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倏忽寒夜熱牛奶(上)
第51章 倏忽寒夜熱牛奶(上)
新春開工第一天,公司老總穿一套精神帥氣的西裝,戴一條喜氣洋洋的中國紅羊絨圍巾,偕同一班高管,到辦公室為節後返工的員工發放開工紅包。
“新春快樂!開工大吉!”白頭發外國老先生說一口流利中文,笑容滿面。
有痕拿了老總和趙鳴遠以及多位主管的紅包,就被夏琳一把揪住,拖進茶水間。
“大忙人,現在想找你吃頓飯都難!”夏琳一邊抱怨,一邊為自己倒了杯咖啡。
有痕朝她做個告罪的手勢。
私人洽購部一切工作以客戶方便為主,并不像業務部或者征集部,有一個相對規律的工作時間,午餐湊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你可知道伯納黛特和羅伯特在一起了?”夏琳神神秘秘地湊到有痕耳邊說。
有痕搖搖頭。
年前發生太多事,她除了要适應私洽部的工作方式,盡快讓自己跟上工作節奏,又挂心老友,還要分心關注母親的作品送拍事宜,千頭萬緒,一時也沒太注意公司內的八卦。
夏琳白她一眼,“蘭妲,你吃虧就吃虧在對內部信息過于遲鈍上了!”
“請指教。”有痕做虛心請教狀。
“據小道消息,公司有兩個內培名額,有機會派至總部學習。”夏琳手指往茶水間外頭一指,“我是沒機會了,這麽多年手裏也沒抓住幾個實實在在的大客戶,但有實力競争這個名額的人,也無非就那麽幾個。伯納黛特最近幾個月在拍賣場上表現出色,又搭上了羅伯特這輛老爺車——”
夏琳壓低聲音,“羅伯特作為業務部主管,手裏握着一個推薦名額。”
“原來如此。”有痕點頭,并不就此發表意見。
“你啊你!”夏琳恨鐵不成鋼,幾乎要拿手指頭戳有痕額角,“你在藝術界有那麽多人脈,收藏金童林遂韬都同你相熟!這麽好的資源用起來啊!”
夏琳恨不得這資源為己所用,那她哪裏還會是客戶部小小一名客戶專員?與趙鳴遠平起平坐都不是夢!
收藏圈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年前林遂韬與富家千金的婚禮在朋友之間小小地刷了此屏,夏琳眼尖,立刻發現站在一對璧人身後的伴娘,正是同事蘭妲。
她那時便想:蘭妲真人不露相,藏得實在太深。
“謝謝你告訴我這麽重要的信息。”有痕誠意向夏琳道謝。
夏琳努努嘴,“你別光謝我,你加把勁,沖鴨!”
還沒等有痕沖鴨,趙鳴遠先找她談話。
“公司內部人才培養計劃,聽說了罷?”他一向不拐彎抹角。
“今早剛聽說。”有痕微笑。
“這是浦江分公司自成立以來,一直就有的內部人才培養機制。”趙鳴遠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外頭浦江深冬的街景,“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前往總公司學習一年,考取國際職業拍賣師執業資格證書?為自己的職業規劃添上亮眼的一筆。”
有痕頗覺意外,“我調崗私人洽購部還不到半年……”
趙鳴遠回過身來,“是,你在私洽部剛剛站穩腳跟,很可能此去學習歸來,已有人頂替你的職位,将你置于一個十分尴尬地境地,但也可能——”
他直視有痕雙眼,“從此你有機會站上一個更高更廣闊的舞臺,可以前往香江主持嘉寶香江春拍、秋拍,能夠有機會接觸更高層次的收藏家和藏品,令稀世珍寶在你手中找到珍視它們的買家,賺取天價傭金。”
趙鳴遠這番話說得非常平靜,但在這背後,是藝術品收藏波濤洶湧風雲變幻的市場。
“不要覺得去總部學習是趟走馬觀花輕松愉快的旅行,”他神色平淡如初,“去總公司,要快速适應總部的企業文化,習慣他們的多語交流環境,接受他們把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的工作強度。”
對上有痕了然的眼神,他甚至露出一絲微笑,“所以我給你一個月時間考慮,是放棄現有的熟人環境,接受公司的人才培養計劃,去全然陌生的環境錘煉自己,還是繼續待在安全區內,不求進取。”
他這話說得有些重,可有痕明白這是一個經歷過同樣內培方能升遷至今時今日地位的人給與她的,最中肯的建議。
“我會認真考慮。”有痕鄭重答複他。
對于趙鳴遠的提議,有痕內心猶豫糾結。
和傅其默正式交往短短不到半年時間,如果她為了追求自己事業上升,而一去經年,那她和放棄他們的戀情遠走法國的徐見微有什麽不同?可如果她為了愛情而留在浦江,那麽将來有一天她會不會後悔,沒有把握機會?
