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半忽來肉絲面(中)
第43章 夜半忽來肉絲面(中)
吳靜殊此時正與傅其默、林遂韬兩個年輕人吃飯。
三人約在一處清淨的小館子,吳靜殊預定了一個私密性非常好的小包間。
等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到齊了,吳靜殊笑言午休時間比較匆忙,就不請他們吃大餐了,一人一碗紅燒羊肉面,另配兩個冷菜,将就一下。
“三伏天吃羊肉,暖胃生津,溫陽散寒,養生還是吳先生會養生。”林遂韬朝她揖手。
吳靜殊從大環保袋裏取處牛皮紙文件袋,推到兩人跟前,“這是我自己寫的,請你們倆做個見證。”
她說得十分平靜,也格外鄭重。
鄭重得林遂韬不由收了笑意,狐疑地取過牛皮紙文件袋,“這裏頭是……?”
“是,如你所想。”吳靜殊點點頭,甚至露出微笑。
“吳先生,您?!”游戲人間如林遂韬,忍不住露出震驚顏色,先是怔怔望了片刻,又轉頭去看傅其默。
傅其默容色鎮定,并沒有意外表情。
“你早知道了?”林遂韬搖一搖手中的文件袋。
“猜到了一些。”
這麽多年獨來獨往、生病住院寧可請護工照顧也不願意麻煩他們這些晚輩、春節舉家團圓的時刻從來都将手機關機不要人關心慰問的吳先生,願意帶有痕到天山腳下旅游,帶她去認識她的關系網……吳先生的打算,不言而喻。
“你們都看一遍,替我做個見證,證明我是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寫下這份遺囑。”吳靜殊說到“遺囑”兩個字,并無太多情緒起伏。
“您還年輕……”林遂韬難得讷于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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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年輕啦,”吳靜殊失笑,“與其等将來百病纏身神志昏沉才做打算,不如趁現在健康尚佳頭腦清醒的時候,把身後事都安排好。”
林遂韬再次朝她作揖,“論潇灑,我不如您!”
兩人在吳靜殊的遺囑見證人一欄簽下自己的名字。
吃過紅燒羊肉面,吳靜殊要回公司,林遂韬從自己包裏取出兩張請柬,“隆美術館新銳中國畫展,請吳先生和小師叔來參加畫展開幕儀式。”
吳靜殊收下請柬,“好好,一定出席。”
她也不要兩個年輕人送,自己步行回公司。
她知道他們有太多話想說,只是禮貌使他們克制。
她今天所做的決定,并非一時沖動。
恰恰相反,她觀察了有痕整整七年。
陸有痕受原生家庭傷害甚深,很難與人建立起親密關系,即便入職七年之久,她在公司裏也沒有一個深交的朋友。
但陸有痕有着一種掩藏在冷淡之下的善良,敏而好學,當她真心付出的時候,從未要求獲得回報。
她仿佛能在有痕身上,看見一絲自己的影子。
将一生的追求,都投注在自己熱愛的事物當中,別無雜念。
吳靜殊有意将自己畢生所學,傳授給有痕,教她繼承自己衣缽,成為在書畫鑒定領域無人可及的存在。
可她又不願意給有痕壓力,因為她知道,只要她提出這個目标,有痕即便拼了命也會達成。
她希望有痕在熱愛繪畫之餘,也能享受藝術、享受生活,而非困囿于糟糕的家庭關系,一生都在家人的否定中充滿自我懷疑。
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做不到引領有痕走出原生家庭的陰影,釋放心靈的自由,那麽她希望,走入有痕生活的傅其默,能夠做到。
下班時,有痕見收到了吳先生轉交的畫展開幕儀式邀請函和來自吳先生的建議。
“學知識、學手藝,最關鍵一點是臉皮要厚。”吳靜殊說起自己的求學經驗,“多聽、多看,不懂就問,不要怕師傅不給你好臉色。”
她按一按有痕的手背,年輕人充滿膠原蛋白的皮膚和老年人略微松弛且長着老人斑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哪一個專家不是從一無所知的學童成長起來的?需知索斯比拍賣大師不但當過四年學徒,還大學辍學,未能完成大學學業。即便如此,也不影響他成為當今世界拍賣行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
有痕知道吳先生說的是最富盛名的索斯比拍賣行的前任首席拍賣師,創造過數項令人難以企及的拍賣紀錄。
“不要害怕失敗。俗話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吳先生把歌詞都搬出來,“你有紮實的美術基礎理論知識,已經勝過很多中途轉向藝術品投資領域的從業者。”
有痕心底的一絲彷徨退去,“我更怕丢您和牧老的臉。”
“哈!”吳靜殊失笑,“我一張老臉,有什麽丢不丢的?牧老就更不怕了!他早早學會兩耳不聞窗外事,閑言碎語不能傷我們分毫。”
兩師徒在門前作別,吳靜殊堅辭有痕送她回家的提議。
“我自己回去,就當鍛煉身體。”
有痕無奈,只得自己前往車庫取車,又遇見剛剛發動引擎,準備驅車回家的趙鳴遠。
看到有痕,他降下車窗,“蘭妲,今天首次私洽接待,有什麽感受?”
