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倏爾初夏青精飯(上)
第24章 倏爾初夏青精飯(上)
六月初,随着香江春拍浦江預展落下帷幕,趙鳴遠帶走公司半數客戶服務專員飛赴香江,為即将開槌的春拍做準備,整個浦江分公司仿佛一下子安靜冷清了下來。
對有痕國畫大師牧老親傳弟子身份的議論也漸漸散去,只有夏琳管不住旺盛的好奇心,偶爾會在午餐期間蹦出角度清奇的問題。
“你的畫将來會不會很值錢?”
有痕正在吃時蔬鮮蝦沙拉,本就味同嚼蠟,聽夏琳一問,便放下餐叉,一邊腹诽好好的蝦仁要是擱油裏放一撮蒜蓉香菜一同爆炒,裹上濃郁的醬汁多好,一邊向夏琳解釋:
“我只得老師親自指點兩年,個人風格與繪畫技巧仍在摸索中,還沒自他老人家那裏正式出師,不敢說作品将來會不會很值錢。”
牧老這些年醉心山水,誓要走遍祖國大好河山,将壯麗絕美的風景都落在筆下,只每年都給她布置一道作業,一直笑言他是放養式教學。
夏琳咬着餐叉,将有痕由頂至踵打量一遍,“我到現在都還不敢相信,你竟然低調至此,我們做了五年同事,要不是伯納黛特說——”
她好像意識到什麽,抻長頭頸往周圍看了一圈,不見鮑小蘭身影,這才又縮回來,壓低聲音接着道:“要不是她揭爆你與林生相熟,很快有人神通廣大循着蛛絲馬跡從朋友圈發現你不但參加過林生的藝術沙龍,拍合照時站得衆星拱月,是畫壇北派巨擘牧老的關門弟子,我是怎樣也想不到平時客客氣氣的同事有這麽大來頭!”
有痕想說這算什麽來頭?想想還是作罷,只朝夏琳笑一笑,重新拿起餐叉,努力把寡淡無味的沙拉想象成珍馐美味送進嘴裏。
浪費可恥!她在心裏說。
“樓下鑒定評估部新來的丹尼爾想約我們喝咖啡,一起去?”夏琳力勸有痕同去,“同事聯絡感情,你也來嘛!”
“有八塊腹肌的新同事?”有痕笑問。
夏琳用肩膀頂得有痕幾乎飛出去,不得不扶住椅背穩住自己,“好,不過不能待太晚。”
“說定了!我叫丹尼爾多加個位子!”
夏琳笑靥如花,到一邊角落打電話和新同事丹尼爾确定時間人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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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痕把夏琳的紙餐盒也一并收拾了,扔在休息室的分類垃圾桶內,朝夏琳點點頭走出休息室,準備返回辦公室,經過半凸在老石牆外的過道陽臺,聞見嗆人的香煙味兒同時,隐約聽見有人議論:
“……輸定了,哪裏贏得過?”鮑小蘭的聲音傳來。
“勝負在五五之數,你先不要氣餒,要在氣勢上占據優勢。”老好人羅伯特和聲勸慰。
“我再有氣勢又有什麽用?蘭妲在管理層有朋友,又是什麽大師的徒弟,尋幾個圈內人給她捧場再容易不過,我拿什麽和她拼?”
“拼你比她資深,拼你比她更用功。”另有同事不以為然,“再者,拍賣師拼的是能力,又不是背景,你怕她做什麽……”
有痕沒有繼續聽下去,只是加快腳步,遠離過道陽臺。
等她在自己辦公桌前落座,才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職場如戰場,總要比出個高低勝負。
鮑小蘭不想輸,有痕捏手,心想:陸有痕也不想輸呢。
越是遭人非議,就越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好,不落人口實。
傍晚下班,夏琳在樓下大堂等走樓梯下來的有痕。
前臺阿曼達笑意盈盈地與兩人道別:“再見,祝周末愉快!”
輪值保安小祝替兩人拉開門,“陸小姐再見!夏小姐再見!”
夏琳摟住有痕一只手臂,“我乘你的車,給你指路。”
“你是怕我臨陣退縮罷?”有痕由得夏琳同她一起走向車庫。
夏琳嘿嘿笑,“你不要戳穿我啊……”
有痕在夏琳指引下,晚高峰的市中心驅車約三十分鐘,将車開進一條熱鬧非常的小馬路。
小馬路是西岸濱江著名的酒吧一條街,酒吧林立,所有面朝濱江位置絕佳的酒吧夜夜生意火爆,除本埠年輕人喜歡相約前來小酌,還有不少外國游客光顧,已成為浦江一景。
天氣晴好時,每間酒吧都會在門前支幾頂遮陽傘,設幾張桌椅,供客人在徐風夜色江景之中把酒言歡。
有痕曾同梁如詩來過兩次,可惜她于熱鬧的酒吧,總顯得格格不入。
下了車,夏琳仍挽緊有痕不放,揠揠地對有痕說,“丹尼爾說知道你不喝酒,特地找了一間新開的咖啡酒吧,晚上有現場樂隊演出法國香頌,氣氛相當文藝。”
“不用遷就我……”
“你就是太小心翼翼,累不累?同事湊在一起熱鬧一下而已。”夏琳打斷有痕,“我們快點過去,占兩個風景最好的位子!”
