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倏爾初夏青精飯(3)
第26章 倏爾初夏青精飯(3)
“陸有痕你真是氣死我了!”梁如詩沒聽完有痕轉述,已氣得跳腳,用春蔥似的手指捅有痕額角,“泥人尚有三分土脾氣,你就這麽任姓淩的蹬鼻子上臉?!換做我,當場把桌面一掀,你讓我不好過,大家都別想好過!”
“家母同我關系再搭漿,我也不能由她一個外人從中挑撥。”反倒是當事人陸有痕,渾不在意,“在工作室一幹人等面前掀了桌,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就拿她沒辦法了?氣煞我也!”梁如詩狠拍沙發扶手。
“什麽事這麽生氣?”
林遂韬在梁如詩話音裏走進接待室室,在他身側堕後半步,傅其默微笑着朝有痕點點頭。
梁如詩一見林遂韬,從沙發上優雅起身,給他一個極客套的假笑,“林先生。”
“梁小姐,”林遂韬笑容可掬,“想不到你竟是我們小師叔的朋友,緣分實是妙不可言。”
梁如詩眼睛一亮,“我和有痕平輩,那你豈不是也要叫我一聲‘師叔’?乖侄兒!”
“我同梁小姐相交不論輩分。”林遂韬不以為忤,繼續追問,“梁小姐受了什麽委屈?如此義憤。不妨說來聽聽。”
有痕哪還看不出好友與林遂韬之間必是有故事的?見兩人一時之間怕是撕扯不清,遂起身走開幾步,為兩人留出空間。
傅其默何其知情識趣,三兩步走到有痕身旁,低聲問:“裏外都看了嗎?”
有痕搖搖頭,“謝謝你們願意幫我模拟拍賣。”
“我帶你四處逛逛。”他向她伸出手臂。
有痕眼角餘光瞥見林遂韬湊近了梁如詩,正欲垂頭,便将自己的手輕輕搭在傅有痕的臂彎處,任他将自己帶出會客室。
傅其默的書畫裝裱修複工作室設在中心城區老街坊內,這是一片永久保留原貌,永不拆除的文物建築保護區域,其間居民早已搬遷至現代化配備獨立水電煤衛的新建小區,留下原有的石庫門建築群與五十餘棟歷史悠久的花園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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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保留區塊內,繁華熱鬧的商業區與幽靜雅致的文化區并存,工作室正處在幽雅的文化區內。
工作室分為前後兩部分,前半部分接待來客、展示修舊如舊的古籍字畫,後半部分則是修複書畫的工作室。
“古籍字畫收藏修複對溫度濕度光線要求極其嚴格,”傅其默引着有痕在超過百年歷史的樓內向工作室走去,“我們在不破壞建築原有結構的前提下,在工作室內安置了最先進的密閉玻璃工作屋。”
當有痕看見工作室內巨大的透明玻璃屋,門邊電子顯示板上顯示屋內當下溫度為十八度,濕度為百分之五十八,不由得嘆為觀止。
博物館書畫修複室的設備也不過如此。
“浦江博物館最新引進的和我所用的是一樣的設備。”談及專業,傅其默十分投入,“這款玻璃工作屋帶有獨立通風除塵智能系統,恒溫恒濕,最大程度保證古籍字畫在保存修複過程當中始終處于最佳環境。”
有痕透過玻璃外牆,望見裏頭巨大的裱畫案和上頭擺放堆挂的馬蹄刀、水油紙、竹起子、砑石、鬃刷、排筆等工具,看得出上頭時間留下的歲月痕跡。
有痕随傅其默在工作室內參觀一圈,看到了那本在他還是頑皮小兒時扯碎的一九三七年初版的《且介亭雜文》,薄薄一冊雜文集,泛黃的封面上有縱橫交錯的修補痕跡,教人想不注意都難。
傅其默輕哂,“我學了古籍書畫修複之後,自告奮勇替祖父修複,可惜當時學藝不精,見笑了。”
“那時幾歲?”有痕問。
“十二歲。”傅其默摸摸鼻尖。
他留着這本已失去收藏意義的雜文集,就是想告誡自己,不要自以為是,修複并不是簡單的拼湊粘貼,要将破舊損壞的書籍字畫修補得天衣無縫,考驗的絕不僅僅是手上的技藝,更是對一本書、一幅畫的理解與感悟。
“只有懂得它,才會珍惜它。”祖父曾經指着滿屋的收藏,對他說。
“就十二歲的少年而言,你當時的修複技藝已經相當出色。”對此有痕卻有不同看法,“看得出你盡量保持封面和原頁完整,最大程度地避免使用補料。”
傅其默聞言,深深望了有痕一眼,微笑,“謝謝你肯定十二歲時的我。”
十二歲的他花了一個月時間完成修複,當他在祖父生日時将修複好的《且介亭雜文》送給他老人家作為生日禮物時,除了祖父面露笑容,伯父、伯母仿佛預見他從此在敗家子的路上狂奔一去不複返似的,一個斥責他“不要頑皮”,一個婉轉批評他“小小年紀,不要玩物喪志,還是要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學習上的好”。
堂哥其獻趁勢捧出了他自己寫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壽聯。
大嬢嬢一家這種時候從來都扮鋸嘴葫蘆,絕不摻和,可他仍能從還不擅掩飾心思的泠泠臉上觑見一絲看好戲的表情。
父親母親則是尴尬的,母親拉住他的手腕往後拽,“胡鬧!”
