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倏忽寒夜熱牛奶(下)
第53章 倏忽寒夜熱牛奶(下)
一場友情危機最終化解于無形,周末梁如詩還是小心翼翼地提着果籃和鮮花,前往醫院探望。
醫生安排的所有檢查已經做完,安欣只等周一醫生查房,根據檢查結果做進一步治療或者出院,見梁如詩來探望她,還是高興的。
“詩詩來了,還帶這麽多東西做什麽?”她指一指單人病房裏擺放着的花籃、氣球和水果,“你看,都快堆不下了!”
上午區裏分管文化藝術的領導剛來過,一是安慰她,教她好好休養,二則表示區裏了解到浦繡工作室裏的年輕人人心浮動不肯腳踏實地,會由工作室的黨員找年輕人做思想工作。
安欣經過這一場,倒想穿不少。
市、區重視浦繡發展,安欣由衷感到欣慰,但年輕人想離開工作室,向外謀求發展,她也無意阻攔,畢竟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尤其是淩珑。
安欣自覺無愧于心。
她與淩珑師徒一場,手把手将對浦繡一竅不通的機繡工教成一個浦繡技藝不亞于她的年輕繡師,本打算趁自己還未退休,能再多帶她兩年,哪知道她會認為前程受阻?
淩珑想自立門戶,那便去吧。
安欣相信時間會給出答案。
她不再将心思放在淩珑身上,工作方面有工作室聘請的律師與淩珑交涉,一切以工作室利益為先。
“您感覺好些了嗎?”梁如詩關心。
小時候她偶爾在陸家留宿,安女士對她不算熱情,通常只叮囑她和有痕,抓緊完成作業,不要睡太晚,然後就一頭鑽進繡房去,很少過問家裏的事。
她一直覺得陸伯伯是父代母職,一個人把家裏買汏燒帶孩子的活兒全包了,讓陸伯母能全心全意投身事業,沒有後顧之憂。
“好多了!”安欣微笑,“呦呦給我看了你婚禮上的照片,還有視頻,新郎官看起來年輕有為,和你很般配。以後有空,你們一起來家裏吃飯。”
經此一遭,安欣仿佛褪下有色眼鏡,看梁如詩比從前順眼得多。
周二下午,安欣出院。
傅其默乘一輛寬敞黑色羅爾斯羅伊斯幻影來接女朋的父母。
這輛長軸距、一鍵隔離、駕乘舒适如同陸地游艇的豪車令對汽車全無研究的安欣都低聲問女兒:
“這不是小傅的車罷?他家裏很有錢?”
有痕想一想,“他家是他家,他是他。”
安女士不做聲。
齊大非偶。
他們家,哪怕她的作品拍出千萬高價,但和這些出入動辄豪車代步的有錢人家比起來,還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她以往因為注重自己的事業,不很關心女兒,但也不希望有痕找個家世差距太大的另一半,将來在夫家要伏低做小,挺不直腰杆。
送女朋友及父母回到矮橋鎮的家裏,傅其默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辭。
“我在家裏住一晚再回去。”有痕送他到門口。
她不完全放心母親,總要留在家裏觀察一晚,确定母親無事才好。
“我等你回來。”傅其默吻一吻有痕額角,這才離開。
有痕返回客堂間,父親已開足了暖氣,又給母親換上舒适的居家拖鞋,老夫妻正各自拿着手機在親友群裏報平安,見女兒進來,安欣放下電話,招手教女兒到她身邊坐。
“小傅——”安欣斟詞酌句,“不是他說的那麽簡單吧?”
沒有淩珑從中作梗,她眼前仿佛陰翳盡散,注意力前所未有地放在女兒身上,便發現很多微小細節:女兒的這個男朋友,家裏有由專人駕駛的豪車;穿着打扮雖然低調,但剪裁做工精致;戴看不出年代感但必定價格不菲的古董手表……
母親問起,有痕也不隐瞞,“是,他家境頗殷實。”
女兒面容沉靜,沒有一絲得意輕狂,安欣卻無由地想起她小學時,曾參加繪畫比賽,獲得一張二等獎的獎狀和一套水墨畫顏料作為獎品,女兒興沖沖拿着獎狀與獎品回到家裏,臉上洋溢着掩不住的興奮,對她說:媽媽,我得了二等獎!
她當時怎麽回複女兒的?
她看一眼獎狀,漫不經心道:學了這麽久,才拿個二等獎?