走近咖啡酒吧,不少同事已經到了,包括做東道的新同事丹尼爾,在臨江的露臺占據一張大桌,遙遙沖她們招手。
有痕注意到這場下班後的小聚,有不少單身同事參加,連一向眼高于頂的鮑小蘭都補了妝坐在其中。
等有痕與夏琳落座,衆人招呼服務員七嘴八舌開始點單,新同事丹尼爾趁隙對有痕微笑,“小陸姐,一直沒機會正式向你自我介紹,我是鑒定評估部的單良,‘封少子臻于單’的單,公司裏都叫我丹尼爾。”
年輕人下班後身上穿一件淺灰色彈性十足的 V 領衫,果然如傳聞一樣,隐隐看得出八塊腹肌痕跡,黑發如燃,蓄着濃密的鬓角,鼻直口方,笑起來眉眼彎彎,絕不辜負“丹尼爾”這個常見于美男子的名字。
有痕回以一笑,“陸有痕,叫蘭妲也行。”
七嘈亂嚷之間丹尼爾詢問有痕,“小陸姐想吃點什麽?”
“我不喝酒,其他随意。”有痕不做惡客,“粥湯面飯都好。”
“小陸姐好平易近人啊!”美男子笑起來粲若春花。
面對丹尼爾的熱情,有痕覺得有些難以招架,幸好有夏琳居中活躍氣氛。
“丹尼爾只問蘭妲,怎麽不問我想吃什麽?”
“小夏姐想吃什麽?”丹尼爾絲毫不覺為難。
“這裏你比較熟,有什麽推薦?”夏琳捧着菜單湊近丹尼爾。
丹尼爾向她推薦法式咖啡和蒜香法棍配黃油焗蝸牛,不忘擡眼問有痕,“小陸姐要不要試試?”
有痕從善如流,“好啊。”
等餐間隙,衆人一邊呡檸檬水,一邊閑聊。
“今年不知道公司會安排去哪裏度假,有沒有消息靈通人士說一說?”一塊腹肌離異人士羅伯特也摻和進年輕人的小聚裏。
浦江分公司每年都會在春秋拍之間的夏季組織員工旅行度假,自願報名參加,目的地往往令人意想不到,比如有一年的阿留申群島,盛夏最高氣溫也才十幾度,但乘船度過海峽時,大家看到了鯨魚,從船側露出水面游過,那空茫無際的大海和優雅自在游過的龐然大物,顯得人類如此渺小,令人心靈為之震撼。
“再也不想去極寒之地!”有女同事發出感嘆,“組織去巴黎、倫敦買買買不好嗎?”
男同事們轟笑,“也許換了新老總會組織大家去巴黎、倫敦。”
現任大老板自己是健身狂人,上山下海無所不能,五十歲身材保持得像二八小夥,也以此要求屬下,健康飲食,管理身材。
“已去過極寒,會不會今年拉我們去赤道體會極熱?”女同事腦洞大開,“我不想去非洲!”
“小陸姐想去哪兒?”丹尼爾問。
不等有痕回答,鮑小蘭輕笑一聲,“蘭妲最無所謂,給她一條凳一個板,一張紙一支筆,荒郊野外她也能穩穩待上一天。”
在座除了新人丹尼爾,其他人再度轟笑,連有痕自己都忍不住笑着伸手捂臉,“這黑歷史算是過不去了。”
丹尼爾不解,夏琳便低低在他耳邊向他解釋其中典故,聽得他忍了笑直朝有痕看。
有痕朝鮑小蘭舉一舉檸檬水杯。
果然只有對手才最了解她。
餐食陸續送上,夏琳點了一杯當晚特調,注在高腳杯裏的雞尾酒顏色瑰麗夢幻,透過酒杯望去,城市猶如微縮懸浮在迷離夜色中,教人心醉。
有痕面前則是服務生送上的一個法式濾壓壺、一個白瓷小牛奶壺并一個白瓷咖啡杯,另佐以蒜香法棍配焗蝸牛。
切片法棍上頭抹一層濃郁的蒜香羅勒醬,烤得酥松香脆配黃油焗蝸牛,蝸牛香嫩,吃完蝸牛,掰一小塊蒜香法棍蘸着容器裏濃稠的醬汁送進嘴裏,松脆的面包吸足了濃郁湯汁,入口即化,令人仿佛置身天堂。
吃過小食,有痕在杯中倒大半杯牛奶,加少許咖啡,拿小勺調勻,呷一口,奶香濃郁,帶一絲若有似無的咖啡香,剛剛好。
有痕溢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羅伯特見狀,轉一轉手中紅酒杯,“大家出來泡吧,蘭妲一個人喝咖啡多沒勁?喝酒喝酒!怕酒駕等一會兒叫個代駕嘛!”