連一向寵愛他的祖母也沉默不語,并不似往常他闖了禍以後一樣上前來替他解圍。
彼時他不是不難過,也不是不疑惑的。
明明壽星公看起來沒有一點點不開心的樣子,為什麽所有人都嫌棄他的這份心意?
時隔二十年,哪怕他早已明白其中關竅,也還是會為十二歲時的自己感到一絲委屈。
然而此刻,有年輕女郎,以真摯誠懇語氣對他說,“你當時的修複技藝已經相當出色”,他內心深處,仍然感到高興,就好像,穿越二十載光陰的河,他與十二歲飽受困擾的自己,達成了生命的和解。
“你怎麽會去學古籍書畫修複?”有痕好奇。
浦江大多數孩子十二歲時都還在與日漸沉重的功課苦戰,或者在奧數、星級英語之類的各種補習班之間奔波,很少有人将興趣投向修複領域。
“我當時就讀私立中學,學校各年級每月各有一個主題課外活動,其中一期主題是‘博物館與我’,一整個月,每周五下午,學校都請浦江博物館工作人員來開講座,正好有一位書畫修複專家,當堂教了我們怎樣修複損壞了的書籍。我有幸上臺,在專家指導下親自動手,嘗試修複破損書頁……”提及往事,傅其默的語氣裏多了些不自覺的輕松,“講座結束後,專家稱贊我在修複方面有天賦,領悟力強,手穩、專注,歡迎我有時間去博物館修複展示室參觀學習。”
傅其默往前頭接待室方向看一眼,“十幾歲的小男生,受到大人肯定,內心的自信,簡直呈幾何級數增長,覺得自己自己在書籍字畫修複一道無所不能。”
所以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浦江博物館修複展示室,報名參加修複體驗課。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老林的媽媽。”傅其默半掩了臉,“和老林熟悉之後,他告訴我,他媽媽的口頭禪是‘你行!你可以!你太棒了!’,對誰都這麽說。”
有痕先是一愣,随後笑出聲,“看出來了,他一定擁有一個備受肯定的童年。”
所以才有他現在這種極度張揚自信的性格。
傅其默引着有痕往回走,“兩個助理出去吃午飯應該回來了,我們看看去。”
兩人返回前頭接待室時,傅其默的兩個助理還未回來,只得林遂韬與梁如詩湊得極近坐在沙發上,林遂韬不知道說了什麽,梁如詩眼中黠光閃閃,頻頻點頭。
聽見腳步聲,林遂韬半側過身,手臂搭在沙發背上,“我說老傅,你這兩個學徒,一頓午飯吃足兩個小時都不回來,也太散漫了罷?你也不管管?扣他們工資!”
“你快拿鏡子照照自己這副資本家嘴臉!”梁如詩仿佛嫌棄地往旁邊避了避。
林遂韬難以置信地捂住胸口。
“修複工作本來就枯燥乏味,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午餐加午休本就是他們的放松時間,早一刻晚一刻沒太大關系,”傅其默失笑,“不影響修複進度就好。”
“看看!看看!這才是老板的正确用人方式!”梁如詩朝傅其默一指。
“難怪你的畫廊沒生意……”林遂韬恍然大悟似的欲言又止。
“林遂韬!”梁如詩怒急攻心,優雅淡定統統忘記,撲身去掐林遂韬脖頸,“今天我就為民除害!”
林遂韬哪肯束手就縛?伸手去捉她手腕。
兩人正打鬧,傅其默似已司空見慣,有痕則看得目瞪口呆,忽而一道略帶不确定的女聲響起:
“請問——這裏是‘默’修複工作室嗎?”
