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半忽來肉絲面(下)
第44章 夜半忽來肉絲面(下)
傅其默來得極快。
周末晚間的道路暢通無阻,過江隧道全無日間高峰期堵得一動不動的盛況。
他強迫自己不要超速。
趕到有痕住處,他僅僅用時二十分鐘。
老公房的樓道如同上次來時那樣,黑黝黝,感應燈照舊是壞的。
他敲響有痕的門,裏頭隔了片刻,才有略帶鼻音的聲音應門,“啥儜?”
“傅其默。”他輕聲說。
門由內而外推開,女孩子赤腳站在地板上,室內暗沉一片,只有畫室的燈亮着。
傅其默走進室內,随手帶上門,順勢彎腰取過一雙脫鞋,“擡腳。”
有痕乖乖擡起一只腳,任由他替她穿上脫鞋,然後換另一只腳。
替她穿好脫鞋,他伸手牽住她的手,帶她走向客廳沙發。
借着畫室透過來的燈光,傅起默注意到有痕手上沾着墨跡,暗夜裏看起來像是一大片幹涸的血跡。
“沒事罷,有痕?”他再次向她确認。
有痕搖搖頭,再搖搖頭。
“除了繪畫,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暗夜無人,好友的傷心欲絕,她的出師不利,太多事湊在一起,令她脆弱得不堪一擊,一句關心,便教她潰不成軍。
痛哭之後,她已恢複大半,只是沒想到傅其默真的夤夜趕來。
他來得如此之快,她甚至來不及洗把臉,鎮定情緒。
兩次将自己最糟糕的一面袒露給傅其默,有痕不知道以後該如何面對他。
傅其默把有痕擁在懷裏,一手撫摩她的發頂,“胡說!”
他忍住了親吻她的沖動,只輕輕将下巴貼壓在她額角上,“你能描繪優美的畫卷,能做可口的美食,能照顧別人的感受、熱情助人,能主持大型拍賣會……會有人,看見你身上的每一道閃光點,連你小小的缺點都覺得可愛。”
有痕微微擡頭,望見他線條分明的下颌角,忍不住傾訴的欲望。
“可我什麽也做不了。”她說起好友的傷心。
“你站在她身邊,支持她,就是對她最大的幫助。”
傅其默憐惜地拿下巴蹭一蹭她額頭。
盛夏天,她用盡全力,大哭一場,整個人汗涔涔的,可他一點也不介意。
兩人相擁,在沙發裏靜坐良久,最後有痕肚子發出“咕嚕嚕”的叫聲,打破一室沉寂。
有痕自傅其默懷裏坐正身體,赧顏。
晚飯她和梁如詩都沒好好吃,她一回家就全情投入創作,後來又暢快淋漓地狠哭一場,這會兒發現自己餓得前心貼後背。
有痕聽見傅其默在她頭頂低笑,帶着有些無奈又有些包容的意味。
他起身,卻将她按坐在沙發上。
“請容我反客為主,為女主人制作夜宵。”
他身高腿長,從坐在沙發上的有痕角度望去,只見一雙包裹在深色牛仔褲內的筆直長腿,勁腰窄臀,動靜從容。
上次有痕醉酒,他來過一回,已将房間構造牢記于心。這會兒熟門熟路走進廚房,拉開冰箱的門,略找了找,翻到一包早晨用來過泡飯用的榨菜絲,另有已經漿制好的肉絲一盒,還有真空包裝的鮮切面一袋,冰箱門上讨喜地立着一排白白胖胖的草雞蛋。
湊齊所需的所有食材,傅其默戴上圍裙,在一邊竈眼燒上一鍋水,另一邊爐竈起了油鍋,先煎荷包蛋,再炒肉絲,後放榨菜絲,最後往燒開的水裏下一绺鮮切面。
有痕趁他在廚房忙活的工夫,進卧室換一件居家穿的寬大短袍,又去洗了把臉,将頭發重新紮利索了,返回客廳按亮頂燈。
不多時,傅其默自廚房捧出一碗湯面,放在客廳飯桌上,招呼有痕,“來吃面。”
面條盛在有痕買的藍底描花美濃燒大湯碗裏,雪白面條整整齊齊地碼在清湯當中,上頭蓋着一層榨菜肉絲澆頭,另外還加了個單面煎的荷包蛋,蛋黃将凝未凝,随着面碗被放下還微微顫動,最上頭撒了一撮碧綠生青的蔥花,看得人食欲大振。
傅其默遞上筷子和湯匙,“嘗嘗看。”
有痕先舀一勺面湯,輕啜一口,湯頭只是普通清湯,可榨菜肉絲的湯鹵一點點融進清湯裏,帶出一股特有的鮮香。再挑起一筷子榨菜肉絲連同面條一并送進嘴裏,面條軟中帶韌,吸足了榨菜肉絲的鮮與香,榨菜清脆爽口,肉絲滑嫩鹹鮮,有種說不出的,舊日裏的好吃味道。最後拿筷尖戳破荷包蛋蛋黃,一吸一吮,溫熱蛋液教人生出無比的滿足。
“你怎麽這麽會煮面?”有痕真的好奇。
他看起來就是一副養尊處優五谷不分的樣子。
傅其默聞言撐頭回憶了一下,“唔……大概因為老林罷。”
“何故?”有痕挑面的手凝固在半空。
“大一暑假,我倆結伴到國外游學,吃一周面包火腿煎蛋,他就忍受不住,分外想念家門口的大餅油條生煎鍋貼,吵着要回家。”傅其默攤手,“整整四十天的游學行程,他連十天都未堅持到。我能怎麽辦?不能揍暈他,也不能不管他,只好自己摸索着在住家附近的華人超市買食材做飯。”
其中過程之艱辛慘烈,簡直可以著書立傳。
先前那麽難過的有痕,聽到傅其默似真似假的抱怨,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她可以想象還年輕的林遂韬有多麽任性,畢竟即使現在年過三十,林遂韬也還是一樣任性不改。
