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倏忽寒夜熱牛奶(中)
第52章 倏忽寒夜熱牛奶(中)
安欣醒來時,發出細微呻吟聲,驚動坐在一旁靠椅上的有痕。
有痕伸出手,輕輕握住母親一雙保養得白淨柔嫩的手。
“姆媽,侬醒了?要吃點茶?”
安欣有片刻茫然,眼前一片空曠冷清令她不知今夕何夕,聽到女兒的聲音,她轉了轉頭,看見坐在床邊的女兒。
“……呦呦……”她努力翕動嘴唇,勉強發出點氣聲來。
“姆媽,侬覅動。”有痕緊一緊母親的手,“在給你吊葡萄糖鹽水,你再閉一歇歇眼睛,等針吊好了,我會叫護士。”
“……怎麽……了?”安欣茫然,“老陸……”
“你暈倒了,現在在醫院。”有痕伸另一只手替母親撫平散亂在枕頭上的頭發,“小傅開車送爸爸回去給你取替換的衣服,醫生要你留院觀察。”
安欣想坐起身來,有痕忙站起來走到床頭,幫母親把病床搖高。
人半躺半坐,安欣覺得稍微舒服些,腦海一點點恢複清明,暈倒前與同事的視頻通話、被最信賴的徒弟背叛的憤怒傷心等等悉數回籠,她卻連生氣的力道都使不上,只覺得心灰意冷。
“您好好休息,不相幹的事,暫時不要管它。”有痕怎會不知道母親的要強,“爸爸和我會處理。”
安欣苦笑,緩緩閉上眼睛。
等陸広植從家裏取了替換的衣物用品返回醫院,急診檢查報告也相繼出來。
有痕留父親在留觀室陪伴母親,自己和傅其默去辦公室與醫生進一步溝通。
“病人血壓有點高啊——”醫生指指報告但,又将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片子往燈箱上一插,指出兩處區域,“這裏有兩處邊界不清,密度稍微有一點點低,要進一步檢查以排除腦梗阻的可能。”
腦梗——
這兩個字在有痕腦海裏轟然響起。
“現在已為病人采取緊急靜脈滴注治療,”醫生見多了病患,态度十分冷靜沉着,“她症狀還是比較輕微的,送醫又及時,不會有事的。等上午門診醫生上班了,再送她去門診看一看,放心罷。”
有痕自醫生辦公室出來,整個人渾渾噩噩。
傅其默實在不放心她,将她攬過來,靠在自己身上。
“先在這裏觀察一夜,明早我們送伯母去最好的三甲醫院,我現在就去安排。”
“謝謝你!”有痕伸手抱住他的腰,強迫自己不要慌亂失措。
“你陪伯父,我去打電話。”
兩人在留觀室門口暫時分開。
傅其默走到外頭走廊避風角落,将新婚夫妻吵醒。
電話彼端傳來林遂韬惺忪未醒的聲音,“喂……”
“陸伯母忽然暈倒,現在人在醫院,我記得你認識哪位心腦血管方面的專家,麻煩幫忙安排一下。”
“陸伯母……陸……”林遂韬迷迷糊糊,猛然一驚,“小師叔?!”
“是。”
林遂韬看一眼床頭鐘,“我馬上聯系,七點給你電話。”
挂斷電話,他轉頭看到擁着被子坐起來的妻子,從彼此眼中看到事态的嚴重性。
上午七時十五分,一輛救護車載着陸広植與安欣父親,行駛在通往浦江市最好的三甲醫院的路上,傅其默驅車帶着有痕跟在救護車後頭。
七時四十五分,救護車停在醫院門診大廳門前,護工将安欣移至推床上,送她進入住院部。
陸広植一直陪在妻子身邊,有痕跑上跑下挂號付費辦理住院手續。
八時整,醫生查房,胖墩墩戴一幅黑框眼鏡的教授專家帶着兩個徒弟走入病房。
“十九床住進來啦?”教授往病床前一站,拿起床頭夾翻了翻,“才五十五歲,這麽年輕就腦梗?不應該啊!”
又問安欣,“有什麽感覺?”