這份糾結很容易便從她的畫作上體現出來。
“有心事?”傅其默雙手擁抱有痕,端詳有痕的畫作。
同屋而居,她仍保持着每天至少半小時作畫的習慣,他也習慣了成為她作品的第一個觀衆。
他敏感地從有痕這兩天的畫作當中,從糾結纏繞的線條、濃豔明亮和灰沉暗淡的色彩的激烈碰撞當中,感受到有痕內心的搖擺不定。
“我……”
有痕想向他訴說令自己無法決斷的提議,手機鈴聲卻在這時響起。
放在書畫案一角的手機屏幕上亮起有痕為父親陸広植設置的來電頭像——一個頭戴鴨舌帽笑容可掬的老先生。
這個時間點,父親的來電,有痕心裏莫名一突,暫時抛開了自己的猶豫搖擺,伸手取過電話,接聽。
電話背景裏一片嘈雜,救護車警笛聲伴着大量人聲穿透有痕耳膜。
“呦呦!侬恗來!媽媽昏過去了!”陸広植的聲音在電話裏聽來顯得迢遙失真。
有痕愣在原地。
母親安女士那麽強硬的一個人,能精神百倍地沖她發脾氣扔東西的一個人,怎麽會暈倒?
傅其默聽見電話裏傳出來的人聲,果斷接過手機,“伯父,現在送伯母去哪家醫院?我和有痕這就趕過去。”
“我們現在去矮橋鎮中心醫院。”陸広植在電話那頭說,還不忘叮囑,“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有痕和傅其默趕到醫院,與父親在急診大廳門口彙合。
陸広植只穿着居家的厚睡衣睡褲,外頭胡亂套了一件長羽絨服,發絲淩亂,不見平時儒雅鎮定模樣。
看到女兒偕男友前來,他一顆焦慮不安的心稍定。
“姆媽哪恁啦?”有痕問父親。
她身上的打扮比之父親也沒好到哪兒去,在家畫畫時穿的舊衛衣同運動褲根本不及換下,匆匆披了件開司米大衣就來了醫院。
“推進去做核磁共振檢查了。”陸広植領女兒和傅其默往急診大廳放射科方向走。
矮橋鎮中心醫院急診室晚間人不多,放射科門口更是人影寥寥,在冬夜裏顯得尤其冷清。
陸家父女二人在門口等候區呆坐,傅其默看到父女倆都穿得有些單薄,遂交代有痕,“你和伯父在這裏等伯母檢查出來,我去給你們取點熱水。”
他腳跟一旋,往外頭去找熱水。
有痕看一眼核磁共振室門口正在使用中的紅燈亮着,問父親,“那天吃飯時還好好的,興致勃勃地計劃新年開工以後,設計幾幅更有代表性的底稿,再繡幾幅精品出來,怎麽會突然暈倒?”
陸広植長嘆一口氣。
“是啊,本來好好的。”他半垂着頭,愣愣地盯着走廊上的地磚,光可鑒人的地磚映出他茫然無措的臉,“你媽媽的繡品拍出那麽高的價格,她高興得什麽似的,好幾晚都睡不好覺,亢奮得不得了。除了過年給工作室的同事都派了特大紅包之外,她都計劃好了,新春開工就漲工資。靠這筆錢,以後哪怕接不到訂單也不用擔心工作室運營開銷。她希望通過這一次拍賣,能讓年輕人看到投身浦繡的前景,能靜下心來,磨煉繡工。繡出來的不再是旅游景點裏的平價紀念品,而是能登堂入室的藝術品。”
有痕點點頭,她知道,母親一直有這樣的願景,并非因為這回拍賣獲得了市場好評才忽然生出來的野心。
“這不是好事麽?”
