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花樹芳菲菌蒸雞(下)
第23章 花樹芳菲菌蒸雞(下)
當他們在生鮮超市買齊購物清單上羅列的食材返回,吳靜殊已收拾好心情,洗過臉,冷敷過雙眼,又恢複成平素冷靜自持的模樣,甚至還有心情開兩個小輩玩笑,“都虎着個臉做什麽?可是結賬時被金額吓到了?別擔心,我報銷!”
“先生!”有痕哭笑不得。
“來來來,先幫我摘菜!”吳靜殊指揮有痕和敷其默把買來的活蝦活魚養在水盆裏,童子雞處理腌制放進冰箱,然後端着竹淘籮坐在外頭院子裏,有藍天白雲花香為伴,三人坐在花樹下頭摘黃豆芽。
黃豆芽看似一大籮,實則并無多少分量,只是摘起來麻煩,須一根根掐頭去尾。
吳靜殊心知自己一時克制不住情緒,令兩個年輕人為難了,遂邊摘豆芽,邊逗兩人說話。
“你別看小傅現在斯斯文文,他小時候不曉得多調皮。”吳靜殊聲音不輕不重,帶一點點笑,“三兩歲能跑會跳,就偷偷鑽進他祖父的書房,把傅骧攤在書桌上一時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珍本扯得四分五裂……”
“吳先生……”傅其默無奈,他若是女孩子,此時一定要做頓足狀,然後“嘤咛”一聲跑開。
“當時年紀小,不懂事。”他鄭重向有痕解釋,“只調皮過那一次,阿爺罰過我之後,再沒有過了。”
“不但再沒有過,到他長大些,還專門拜師學習書畫修複。”吳靜殊感慨萬千,“年輕一輩裏,他大概是書畫修複技藝最出色的一個,堪比首都博物院兩個正值壯年的修複專家。”
“您過獎了。”傅其默将手裏一把摘幹淨的黃豆芽放進料理盆,“我這些年真正能接觸的文物級別古籍字畫有限,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等有痕忙完這次民族瑰寶特拍,你請她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吳靜殊又調侃有痕,“這孩子樣樣都好,惟獨不愛走動,真教人頭疼。”
有痕抿唇微笑,并不否認。
她從小學畫,常常在畫室裏一坐就是半天,運動、交際确然并非她的強項。
“最令人發指是有一年盛夏,公司組織員工前往阿留申群島度假,女孩子們哪一個不穿得漂漂亮亮到海灘盡情拍照?只有她一個,穿得齊齊整整,背着畫架,往海灘上找個無人角落一坐,埋頭畫畫。”想起那次旅行,吳靜殊笑嘆一聲,“到吃晚飯時候,餐廳裏遍尋她不見,大家擔心她一個人在島上迷路,還是我了解她,叫幾個小年輕往沙灘上最僻靜的地方去找,果然找到她。你猜她在做什麽?”
“在做什麽?”傅其默微笑,疑問的意味并不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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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已有答案。
“她自吃過午飯,就坐在那裏畫畫,從烈日當空一直畫到夕陽西下,中間只喝過幾口水,吃了兩塊島上原住民開的酒店提供給客人的小餅幹。”
“我已經接受過大家的批評,以後不會了。”有痕半掩面孔,弱弱替自己辯解,“景色實在太美,我情不自禁。”
那一望無際的海平線以及周遭除了他們這些游客和原住島民之外就荒涼得與現實世界隔絕的烏納拉斯卡島,貼近海面飛翔的海鷗,偶爾出沒的北極狐,一切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夢,直到日落時分,海與天都染上一層瑰麗的玫紫色,夾在海天之間的地平線如同浮在一片金光裏,美得如同撕裂時光的縫隙才能堪堪一窺,令人屏住呼吸。
“這麽美?”傅其默等有痕拿下手,望進她的眼睛。
有痕點頭,“美得言語無法形容。”
他被她眼底那一抹深深懷戀誘得心動不已。
“有機會讓有痕帶你去她的畫室,看那幅她畫的阿留申。”兩人有來有往,吳靜殊曉得因她而引起的尴尬已經消弭于無形,遂起身端起摘得差不多的黃豆芽進屋,交代兩人,“把各色蕈子也處理一下,大叢的撕成一朵朵,底下菌基摘摘幹淨。”
有痕與傅其默對望一眼,從彼此眼中看見一絲好笑。
仿佛撞見吳先生那短暫的失态,成為了他們共同擁有的小秘密。
“民族瑰寶特拍準備得如何了?”傅其默手上撕蕈子的動作十分娴熟。
“材料已大致背熟。”
“可有把握?”