“她……”陸広植想替妻子回答。
“她自己能說話嗎?”教授阻止他。
“能……”安欣虛弱地回複。
“能說讓她自己說。”教授一揮手。
“頭暈、胸悶、心慌……”安欣慢慢地說。
“這些症狀,血壓升高時也會有。”教授笑一笑,“我看你思路很清晰,講話也滿利索的,不像腦梗。要是因為高血壓就大半夜把我叫醒,那可太小題大做了啊!”
他一邊笑,一邊問,“昨天做了檢查沒有?片子呢?片子給我看看。”
拿到片子,他舉高對着亮處看了看,“這做得不清晰啊!還是得在我們醫院再做一次。”
“好的,我們聽醫生的。”陸広植極其配合,沒有不應的。
教授回身交代徒弟,“給她安排一下,盡量今明兩天把檢查都做了。”
說罷旋風般地走了。
有痕辦完住院手續返回病房,母親已經被護工推去空腹抽血檢查去了。
陸広植催女兒和男朋友回家洗漱換衣服上班,“這裏有我陪你媽媽,還有護工在,你們好好的,去上班。”
有痕拗不過父親,只能同傅其默一同回家,洗漱上班。
有痕這一天班上得有些魂不守舍,公司裏為兩個去總部學習的名額而暗潮湧動,她卻仿佛一無所覺,罕見地一到時間便立刻打卡下班,一刻也不多耽擱。
到得病房,陸広植正在喂妻子吃病號餐,清淡的黃芽菜炒肉絲和黃瓜炒蛋,搭配一碗薄得一眼望得到底的白粥,不太合安欣的口味。
“淡刮刮的,一點也不好吃。”安女士抱怨。
“醫生叫你最近清淡飲食,不能吃得太油太鹹。”陸広植低聲勸慰妻子,“忍一忍,等你身體好了,我再給你做好吃的。”
“那你要燒走油蹄髈給我吃。”安欣提要求。
“好好好,一定燒給你吃!”陸広植趁機喂一口粥。
有痕站在門口,目睹父母之間的你來我往,看母親已經有力氣沖父親撒嬌,一顆提着的心總算放下。
晚上回到傅其默處,有痕卸下一天疲憊,與他齊齊窩在沙發上。
窗外是浦江冬日寒冷纏綿的細雨,窗內是一片溫暖如春的彼此依偎。
“伯母怎樣了?”傅其默一下一下撫摩有痕的發頂。
有痕不教他再往返醫院與工作室之間,他也深知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不應教病人打起精神應對來訪的親友。
“精氣神頗佳,已可抱怨醫院夥食,并向父親提出吃走油蹄髈的要求。”有痕微微笑,以鼻尖蹭一蹭他頸窩,“昨晚謝謝你!”
昨晚安女士從放射科被推出來時,整個人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實在吓人。在急診室吊葡萄糖鹽水留觀一夜,早晨轉送三甲醫院,不到二十四小時人已經恢複大半,令有痕放下心來。
“傻女。”他吻一吻她頭頂。
有痕擡頭,親吻他的下颌,這溫暖的懷抱令她不思進取。
忽然門鈴作響,将她想要告訴傅其默的事打斷。
傅其默起身前去開門。
開門處,新婚夫妻林遂韬、梁如詩聯袂造訪。
“有痕!”梁如詩一俟進屋,脫下大衣朝遂韬懷裏一抛,便飛奔至有痕身邊,一把抱住她,将有痕的臉往自己胸口一按,“可憐的!”
林、傅兩人一陣默然,但并沒有打擾好友二人擁坐的片刻。
傅其默同老林坐到客廳吧臺邊,“咖啡?”
林遂韬瞥一眼妻子抱緊有痕的樣子,看來一時半刻老婆不會放開手了,遂認命地點點頭,“咖啡。”
梁如詩擁抱好友良久,這才放開她。
“伯母沒事了吧?怎會突然暈倒?”