有痕有心拒絕,東道丹尼爾笑着遞上一杯起泡酒,“小陸姐,賞我個面子,到時候我替你叫代駕。”
一桌人齊聲起哄,“喝一個!喝一個!”
有痕為難。
倏忽從她肩後伸來一只修長幹淨的手,接過丹尼爾遞來的酒杯,一手按在她肩膀上,一管微微帶着冷意的男聲在有痕頭頂響起,“她酒精過敏,不宜飲酒,我替她喝罷。”
有痕聞聲仰頭,看見徐見微棱角分明的下颌及一口氣喝光杯中酒時上下滑動的喉結。
徐見微将酒杯放回桌上,握住有痕一邊手臂,“我與有痕長久不見,借她出去小敘,各位不介意罷?今晚這桌算我請客,大家随意。”
他手上用力,有痕順勢起身,歉意地朝丹尼爾點點頭,在夏琳瞠目結舌的注視下與徐見微朝咖啡酒吧另一角露臺走去。
“能狠心拒絕我,為什麽不狠心拒絕別人?”他口氣幽怨,握着她的手臂不放。
“我還沒來得及說‘不’,你已替我解圍。”有痕輕拍他的手,“謝謝你!”
徐見微胸臆中有股說不出所以然的不甘心,可到底還是紳士風度占據上風,松開有痕手臂。
“你不問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今晚真巧,你也在這裏。”有痕顧左右而言他,“怎麽不見你未婚妻?”
“蘇菲娅在後廚。她陪我回國籌備畫展,她爸爸擔心她此來人生地不熟,無處打發時間,索性在此投資一間咖啡酒吧,從經理、廚師到樂隊、駐唱,全班人馬自法國請來,只為給蘇菲娅一個思念家鄉時的去處。”談及未婚妻,徐見微冷清的眼裏浮現一點笑意,“結果現在變成她的精神寄托,事事親力親為。”
“畫展籌備得如何?”出于禮貌和對舊友的關心,有痕輕問。
“前段時間出了些小纰漏,”聽有痕問起畫展,徐見微眼神一亮,“所幸已妥善解決,不會影響展出。”
“太好了!”有痕真心替他感到高興。
徐見微一直活在畫家父親的盛名之下,要令世人認可他的藝術才華,需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才不至于教人說虎父犬子。
如今他留學歸來,由林遂韬引他亮相浦江畫壇,畫壇就這麽大點地方,曾師從南派關老弟子後又赴法留學歸來,獲得收藏家、隆美術館館長賞識的年輕畫家所舉辦的畫展,無疑是為近年來隐隐有故步自封之勢的畫壇注入一股新鮮血液,也奠定了他在國內畫壇的起點。
徐見微讀懂有痕表情。
當年分手時所餘那些怨氣,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他有他的理想,她又何嘗沒有她的堅持?
他有什麽資格和立場責備陸有痕不願意同他走?
“你呢?打算什麽時候辦畫展?到時一定要請我!”
徐見微與幾個大學時的同學還有聯系,這些年偶爾自他們的只言片語中聽到有痕的消息,回國一個多月時間,也在與同學小聚時,從他們口中知曉更多關于有痕的往事。
知道她畢業後沒有走參賽辦展開個人工作室創作商業作品的道路,也沒有從事繪畫教育工作,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加入了拍賣行。
她的選擇令徐見微不解。
有痕明明那麽熱愛繪畫,為師從牧老學畫,甚至在他以分手相挾逼她和他走時,寧可選擇分手。畢業以後,卻選擇了同繪畫無關的工作。
“等我覺得自己的作品無愧于老師之名時。”有痕認認真真回答徐見微的疑問。
她的表情如此認真,認真得如同徐見微記憶深處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興之所至,想趁美術興趣班課間休息叫有痕出來吃冰淇淋,透過晶亮玻璃窗望見她俯身握着一個小女孩的手,教她在紙上塗抹時,那抹專注認真。
徐見微倏然微笑,“我很期待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