吵鬧的與旁觀的齊齊回頭望向門口。
門外立着一個穿一片式衛衣裙的年輕女郎,肩挎鏈條包,手裏牽着一條四股戰戰的咖啡色斑紋短腿狗,那狗一副做錯了事的心虛模樣,眨巴着狗眼,兩條後腿拼命用力,拒絕向前。
女郎淚眼盈盈,自鏈條包裏取出一個密封袋,“我的結婚證被狗咬碎了,你們這裏能幫忙修好嗎?”
短腿狗仿佛聽懂人話,狗頭壓低,瑟瑟發抖。
傅其默上前,接過密封袋看了看。
大紅色結婚證書被狗撕扯得看不出原樣,只有封面上的燙金字還隐約可見。
“我盡量把碎片都收集起來了……”女郎強忍眼淚,“我就收拾東西,一轉身的功夫……”
短腿狗一只狗爪搭在了眼睛上。
“你急不急?”傅其默輕聲問。
女郎搖搖頭。
“不急的話,先付一個定金,三個工作日以後來取。”他引女郎到賬臺,收費,出具票據,收下密封袋。
女郎再三道謝,牽着短腿狗走了。
林遂韬“啊哈”一聲,“真服了老傅這老好人脾氣!結婚證被狗咬碎,去民政局補辦即可,用你這修複古籍的手藝修結婚證,大材小用!”
傅其默不以為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修證件或者修古物,都一樣,并無高下之分。”
“能一樣?!”林遂韬做痛心疾首狀,“你這樣來者不拒,小學生被媽媽揉得皺巴巴的獎狀也修,夫妻吵架撕得粉碎的結婚照也補,把精力和時間都花在這種無謂的東西上,什麽時候工作室才能實現盈利?”
“所以你是商人,我們是藝術家!”梁如詩迅速站隊。
工作室兩名學徒午休後返回,正看見林遂韬捶胸。
兩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見怪不怪,笑呵呵地說,“師傅,我們回來了。”
“小丁去把門關了,小闵幫我搬一下桌椅。”傅其默由得老同學影帝附體,自去和小學徒搬六把雞翅木官帽椅,另取了六柄空白團扇,拿毛筆在團扇上寫下一到六的號碼,放在椅子上,又将賬臺拖到正當間。
等一切擺放停當,傅其默問有痕,“小陸,你準備好了嗎?”
有痕四下環顧,除了她,在場五人,卻擺着六把椅子,“還有誰會來?”
“稍後分曉。”傅其默賣關子。
有痕便不再追問,站到權充拍賣臺的賬臺後。
學徒小丁推過來一個一人高的畫架,上頭按序號插夾着近兩百張圖片,每張圖片對應一件絲路遺珍特拍的拍品,右下角有拍賣标的序號、名稱年代和起拍價格。
午後的陽光斜斜從窗棱照進來,落在地面上,室內被光線分割成半是明媚半是陰涼泾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有痕輕吸一口氣,開始模拟這場關乎她職業生涯前景的拍賣。
“先生們、女士們,下午好!歡迎參加本場由嘉寶國際拍賣有限公司浦江分公司舉行的‘絲路遺珍——民族瑰寶特拍會’,我是國家注冊拍賣師陸有痕,我的注冊號是……”
她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向衆人亮證,“……今天的拍賣會由我主持,很高興能為大家服務,希望我的服務能給在座的每一位都帶來好運。本場拍賣标的共一百九十四項,已公布在發給各位的拍賣資料上,敬請研讀,同時希望各位競買人踴躍競買。”
有痕介紹說明特別标的、拍賣規則和注意事項時,林遂韬以團扇遮臉,湊近梁如詩,低聲說:“看起來有模有樣,準備充分,你不必擔心。”
梁如詩給他一雙白眼,“認真聽!”
有痕當然注意到兩人在下面交頭接耳,但她提醒自己須全神貫注,不要受臺下影響,打亂自己的節奏。
“下面介紹〇〇一號标的,銀鎏金花鳥紋香囊。這是一枚直徑六厘米,鏈長十七厘米,做工精巧絕倫的晚唐藝術品,與一九八七年在陝西省扶風縣法門寺塔基地宮出土、現存法門寺博物館的鎏金雀鳥紋香囊有異曲同工之妙。各位可以想象一千四百多年前,晚唐俪人,身穿迤逦長裙,腰綴香囊,徐風拂過,暗香浮動的景象。”
“有畫面了!”林遂韬輕嘆。
梁如詩毫不客氣地拿團扇拍他手臂,低斥,“安靜!”
