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倏爾初夏青精飯(中)
第25章 倏爾初夏青精飯(中)
有痕返回同事們中間,夏琳連一刻都不能忍,扒住有痕手腕,“速速交代!剛才那帥哥是誰?同你什麽關系?可有女朋友?”
有痕見整桌人或明或暗都支棱起耳朵,失笑,“是我大學同學,此間老板是他未婚妻。”
夏琳同兩個女同事發出失望的嘆息,丹尼爾則松了一口氣似的。
七點半時,咖啡酒吧內設的開放式表演臺上,樂隊奏響前奏。
如水的鋼琴伴奏響起,棕發碧眼女郎站在話筒後,燈光從她身後打來,勾勒出窈窕剪影,清澈的歌聲随之響起:
Hélène (伊蓮)
Je m'appelle Hélène (我的名字叫伊蓮)
Je suis une fille (我是一個女孩)
me les autres(就像其他女孩一樣)
……
咖啡酒吧內的人聲漸漸平息,人們或坐或站,聆聽這管清泉似的女聲,低吟淺唱一個叫伊蓮的女孩。
路人經過,紛紛駐足,時間仿佛為之停頓。
一曲終了,酒吧內爆發出一陣熱烈掌聲,女郎輕盈地從臺上躍下,跳入一旁等候的男友懷中,摟住他頸項,旁若無人地親吻。
有痕收回視線,起身向在座同事們告辭,“回去還有功課要做。”
衆人挽留不成,紛紛叮囑她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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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小蘭借口上洗手間,偕有痕一道起身向外走。
“見故人與未婚妻卿卿我我,心裏不是滋味?”她湊近了有痕,語氣裏帶着一絲看透偏要說破的刻薄。
有痕微笑,并不搭茬。
鮑小蘭大抵喝多了,呼吸間夾着一股酒氣,“沒關系,至少丹尼爾的全副心思都在你身上。”
她不等有痕反應,回眸瞥一眼露臺方向,“不過你也別得意,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可別當他對你一見傾心。他啊——”
鮑小蘭嗤笑,“他野心大着呢,陸有痕你可長點心,防備着他一點罷!”
公司上下誰不曉得鑒定評估部新來的丹尼爾對書畫專家吳先生分外熱情?大抵只有陸有痕這小白兔覺得他是初來乍到想拉近同事之間的關系。
她繪着火鳳凰美甲的手在有痕臉上捏了一把,灑落一串笑聲,與有痕在連接室內外的馬賽克小道上分道揚镳。
有痕摸摸面頰,覺出一絲疼來,鮑小蘭下手真是沒輕沒重。
至于丹尼爾——有痕走出咖啡酒吧,将熱鬧喧嚣抛在身後——他表達善意也好,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也罷,她并不在意。
周六有痕起得絕早,起床先去廚房燒上一鍋水,才去洗漱,等洗漱回來,小奶鍋裏的水已經開了。
她從冰箱裏取一小包鮮切面,拆開放進開水裏,拿筷子稍微攪散,便守在燃氣竈邊上。
開水表面很快浮上一層細白浮沫,充了氣似的,迅速膨脹上湧,眼看要溢出鍋沿,有痕眼疾手快,拿籌了涼水的碗往鍋中倒進半碗,要潽出來的泡沫旋即偃旗息鼓,平靜下去。
如此反複三次,有痕将面條從小奶鍋裏撈出來,盛在漏勺裏,以涼開水一沖,滗幹水,倒在白瓷盤子中,又自冰箱裏拿出一罐熬好的蔥油,開了蓋子用幹淨湯匙舀兩勺蔥油,淋在面上,最後撒一撮白芝麻同香菜抹拌勻,一股蔥油拌面特有的香氣混合着芫荽的清香,在不大的廚房裏蔓延開來。
樓下鄰居也起來了,老頭子招呼老太婆快點出門,好去附近大型超市排隊搶購早市限購的低價雞蛋同豬肉,隔壁門洞的琴童老清老早已開始練琴,琴聲叮叮咚咚擾人清夢,但左鄰右舍均習以為常。
整排老公房在嘈雜人聲中活了起來,成為金融區周末清晨最熱鬧的一隅。
有痕吃過早飯,背上畫架紙筆,步行八百米,爬一段五十米長臺階,上到濱江堤岸坡頂,放眼望去,下頭是浦江濱江綿延伸展的觀光步道。
此刻晨光微曦,風景如詩,半江瑟瑟半江紅。
步道上已有早起的市民在打拳練劍,間或有跑步愛好者三三兩兩腳步輕捷地跑過。
有痕将畫架支在坡頂開闊地上,夾上畫紙,觀察片刻,運筆作畫。
牧老今年布置給她的作業主題“嬗變”,內容不限,無論繪景還是畫人,是表現四季遞嬗還是人世滄桑,只要能诠釋主題。
對這個主題,有痕心裏隐約有些構思,在正式動筆完成師傅要求她完成的四幅作品之前,她正為創作積極收集素材,等待靈感迸發的那一刻。
有痕站在畫架後頭,觀察良久,開始作畫。她落筆迅速,絕少猶豫,城市高低錯落綿延起伏的天際線在她筆下一點點成型,旭日新升的江面上連接兩岸的駁船航行往複,江鷗帖近江面,追逐船尾的浪花,江邊人影依稀。
在坡頂行走的路人經過她身邊,常常駐足觀看贊嘆。
“畫得真好!”