面條量不多,有痕不知不覺間便統統吃光,連湯都喝得涓滴不剩。
有痕覺得這一碗榨菜肉絲面勝卻山珍海味,整碗落肚,整個人仿佛重新充滿力量,又有了克服重重困難的勇氣。
傅其默起身收了碗筷,有痕跟進廚房,想接手洗碗的工作,被傅其默制止。
“今天廚房裏的收尾工作,由我負責。下次我們分工協作。”
有痕先愣一愣,最後點點頭,“好。”
收拾好廚房,傅其默不再逗留,他怕克制不住自己,趁虛而入。
在有痕沒有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他願意保持理智的距離。
有痕送他到門前,他指指腕表,“很晚了,不用送我。”
他推開門,踏上走廊,站在幽暗的樓道裏,“梁小姐的事,你不要擔心。老林一定不會讓梁小姐獨自面對。”
與有痕道過再見,傅其默替她關上門,離開。
有痕靠在門後,聽着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消失在她的聽覺範圍內。
她要忍一忍,才能強迫自己不要打開門追上去,叫他不要走,留下來。
傅其默回到父母住處,兩人還未休息,正坐在按母親審美布置的中式風格的客廳裏看電視劇。
電視劇裏年輕戀人拉扯嘶吼,表情猙獰。
聽見他進門的響動,傅母關掉電視,“其其,這麽晚,到哪裏去了?”
兒子從來不是熱衷夜生活的人,酒吧迪廳也很少踏足,如果不是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外出旅行拍照,便是一頭鑽在他那個書畫裝裱修複工作室裏,像今天這樣晚上七、八點忽然沖出家門,将近十點才回來,還是頭一次。
傅其默坐到母親身邊,“去見一個朋友。”
“女朋友?”傅母眼睛一亮。
“不是女朋友。”傅其默不願意自欺欺人。
自他為工作方便擇院別居,不與父母同住,見他們的時間顯著減少。此時坐得離母親只得半臂遠,他注意到母親眼角的細紋和發頂心的白發,父母殷殷盼望他成家生子的渴切心情,也不再那麽難以理解。
傅母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上次你陪我參加婚禮,我有個小姊妹的女兒,剛從瑞士留學回來。她媽媽說她是學酒店管理的,會做一手好菜,因為惦記在國內的父母,拒絕了迪拜高端酒店的 Offer 回到浦江發展。她媽媽還說,她平時除了喜歡燒菜,最愛逛博物館看畫展,一定會和你有共同語言,你要不要同她見個面?”
“姆媽,”傅其默阻止母親繼續亂點鴛鴦譜,“我有喜歡的人。”
傅母一愣,望向丈夫。
傅隽也頗覺意外,“那我上次問你,你為什麽不說?”
“沒有十成把握的事,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傅其默不想教二老吃空心湯團。
“等忒歇!”傅隽伸手撥楞一下兒子肩膀,“憑我傅某人的兒子生得噶英俊潇灑,有鈔票有立升,還會得有小姑娘窾勿中?!”
傅隽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質問。
傅其默被父親的盲目自信逗樂,“如果她是被我英俊潇灑的外表和有錢有勢的背景所打動,您和媽媽能接受嗎?”
傅隽認真想了想,擺擺手,“你的意思我了解了,那你用心追求,過年能帶回來見家長了罷?”
見兒子搖頭,傅隽一句“沒出息”差一點脫口而出,幸而被妻子瞪了一眼,又默默咽了回去。
到底還是氣不過,“我追求你媽媽,三個月确立情侶關系,九個月拜見雙方父母,一年結婚,次年生子,效率覅忒高!”
傅母嗔怪地拍他一掌,“同孩子說這些做什麽?他自有他的節奏,侬當儜儜侪像侬一副急相?”
傅隽絕倒,“你們母子倆聯合起來欺負我!”
傅其默輕笑,起身上樓,留父母在樓下客廳,重新開了電視,一邊看年輕偶像毫無演技的青春戀愛劇,一邊不停鬥嘴。
雖然父母當年在他決定不選擇企業管理而去學習考古和文物修複時并不十分贊同,但并沒有因此同他斷絕關系,最終還是尊重他的意願。畢業後他拒絕進家族企業,而是開立個人工作室,将全副精力放在對古籍書畫的修複上,父親雖然不快,也還是接受了現實,不曾做出阻撓他的行為。
僅憑這一點,他們都是一對遠勝大多數家長的父母。
他想,等他的喜歡,由八字尚無一撇落到了實處,父親母親,也會像接受他雖然不是他們理想中完美的兒子但他們仍然毫無保留地愛他一樣,接受他愛的女孩。
啊——
是的,是愛。
他忽然靈臺清明,再确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