傅其默終于忍不住捏一捏眉心,他沒想到有痕的好友與老林湊在一起,化學反應如此強烈。
“……起拍價八十萬。”
小小一枚銀鎏金球型香囊,穿越千年,鎏金已被時光磨盡,只餘镂空花鳥紋銀胎,承載着古代工匠們的智慧與技藝。
有痕示意可以叫價後,林遂韬率先舉起團扇。
“八十五萬!”
“九十萬!”梁如詩不甘示弱。
“九十……五萬?”學徒小闵弱弱舉扇。
有痕以眼光詢問還有其他人出價嗎?
傅其默舉扇示意出價。
“三號來賓一百萬一次,還有出價更高的嗎?”有痕朗聲問。
團扇再次被林遂韬舉過頭頂,
“一百一十萬!”有痕視線落在他身上。
梁如詩立刻将執扇的手伸得老長,一意要超過他。
兩人來回競價幾輪,很快将一枚叫價八十萬的銀鎏金花鳥紋香囊的價格推至兩百萬,最終還是林遂韬做出讓步,梁如詩以二百二十萬的價格拍得。
只是第一件标的的模拟拍賣,已教有痕感受到藝術品拍賣仿似沒有硝煙的戰場,競價者之間的激烈角逐如同不見血的厮殺,手心不由自主地沁出汗來。
在第二件拍賣标的開始競價之前,林遂韬現場向小丁、小闵科普了“二五〇式階梯競價”規則,“标的物起拍價在五千元以下,每次加價二百元;起拍價介于五千到一萬元,每次叫價五百元;起拍價一到五萬,每次加價兩千……十到五十萬,每次加價一至兩萬;五十到一百萬每次加價五萬,以此類推。”
他拍拍小闵肩膀,“不要怕加價,拿出氣勢來!”
又朝傅其默抛去一個“看我多仗義”的眼神,“即使是真金白銀的拍賣場合,你老板也拿得出錢來。”
“雖然只是模拟拍賣,但最好也要遵從內心,覺得喜歡、值得才舉牌。”傅其默瞪林遂韬一眼,叮囑小闵,“不要被拍賣現場的氣氛裹挾。”
小闵忙點點頭,哪怕不是真金白銀,林先生這叫價的氣勢,他也學不來。
編號〇〇二號拍品是一雙保存相當完好的明代胡靴,皮制,平底尖頭,靴筒上以金線綴着一圈豆大的寶石,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煞是好看,比起現代潮流女鞋,也不遑多讓。
當有痕介紹〇〇三號标的物魚形扁銀酒壺的歷史和其形制在絲路遺珍中的特殊性時,一只肥肥壯壯的金色圓臉大貓不知從哪裏慢慢悠悠地晃出來,後腿一蹬,圓滾滾的身體便輕盈地跳上傅其默身旁多出來的那張官帽椅,四足踩在團扇扇面上,煞有介事地面朝有痕一坐,仰頭望向畫架上的銀魚酒壺,一條蓬松尾巴掃來掃去。
傅其默伸手輕撸胖貓頸背,“喜歡?”
胖貓聽得懂人話似的,綿長地“喵”了一聲。
傅其默随後加入了對魚形銀酒壺的競價,憑一己之力将起拍價五十萬的銀酒壺價格擡高到三百萬。
“三百萬!三百萬一次!還有出價更高的嗎?二號來賓,三百萬兩次!”有痕一手撐在賬臺上,一手輕指傅其默,最後拿檀木鎮紙輕拍臺面,“三百萬三次!恭喜二號來賓拍得〇〇三號魚形銀酒壺!”
胖貓蹲坐在椅子上,提起一只前爪,往空氣中抓了抓。
傅其默低笑,“知道了,晚上給你開魚罐頭。”
胖貓的到來,像小小插曲,令有痕放松下來,她的身體不再筆直緊繃,以一種更随意的方式半靠在賬臺前,主持拍賣的節奏也張弛有度,甚至帶了些輕松自在。
模拟拍賣進行順利,二十件拍品拍完,用時約兩小時,時鐘已近下午五點,林遂韬示意暫停。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小陸師叔,今天容我做個東道,請大家吃頓晚飯,賞個臉如何?”他嘴裏說着請有痕吃飯,眼光卻有意無意地落在梁如詩面上。
“詩詩?”有痕征求好友意見。
梁如詩起身上前,一把挽住有痕手臂,“奸商請客,不吃白不吃,吃!”
傅其默招呼小丁、小闵一起吃飯,兩個年輕小夥子才不肯與他們同席,一個說約了同學看電影,一個則要和女朋友逛街。
曉得兩個大男孩大抵是嫌和他們一起吃飯太沉悶無趣,傅其默也不勉強,只在工作群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個紅包,言明是周末加班的加班費,麻煩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