“看起來沒什麽大礙,還要在醫院做進一步檢查,以排除腦梗的可能。”
有痕與梁如詩肩并肩坐在沙發上,将母親愛徒淩珑從安欣浦繡工作室挖牆腳拉幾個年輕有為的繡師跳槽自立門戶,安女士猝不及防,遭徒弟背叛,氣得昏厥一事,大致說了一遍。
梁如詩聽着聽着,慢慢坐正身體,雙手不由自主來回絞緊波浪長發發尾,放松,又絞緊。
有痕同梁如詩做了十一年同學,十八年朋友,對她緊張時的小動作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微微納罕:詩詩為什麽如此緊張?
她伸出手,輕輕按住好友的手,“詩詩?”
“有痕……”梁如詩反手握住有痕的手,緊捉不放,一向伶牙俐齒的她難得有些讷讷,“有件事……你別怪我……”
一直支棱着耳朵光明正大聽壁角注意妻子動向的林遂韬“噌”一下子從吧臺椅上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沙發跟前,“小師叔,這件事要怪我,不怪詩詩!”
有痕詫異。
整件事至此走向越發怪異起來。
“怪你們什麽?”有痕心底隐約有猜測。
傅其默也返回沙發邊,坐在有痕另一側,“賢伉俪打什麽啞謎?”
林遂韬自半夜接到傅其默電話,聽說陸伯母暈倒,就隐隐覺得事情的前因後果恐怕同他脫不了幹系。
剛才完整的壁角聽下來,果然。
他伸手抹一把臉,“說來話長。”
“姓淩的一直在陸伯母跟前陰陽怪氣地內涵你,我實在氣不過,就聯合老林,想教她在伯母跟前露出真面目來……”梁如詩鼓起勇氣,向有痕承認。
有痕微微張大了嘴,“你們——”
“還有什麽比名利更能教一個人徹底撕下自己的僞裝?”林遂韬表示一切由他策劃,“我同德富征集部主管相熟,私下聚會閑談,稍微提幾句看好刺繡收藏市場前景,對方便聞弦歌而知雅意。兼之嘉寶春季做了一場名家名繡專拍,成績斐然,德富本來就已經對這塊市場心動不已,很快便開始征集藏品。而陸伯母又正好在媒體上接受過采訪,新聞裏也曾提及國慶獻禮作品,自然而然地走入德富征集部視線。”
“但我母親的作品能否拍出高價,并不受你們控制。”有痕覺看着忐忑不安的好友,輕輕道。
“是。”林遂韬不否認,“我只是找了兩個隆美術館的顧問藝術評論家,在預展時,表達出看好淩珑的作品,但又可惜她并未以個人身份送拍,很可能影響成交價格的意思。又請評論家在新老媒體平臺發表了對浦繡的積極評價……”
有痕抿了抿嘴唇,傅其默感受到她的情緒波動,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我們真的僅僅是想讓姓淩的在差距面前心理失衡,無法再繼續僞裝下去,主動求去,以期憑個人名義送拍,拍出更高的價格。”梁如詩自己剛剛經歷母親重病,一想到是自己和林遂韬逼淩珑現形的計劃,導致陸伯母暈倒入院,便深覺愧疚。
有痕直視老友滿含內疚自責的雙眼,良久,發出一聲輕嘆,朝好友伸出雙手。
梁如詩不管不顧,一下子撲進有痕懷裏。
有痕擁抱她,“我知道你們是為我打抱不平,我不怪你們,畢竟沒有任何人逼迫淩珑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
有痕握住梁如詩雙肩,微微拉開一些距離,“答應我,不要再以名利考驗人性,好嗎?”
人性最經不起名與利的考驗。
梁如詩大力點頭,“再也不會了!”
兩個女孩子又抱成一團,坐在一起“嘁嘁嗟嗟”說話,老林老傅自覺将沙發留給她們,返回吧臺邊。
咖啡已冷,啜一口苦澀尤甚,林遂韬暗自長出一口氣。
“還好小師叔不怪我們,否則詩詩要恨死我……”
“這麽卑微?”傅其默意外。
“你不懂。”林遂韬一手搭在吧臺上,半側着身望向不知道說起什麽,笑倒在有痕身上的梁如詩,眼神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