個患了羊癫瘋的“洋鬼子”,竟笑得比他還要更含蓄。陳竟猶有心驚肉跳,暗中心道:“他也不提,我也不提,那想來前陣子我亂叫他寶貝的這一件事已可略過不提了……從今日起,我陳國業與費德勒仍是義結金蘭的結拜兄弟。”
可……他與費德勒呢?孫子與姨奶奶親嘴是不倫,要遭雷劈,孫子與二爺爺親嘴,就不是不倫、不必遭雷劈了?
費德勒學舌道:“拜過關公的結拜兄弟……”費德勒微微一笑,“對,你說得對,你我二人是發過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拜兄弟,我不必這樣客氣——陳兄,我去洗澡了。”但陳竟也萬萬沒有想到,費德勒竟當真肯認,更聽見“陳兄”二字,心頭竟倏爾萌生出萬般愛憐與親近。
這愛憐是為何?這親近又是為何?不待陳竟細思,費德勒已向盥洗室走去,在輕輕推開他勾肩搭背的手之間,一縷冷凝的發絲宛如從織機垂落的蠶絲,飽含雨汽,自他面頰滑落。陳竟呆立不動半晌,最後取煙紙卷了支煙點起。
待夥計送來一套合尺碼的成衣,陳竟一齊摞在臂膀間去敲了敲門:“老二,衣服給你送來了,我是……給你挂在外頭?”
未料想到費德勒竟把門微微地打開了。陳竟忙不疊遞送過去,費德勒卻一時未接,似乎是笑道:“陳兄,水溫正好,我看你也出了不少汗……要不要一起來洗?”
陳竟只覺一絲電流,好似穿針引線般地,自胸膛口走針至頭皮兩邊,叫他半點不安生。更是不知為何,義結金蘭的結拜兄弟——奶奶的,不論結不結拜兄弟了,費德勒的情景,他也不是沒有見過。求實論實地說,倆人已幾要滾到一張床上去了,往日卻也沒有今日這樣稀罕,好似屋裏頭洗澡的不是個大男人……或說雄性人魚,而是與他素未謀面的大姑娘。
陳竟呷着煙,兩只眼只聚精在這一點煙頭的火星子,連餘光都絕不往門裏頭看。他道:“不了不了!你……你自己洗吧,我再在外頭抽兩根煙,衣服你拿着……老二,你今晚是——是借住我這頭,還是回你落腳的飯店?”
但聽得費德勒道:“如果陳兄今夜有與我秉燭夜談、抵足而眠之意,我便留下來。若陳兄無心留我,那我便回飯店。”
陳竟一聽,先是心道:“什麽眠?”繼而用他所剩無多的中學成語知識一回味,才算領會了,登時心道:“媽的,這‘洋鬼子’的中國話說得怎麽比我還有文化了?!”且看來費德勒學會的不僅僅是中國話,更有中國人之傳統人情,話已說至此,難道他還能強說不留?
陳竟忍耐道:“那——那你就留下吧。西貢不太平,這三更半夜的,我也不好叫你再獨自開車回去……不過秉燭夜談、抵足而眠就不必了,我去叫人給你拾掇客房,你早早歇着,我也早早歇着,怎麽樣?”
費德勒微微有些朦胧地笑道:“那感謝陳兄肯叫我留宿了。”
水聲淋漓,聽得陳竟更是好似招了火蟻,燒得通身皮焦、肉焦。只要再走數步,他便可以去窗邊吸一口新鮮空氣,可兩只腳偏偏叫小鬼拖住了似的,既不願走,也不願留,只好倚在盥洗室的西洋彩窗邊一支支地抽煙。
說來也是奇也怪哉,先前他與費德勒赤條條地逢場作戲,他不燒心,如今好歹是拖住局勢了,與費德勒“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他卻這樣燒心——但絕不是因為他喜好與人逢場作戲,可既不是喜好,那是因為什麽?
陳竟竟還不合時宜地想起克拉肯,克拉肯也曾洗了澡,濕淋淋地與他談工作。但這實在是好笑:他怎麽會在“進化號”追憶費德勒,卻在西貢追憶克拉肯呢?
陳竟心中煩悶,不勝其擾,痛快吸了口煙,忽然去敲敲盥洗室門道:“費德勒?聽得到嗎?”