“好?好是好。”陸広植伸手抹了一把臉。
可這世界從來不患寡而患不均。
做老師的作品賣出千萬天價,自诩技藝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徒弟的作品勘堪賣了一百多萬,落差實在太大,教徒弟心生不滿。
“淩珑背着你媽,聯合了工作室幾個年輕繡師,提出集體辭職,要你媽把拍賣所得按她們在工作室勞動付出比例分給她們,否則就要和你媽媽打官司。”陸広植也想不明白,年前還親親熱熱一口一個“師傅”地叫安欣的淩珑,怎麽過了一個年,轉眼就能把教了她十年的師傅,當成階級敵人一樣對待?
有痕不相信淩珑的要求這樣簡單,她一向有本事殺人不見血。
“她還說國慶獻禮那幅‘江山盡染’有近一半是她繡制完成的,所以工作室裏那幅備用的‘江山盡染’她要拿走……”陸広植替妻子感到不值。
安欣全心全意對這個徒弟,甚至比對親生女兒還好,私下裏同他嘀咕過好幾次,女兒于刺繡一道毫無天賦,她要趁自己還繡得動再多繡兩幅,等到六十歲退休,就把工作室交給淩珑,她就安安心心地教徒弟,到學校、到社區去宣傳浦繡文化。
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她寄予厚望的徒弟,會這樣對待她。
“吃完晚飯,工作室裏兩個老師傅和你媽媽通視頻電話,她們說淩珑也試圖讓她倆加入聲讨行列,還許諾她們在她新開的淩珑浦繡工作室裏有更好的工作環境和更高的收入,可以在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也會将她們的作品推向收藏市場。只是她們從工作室成立之初就跟着你媽媽了,一起打拼這麽多年,知道安欣真的是一門心思撲在浦繡上頭,雖然為人稍微嚴厲些,但從來沒有苛待過同事和員工,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事情告訴安欣。”
有痕詫異地張了張嘴。
是誰給了淩珑盲目自信的勇氣?
不要說市場如今追捧的是母親安欣的金字招牌,即便不是,藏家在選擇收藏繡品時,也會遵循最基本的收藏原則,更看中刺繡名家名師在全盛時期的作品。
“你媽媽挂上電話,在家裏發大發雷霆,後來實在氣不過,想要沖出去找淩珑當面理論,還沒走到門口,就昏了過去。我怎麽叫她、掐她人中,她都不醒。”陸広植低喃,“我怕她氣得爆血管,就叫了救護車……”
傅其默端着兩杯在醫院外頭便利店買的熱牛奶返回放射科的走廊,給父女倆人手塞了一杯,“伯父,有痕,稍微喝一點熱的,你們還要陪伯母做進一步檢查,不要自己的身體先撐不住了。”
有痕意識茫茫地啜一口牛奶,溫熱的牛奶落肚,稍微驅散了一點她身上的寒意。
傅其默在她另一側坐了下來,伸手攬住女朋友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有痕面孔側貼在他胸膛上,只覺得整件事荒唐又可笑。
母親送作品參加拍賣,是想将安欣浦繡工作室推至一個全新的高度,也想以此獲得更多的運營資金,而不僅僅是靠收入不穩定的訂單和幾乎沒有多少收入的各種活動的車馬費。
她做這些,從未避着得意門生淩珑,沒想到會親手喂養出一頭白眼狼來。
八幅繡作,一場拍賣,就逼出了淩珑的真面目。
可有痕并不覺得多開心,她只是替母親覺得難過。
寄予厚望悉心栽培的接班人,敵不過名利的誘惑,再等兩年的耐心都沒有,急赤白臉地把野心攤了開來。
母親如此争強好勝要面子的人,得多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