“嘩!下筆如有神!”
“囡囡你看姐姐畫得多好?你要向姐姐學習,畫畫沒有捷徑,不可偷懶!”
有痕聞言回頭,只見一位年輕媽媽牽着個五六歲女童,女童背上也背着塊小小畫板。
“那我什麽時候才能畫得像姐姐一樣好?”她擡頭問媽媽。
“很快,等你像姐姐一樣高!”年輕媽媽低頭回答。
“那還要好久、好久、好久……”小女孩拖着奶音,将雙手誇張地平伸,“那麽久!”
“不用那麽久,”有痕被她可愛的樣子逗笑,“只要你不放棄,很快就能畫得比姐姐還好。”
“真的?”小女孩兩眼亮晶晶。
“真的。”
得到保證,她歡呼一聲,背着小畫板,奮力向前奔去,“學畫畫去喽!”
年輕的媽媽追了上去,嘴裏大聲喊:“囡囡,跑慢一點!”
兩母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有痕視野內。
太陽升至半空,陽光落在堤岸上,江面氤氲的水汽散去。
有痕收起畫架返家,驅車往老字號糕團店,排隊買兩份新鮮出爐的海棠糕,轉而前往矮橋鎮慰老院,探望外祖父母。
她到得早,慰老院的老人們大多剛吃過早飯,三五成群地在院子裏散步。
進入六月,院子裏的淩霄花開至盛極,累累墜墜的花朵瀑布似的,從花架上傾瀉而下,落花鋪了一地。
有痕在花架下頭找到二老。
外祖父雙手負在背後,手心裏捏着播放器,耳朵裏插着耳機,搖頭晃腦,看樣子在聽浦劇,外祖母則半靠半坐在畫架下的長椅上,手捧尤克裏裏,正彈奏世界名曲——小星星。
小星星已彈得似模似樣,節奏與旋律近乎完美。
二老身處同一空間,倒誰也不打擾誰。
老太太看見外孫女,收起尤克裏裏,“來了?”
有痕雙手奉上點心,“鴻口糕團店的海棠糕。”
老太太接過點心,難得露出一點笑意來,“鴻口糕團店還開着啊?多少年沒吃過它家的海棠糕了。”
又去招呼老伴,“老頭子,有侬頂歡喜的海棠糕。”
轉過頭來,甚至額外對有痕講了句往事,“老底子它家的小開阿蘇,同我和你外公一道在學堂裏讀書,天天帶他家做的點心來請我們吃……一晃眼七十年過去了。”
也只肯多說一句而已,照舊不願外孫女久留,“回去罷,我同你外公都滿好,不必惦記。”
有痕從善如流,辭別二老,又去小叔叔小嬸嬸家探望祖父母。
小叔叔小嬸嬸不在家,只有一位請來做家庭護理的阿姨應門。
推開門見是有痕,家庭護理員側身讓她進屋,又飛奔回卧室安撫問“是不是皓皓來了?”的老祖母,良久才返回客廳。
“大哥、大姐參加校友會去了,爺叔出門散步了,老阿姨今天比較暴躁,一直在問皓皓來不來。”護理員嘆息一聲。
她來這家做家庭護理時間不短,老太太大多數時候糊裏糊塗不認得人,偶爾神志清醒,轉瞬便又不記得。
被她一心惦念的孫子總是忙,長久也不回來探望一次,常來常往的孫女,她偏偏認不得,也不知道該替誰覺得悲哀。
不過一歇歇工夫,老太太在卧室裏又鬧起來,“是勿是皓皓來了?”