女兒臉上歡快的笑容一點點隐沒,消失在傷心的眼神裏。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快樂的事也好,傷心的事也罷,女兒很少——不,不是很少,是再也沒有拿來同她分享。
有痕沒打算同母親深聊男朋友的家世,她取過放在八仙桌上的紙袋,打開來,将出院時醫生開的藥一樣樣擺在桌面上。
“馬教授說您這次額骨頭高,暈厥不是腦梗造成的,”有痕對照出院注意事項清單,一項項看過去,“但高血壓造成的腦血管痙攣也要引起重視。今後要避免焦慮急躁、緊張壓力,清淡飲食,适當運動。”
有痕将早中晚需服用的藥物拍照,标注劑量和飯前還是飯後服,發給父親。
“要按時服藥,不能教姆媽像以前那樣,為了繡一幅作品廢寝忘食,在繡繃前一坐就是幾小時,得給姆媽設一個鬧鐘,每隔一段時間起來走動一下。”
“好好好,我拿支筆記一下。”陸広植戴上老花眼鏡,從八仙桌抽屜裏拿出紙筆,認認真真地把女兒交代的事項都寫下來。
安女士不死心,“你和小傅,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
有痕睫毛輕垂,微微出神。
她見過傅其默在他的工作室裏全情投入修複時的狀态,
年末在一幢即将爆破拆除的廢棄校園建築裏,工人發現兩文件櫃的稀有文獻資料,學術界認定其中一些極具研究價值,組織文物修複專家搶救性修複。作為本埠最年輕也最有古籍書畫修複經驗的傅其默也在其中。
對着那些脆弱甚至殘破的紙張,每一道皴裂,每一絲細痕,每一頁斑駁泛黃的故紙,在他眼裏都似承載着訴不盡的光陰故事,道不完的世事變遷。他的動作是那麽溫柔而小心翼翼,仿佛修複的不僅僅是一張紙、一本書,而是一座藏着無盡秘密的寶藏。
那樣的傅其默教有痕動容,令她想努力成長,追趕逆着時光不斷前進的他,成為能和他勢均力敵并駕齊驅的同行者。
趙鳴遠的提議無疑讓她動心,可是才開始不久的戀情和母親的忽然病倒,使得有痕躊躇遲疑,裹足不前。
與母親的關系再緊張別扭,有痕也做不到無視母親的健康,去國外接受為期一年的培訓,更何況還有熱戀中的愛人。
在人生的岔路口,有痕一時糾結,猶豫遲疑。
傅其默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祖父電話,教司機稍微加快速度,駛往別墅。
見到孫子,傅骧開門見山,“聽說小陸的母親病了?”
他雖已退休,閑時莳花弄草賞玩古董,但對于浦江文化界的消息,還算靈通。
安欣浦繡工作室裏新生代挑大梁的繡師集體跳槽另立門戶的新聞,他很快便從收藏老頑童群裏知道了。
他的孫子正與浦繡大師安欣的女兒交往,并非秘密,不少藏家老友都含酸帶羨地恭喜過他,這時候風聞安女士被孽徒氣得暈倒入院,也紛紛來同他打聽消息。
不是他們心性凉薄,實在是作為浦繡非遺傳承人,如果安女士從此因身體原因收針,那她的作品往後只會越來越值錢,趁現在價格尚未水漲船高收藏還來得及。
傅骧不由有些擔心,又聽助理說小傅先生下午調用了家裏的司機和那輛羅爾斯羅伊斯,便有心叫孫子來,當面問問情況。
“陸伯母病情不算嚴重,主要還是高血壓引起的血管痙攣,導致昏厥。”傅其默坐到祖父身邊,“醫生交代按時服藥,注意飲食,控制血壓,定期随訪,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傅骧點點頭,有感而發,“人上了年紀,最怕受氣。”
“您這裏,誰敢給您氣受?”傅其默握一握祖父老人斑叢生的手。
老爺子斜睨孫子。
傅其默按胸,“我嗎?”
“都同小陸住到一起了,為什麽不經常帶她回來吃飯?”傅骧不滿,“其獻、其泠都已成家,你打算拖到什麽時候?”
傅其默一時竟不知道該先回答祖父哪個問題好。
他想起他在工作室全情投入工作時,她在一旁随手畫的活靈活現的圓臉大貓,而養在工作室裏的橘貓,就驕矜地蹲守在她腳邊,不時拿尾巴掃過她的腳背,偶爾“喵”一聲輕叫,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她會微笑,伸手在貓頭上摸一把,繼續作畫。
有那麽一剎那,他希望這一幕時光永駐。
但——
“有痕,有自己的生活。”他認真注視祖父雙眼,“她有自己的工作,未來大抵也不會像獻嫂那樣放棄自己的事業,成為全職太太。我也不希望她為了遷就我而舍棄她畢生追求的夢想。”
傅骧先是一怔,随即撫掌而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傅某人的孫子,有眼界,有胸襟!”
傅其默失笑,“您老誇我,還是誇您自己?”
老爺子大力一拍孫子肩膀,“你既這樣想,那就好好待小陸,不要她沉迷工作,你就覺得受了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