“有錢人也精打細算?”有痕不确定地說。
趙鳴遠聞言哈哈直笑,“人家有錢人也不是人傻錢多,參加私洽的本意就是排除競争因素,在合理價格範圍進行藝術品投資。”
有痕點頭稱是,影後夫妻就讓她見識到有錢人也分三六九等,影後固然愛鑽石,但教她拿出真金白銀血汗錢買價值上億的珠寶首飾,也會肉痛。
車庫裏一時并無旁人,趙鳴遠便又多說了兩句,“接觸客戶之前,不妨先做一些功課,如果對方近年在嘉寶有過購買記錄,可以稍作了解,知道客戶的購買傾向和經濟實力。”
有痕倏地直視趙鳴遠雙眼。
私洽部同事只說要對藏品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但沒有一個人告訴過她,利用公司的數據庫,研究潛在買家的喜好和實力。
趙鳴遠并不閃避年輕女郎清冽的視線,甚至帶上了一些笑意,“我們所要做的,不僅僅是藝術品買賣,也是對人性的洞悉。”
只研究藏品,知道藏品的故事和價值,是遠遠不夠的。
“你有這方面的朋友,可以請他帶你去體驗幾次私人洽購,親身體驗過,你會明白的。”
見到有痕臉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趙鳴遠升起車窗,一腳油門,将車駛離車庫。
但願這個女孩子能明白在藝術品投資的金錢游戲中的那些潛在規則。
對私人洽購游戲淺規則知之甚少的有痕,周末約了梁如詩出來喝茶。
梁如詩前一晚喝得爛醉,下午兩點來見有痕時,面孔五海六腫,戴一副超大墨鏡都遮不住她臉上宿醉未醒的頹廢。
她這副樣子,把有痕駭了一跳,自己那點苦惱抛到九霄雲外。
“詩詩……你沒事罷?”
梁如詩随手将大六位數的鴕鳥皮包扔在一旁座椅上,摘下墨鏡,露出下頭一雙腫桃似的眼睛。
“有痕……”
她一把抱住有痕手臂,整個人貼在有痕肩膀上。
盛夏八月,她按在有痕裸露在短袖襯衫外頭的皮膚上的手指涼得吓人。
“發生什麽事了,詩詩?”有痕追問。
“家母罹患乳腺癌,醫生說如果不接受治療,保守估計只得一年壽命。”
她好像十分冷靜,可有痕能感覺到她整個人在簌簌發抖。
有痕見遠遠近近見過梁如詩母親幾面,場合俱是學校家長會。
梁母是個明豔的美人,否則也不會人到四十仍能嫁入豪門。
梁如詩繼承了她的美貌,與保養得極好的梁母站在一起,不似母女,倒像一對姐妹。
只是母女關系比有痕與安女士母女還要冷淡疏遠。
可即便如此,母親罹患絕症,梁如詩仍心如刀割。
那是她有血緣牽系的人。
“找專家進一步确診了嗎?”有痕輕輕伸手,撫摩好友肩膀。
“現在的主治醫生已是國內最好的專家。”梁如詩眼角再次沁出淚來,“我以前恨她,為了現在的家庭,為了程若棟,置我于不顧,可聽說她病了,我卻并不覺得高興……”
“如今醫學技術昌明,乳腺癌早已不屬于不治之症。”有痕自知自己的勸慰蒼白無力,然而卻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安慰到傷心欲絕的好友,“積極接受治療,治愈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梁如詩搖搖頭,“她愛美,不肯接受化療,也不願意做手術吃一刀,說整個人毫無尊嚴……”
她母親美了一輩子,也嬌氣了一輩子,結婚前在家是嬌養的女兒,第一場婚姻,夫家頗富裕,也沒叫她吃過一天苦,只是因她生了女兒而有諸多不滿,她一氣之下離了婚,也沒把女兒扔在夫家,反而帶在身邊。後來再嫁,程家大富大貴,她當程太太更是事事稱心如意——除了拖油瓶女兒總讓她頭疼——這輩子都沒正經吃過苦。
有痕不知該說什麽好。
“家母說想在有生之年看我找到一個疼我愛我呵護我的人嫁了……”梁如詩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她說等她死了,我再沒有可以任性可以說甩臉就甩臉的人了,讓我懂點事,不要仗愛行兇……”