幾分鐘前的事已統統忘得精光。
有痕哪怕同祖母并不親厚,見此光景,也不免心下凄涼。
從小叔叔家出來,有痕在樓下坐在車裏,悵惘良久。
明明是她的親人,可她在他們眼裏心裏,仿佛多餘,她在與不在,來或不來,無關緊要。
有痕自嘲地想,她大抵是合家歡電影裏無足輕重的配角,連臺詞都少得可憐。
她發動汽車引擎,鼓足勇氣趕赴下一場。
自上一回母親同她勉強維持表面平和實則不歡而散的周末團聚之後,母親便借口要為國慶獻禮趕工,叫她最近不用回家。
父親也悄悄關照她,母親看重國慶獻禮作品任務,壓力頗大,在工作室裏倒還屏得住,一回到家便愛發脾氣,既然她自己也意識到問題,兩母女不妨近期減少見面次數,冷處理一下。
這還是父親打電話來,說獻禮作品主體部分已大致完工,母親心頭壓力驟減,兼之淩珑想謝謝有痕幫忙安排預約明清刺繡和四大名繡精品展覽,讓她近距離一睹其風采,預訂周六中午的餐廳,家人小聚,有痕才會回來。
小聚定在矮橋鎮老街最東頭的矮橋老飯店裏。
老飯店在鎮上開了也有些年頭,一直號稱百年老店,因位處老街入口,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節假日生意紅火得一塌糊塗。
有痕在老街口停車場停好車走進老飯店,門口迎賓大多都是年後新招的,看着面生的很,老板仿佛也換了,聽口音并不是本地人,倒是門前大排長隊買糟貨的熟食窗口的阿姨仍是以前的老面孔,令有痕生出一點點親切感。
那時候父母上班,她年紀還小,暑假裏無人照管,在她學會自己做飯之前,父親上班前會得在飯桌上壓一張十元錢紙幣,那就是她一天的夥食費。她大多數時候就在家裏醬瓜白煮蛋過泡飯,偶爾會跑到老飯店點一客小籠饅頭,再要一杯甜豆漿,再打包一份四喜烤麸和糟鴨掌回家,中午便不用燒菜了。
窗口阿姨每次都會悄悄多給裝一些,笑眯眯叮囑她要好好吃飯,再長胖些。
服務員将痕領至包房前,推開包房的門,一股音浪撲面而來。
房間裏除了父母和淩珑,竟然連安欣工作室的一衆工作夥伴和徒弟也全都來了。
有痕一眼望見父親同母親坐在靠窗的主位,母親的愛徒淩珑坐在她下首,不曉得說了什麽,引得一室人笑聲陣陣。而她的到來,仿佛為這一室熱鬧按下暫停鍵,包房裏有一剎那令人窒息的安靜。
還是淩珑先反應過來,站起身,“呦呦姐來了,這裏坐!”
安女士一把拉住淩珑的手,“換來換去做什麽?你就坐這裏!”
淩珑便朝有痕露出一個“不好意思,師傅不許我把座位讓出來”的歉然微笑。
有痕對淩珑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母親面前與她争寵,并且一直碾壓式地取得勝利,已經無動于衷。
待有痕在近門處随便尋了個空位入座,淩珑招呼服務員可以上菜了。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起這次的國慶獻禮作品,包房內漸漸又熱鬧起來。
“這回用漸變色絲線劈絲,安老師要求一根絲線劈成六十四根,劈得我手腕都快斷掉,幸好劈出來的絲都達到安老師的标準。”
“小淩為繡牡丹練打籽針法,練得快鬥雞眼。”
“小淩變個鬥雞眼給大家看看!”
淩珑聞眼果然兩只眼珠往鼻梁一對,做個鬥雞眼,引得衆人哄堂大笑。
安欣連連拍她的手,“快變回去,當心變不回來!”
淩珑兩眼恢複正常狀态,“您放心,師傅,沒事的。”
有痕看得索然乏味。
明明那是她的母親,可她卻像是這師徒其樂融融的場景裏不相幹的路人甲,甚至破壞和諧氣氛的是闖入者。
有痕自己于刺繡一道一竅不通,但她并不介意母親将一身浦繡技藝傾囊相授于淩珑,甚至樂于母親能找到一個完美符合她要求的徒弟,這樣母親傾注全部心血的浦繡工作室才不至于後繼無人。
她只是希望母親也能像肯定淩珑那樣,肯定她為繪畫所付出的努力。
可惜,這注定是她的奢望。
冷菜上齊,安欣舉杯,“最近忙于獻禮作品的繡制,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淩珑,一處繡面針法效果不理想,她跑了好幾個博物館,看了幾十上百件繡品,揣摩針法,攻克繡制難關,使我們的浦繡作品,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為此,讓我們幹一杯!”
淩珑連忙捧起酒杯,“要不是師傅把關,鼓勵我借鑒古人,創新針法,哪能攻克難關?我敬師傅、敬我們工作室一杯!”
一桌人紛紛起身,互相碰杯應和,“敬安老師!敬工作室!”
等重新落座,淩珑從椅背後拎出一個禮品袋,隔空遞給有痕。
“呦呦姐,多謝你幫忙預約,讓我能近距離接觸明朝古繡,感受名繡風采,令我獲益良多!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
“你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有痕無意居功。
向公衆開放的展覽,憑有效個人身份證件都可以在官網預約參觀,她從中并沒有出過什麽力。
淩珑執意送出禮物表達謝意,有痕推辭不過,只好接下禮品袋。
“是我業餘時間繡的一扇桌屏,呦呦姐看看可喜歡?”淩珑笑言自己有些忐忑,“我的畫功不能和呦呦姐比,呦呦姐不要笑話我啊!”
在衆人矚目之下,有痕拿出禮品袋中的扁盒,打開盒子,露出裏頭一扇與桌面鏡大小相仿的繡屏。
有痕一眼便認出這只比巴掌大些的桌屏上繡制的圖案,正是她那套白描插圖被紅筆反複塗畫的閑情偶寄十六卷中的一幅,不由得揚睫望向坐在對面的淩珑。
淩珑臉上哪有一絲忐忑?倒像挑釁:我糟蹋了你珍視的書,你能把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