水聲微微停歇。“陳兄,怎麽了?”
陳竟不自覺把頭靠近,聲音降低,問道:“大家開誠布公地說實話,老二,你覺得站在人的立場上,人魚好不好抓?如果海上來了一夥人要捉人魚,那人魚逃命的幾率大不大?”
“陳兄,這要看情況而論。同樣是捉人魚,不同的人、不同的船,成功的幾率便不一樣。同樣是逃出圍捕,不同的人魚,幾率也是不一樣的。”
費德勒現今一口一個“陳兄”,聽得陳竟這心裏頭是搔癢似的,好不舒坦。陳竟道:“不同的人、不同的船,這個是當然,不過你說的不同的人魚……是指什麽?是指你們人魚裏頭,也分老的少的、病的殘的?”這一疑惑久已有之,不過今日陳竟始問道:“老二,我不是誇你,你看着……真是像模像樣的洋鬼子。如果這海裏頭的人魚都像你這樣上岸,哪裏還會有這樣誰都想來摻一腳、誰都想來吃一口的殺身之禍?”
但聽費德勒笑道:“洋鬼子?陳兄,你确乎不是誇我。”繼而他道:“我所說的‘不同的人魚’,并非指老的少的、病的殘的,而是——你可以理解為‘不同的種族’。說來話長,還是要從人魚的歷史說起,若是今夜陳兄有心與我秉燭夜談,那我便好好地與陳兄說一說。”
“……”陳竟險叫費德勒數聲“陳兄”把志氣叫去爪哇國去,當即定了定神,也與費德勒稱兄道弟道:“我看是賢弟說話太審慎,不肯說我們俗人的俗話——什麽說來話長,我看十分淺顯易通嘛!賢弟是說人魚分兩個種族,一種是海裏游的,一種是海陸兩栖的,對不對?”
幸是隔着一扇花窗玻璃門,不必與費德勒當面對峙,叫陳竟得以微微地放寬心,口頭也寬裕下來。半晌,費德勒低笑道:“陳兄當真聰慧過人。”
陳竟呷一口煙道:“不及賢弟半分。”
這回陳竟終于邁步出去,尋來煙灰缸點一點煙灰。可一擡頭,始見盥洗室的西洋彩繪門窗竟是合作一套的,描摹出一副輝麗煌光的西洋畫,繪的不知是哪個故事。
只見兩頭金牛,約莫是耶和華的男人,陳竟才遲遲地憶起在他姨的《聖經舊約》裏似乎看過大致的故事,具體已不記得了,只記得大約是以色列人違背了耶和華派來的先知的指引,供拜邪祀,走上了一條邪路,最後為耶和華所厭棄,受到了驅逐。
陳竟凝神相看,不自覺沉思,半晌才忽然回過神。他心道一聲奇怪,繼續靜默地思索人魚——如果照費德勒所說的,人魚之中有兩個種族,那也無怪為什麽遭到殺戮的人魚不能登岸了,且看來他也不必再為“費德勒是否會叫人捉去吃掉”這類無稽之談而憂心了。
但縱使費德勒安然無虞,陳竟仍難說是寬心。身似不系之舟,費德勒的安危,只可以說是目下叫他憂心諸事的其中一條罷了。
待費德勒洗完澡出來,陳竟也恰好抽盡了手頭這一支煙。雖是因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叫他不肯向費德勒多看一眼,可于自己來說,陳竟卻沒有這樣多講究,同費德勒草草打了聲招呼,便解紐扣、抽皮帶地要往裏進,并道:“客房我叫人給你收拾好了,早點歇着,我去沖個涼。”
可真是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縫,費德勒正提醒他好生注意着點,沒好利索的左胳膊不要沾水,陳竟叫他爺陳國業鋼镚大點創口裝病危吊起條膀子,一時不穩當,“當啷”一聲從褲兜脫出一只指頭長的小木瓶,骨碌碌認主子似的滾到費德勒腳旁。
陳竟險些國罵出聲,忙不疊躬頭去拾,可他一少條膀子的病號,焉能趕得上人家精壯剽悍的八尺人魚,甫不過初低頭,萊妮所贈的“聖器”已在費德勒手中。
陳竟,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黨員,在那電光火石之間,只覺好似魂歸地府,見到了活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