有痕聽得鼻尖一酸。
看起來關系那麽冷漠的一對母女,面對将要到來的生離死別,一個擔心死後女兒沒人照顧無人任性,一個哭得渾身顫抖兩眼紅腫。
有痕同母親安女士的關系,最近有所緩和,幾次回家吃飯,安女士都和顏悅色,甚至還拿出繡樣來同她讨論,到底哪幅畫更适合浦繡。
當母親不再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挑剔她時,有痕自然也不願意挑起事端,家裏難得一片祥和。
“我打算向林生求婚。”梁如詩坐正身體,忽然說。
有痕大驚。
“詩詩,你不要沖動……”
梁如詩抹幹臉上淚痕,慘笑。
“如果我達成家母心願,能讓她在有限的時間裏開心快活,那麽結婚絕對是最容易做到的事。”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的追求者能從浦江東岸排隊排到西岸。
她真想結婚,只消振臂一呼,必定應者如雲。
有痕如煙般嘆息,“我能做些什麽?”
“你要做我的伴娘!”梁如詩說風就是雨,開始規劃婚禮,“我們要穿最漂亮的裙子,跳最熱鬧的舞,唱最歡快的歌……我要讓馬上十八歲的程若棟當婚禮上的花童!”
她仿佛看見人高馬大十七、八歲的 teenager 在婚禮上穿西裝打領帶手拎花籃一路抛灑花瓣的樣子,呵呵笑出聲來,笑着笑着,便又落下淚來。
有痕只能緊緊攬住了好友,仿佛這樣就能為她瘦弱的身軀注入力量。
到下午茶結束,兩人草草吃了點東西。
這頓飯誰都沒心情吃,面對服務員端上來的芝士海鮮焗飯,兩人味同嚼蠟,只是因為深心裏知道在這個時候,身體決不能先一步垮掉,所以強撐着吃了飯。
梁如詩拒絕有痕送她回家,“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我最近搬回家去了,方便照顧家母。”
“但凡是我能為你做的,請一定不要吝于向我開口。”有痕握一握老友雙手。
“請保持好身材,到婚禮時,我要我和我的伴娘豔壓群芳!”
還有心情開玩笑,應該還扛得住,有痕想。
目送梁如詩仿佛一夜之間瘦骨伶仃的背影走出視線,有痕驅車返家。
家中空蕩蕩、清冷冷,足音似能在室內引起回響。
有痕鞋脫襪甩,一頭紮進畫室。
她胸臆中有一團棉絮似的,堵得她難受,情緒叫嚣掙紮着想要找個出口。
曾經她可以和梁如詩互相吐槽,做彼此情緒的垃圾桶,可此情此景,她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幫不上,這教有痕深感無力。
那深入骨髓的失敗和挫折情緒,無處傾訴,無可言說,便統統化為筆下濃重到近乎憂郁的色彩,抛灑,塗抹,每一筆都是一道無法承受的傷。
完成一幅抽象主義潑墨畫,機械地拍照上傳後,有痕站在畫案前,怔忪出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畫案前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故潮渾無跡賬號下很多一直關注她畫作的網友紛紛留言:
大大你怎麽了?
太太今天不開心嗎?
渾大今天的畫風好黑暗,是遇到傷心事了嗎?
大大別難過!
直到傅其默的電話打進來,将她從茫然中喚回。
“有痕,”他的聲音在夜色中聽來溫柔如許,“沒事罷?”
短短五個字,如同沖破胸口雜亂無章的棉絮的一道光,所有的悲傷與挫敗都有了洶湧而出的理由。
許久未曾哭過的陸有痕,在電話這端,默不作聲,淚如雨下。
彼端傅其默敏銳地察覺她的狀态不對勁,“不要走開,我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