有痕老實承認,“憑我有限的主持紅酒和奢侈品拍賣的經驗,并沒有十足把握。”
但她自有解決之道,“我打算在家擺幾幅人像,對着他們多加練習。”
傅其默失笑,“那多沉悶?又無互動。特拍舉行之前,請你到我的工作室,我那裏有兩個助理,加上我,再叫上老林,我們可以充當競拍者,提供實時反饋。”
“怎麽好意思麻煩你們?”有痕對他的提議頗為心動,可又不好意思平白教傅其默幫忙,“我找我的朋友……”
“有什麽麻煩的?你那晚不是也幫了我?”傅其默堅持,“把你的朋友也一起請來。”
有痕想一想,也不忸怩,“好。”
兩人就此打開話匣子,傅其默講起林遂韬缺席的前因後果,“他的美術館正籌備一個新銳中國畫展,從法國運回來一批抽象中國畫,不知哪道手續出了問題,急吼吼跑去處理。說起來,你有沒有興趣參展?”
“我?我這幾年畫小品居多。”幾幅大尺寸作品,有痕總覺得不夠完美,還有進步空間,誠如他在瓊庫什臺村對她的評價,畫風還稍顯青澀,技巧有餘而風格不足。
傅其默忽然放下手中的蕈子,取過手機,點開應用軟件,尋到“渾無跡”的賬號,上下滑動,展示那條“畫砸了”的狀态給有痕看。
“你認為他畫得如何?”
有痕瞥一眼手機屏幕裏畫作上那無比眼熟的墨滴子,一時竟不曉得該怎樣評論,只得擡眼注視傅其默。
“我很喜歡這幅畫,不僅僅是因為它在方寸之間展現了天山腳下日出剎那雄渾壯麗的美,更因為畫家對那一行馬隊向陽而去的溫柔着墨。”傅其默聲音裏帶着不自覺的欣賞,“這是參加畫展也綽綽有餘的水準。”
有痕注視他熠熠生輝的雙眼,倏忽微笑。
“他真幸運。”
她繪畫生涯的每一天,幾乎都伴随着母親不以為然的貶低。
“畫得再好有什麽用?能當飯吃?”
“獎狀滿坑滿谷,也不見你出名。”
“我們就是普通人家,在美術界沒有人脈,也沒錢替你運作辦畫展,打點關系。”
“讓你實實在在學一門有用的專業,犟頭倔腦,非要學美術。畢業了能做什麽?去小學教美術?還是一輩子在興趣班輔導學齡前兒童畫向日葵?”
“你的愛好養不活你,還是老老實實來我的浦繡工作室幫忙罷。”
母親一雙巧手能将名畫繡得栩栩如生,真僞難辨,卻偏偏永遠看不到她的努力,對她嗤之以鼻。
有痕想不明白。
她也不願意去工作室看母親臉色。
她寧可在與繪畫稍微沾些邊的拍賣行工作,用努力工作的收入維持她的生活和對繪畫的熱愛的開銷。
偶爾夜深人靜,她也會茫然自問:我的執着,究竟值不值得?
然而這一刻,天高雲闊,花樹芳菲,有人指着她的作品,對她說,“我很喜歡這幅畫”,所有那些她曾付出的時間與努力,都值得了。
晚餐由吳靜殊掌勺,不大的廚房只容得下兩個人,有痕與傅其默争着給她打下手,吳靜殊不得不居中做主,“猜拳,一局定勝負,勝的人進廚房幫忙,輸的人負責飯後收桌扔垃圾。”
有痕猜拳勝出,進廚房打下手之前,回頭看一眼傅其默。
她疑心他有意遲半秒出拳,讓她勝出,但她沒有證據。
而他站在客廳中,朝她眨眼微笑,仿佛藏了什麽秘密。
等兩葷一素一湯端上桌,有痕瞥見客廳茶幾上多了一捧開得絢爛至極的玫瑰海棠,花舒葉展,妍麗肆意。
吳靜殊自然也留意到,不由得搖搖頭,招呼坐在茶幾前看翻刻版《成武本廟堂碑》,“洗手吃飯了。”
傅其默乖乖放下碑帖,洗手入席。
吳靜殊一指桌上三菜一湯,“有痕、其默,都是熟人,我也沒準備大餐,就幾只家常小菜,你們別嫌簡陋。”
她舉起面前的粗陶茶杯,“咱們以茶代酒,願我們不負良辰。”
有痕與吳先生和傅其默碰杯。
粗陶茶杯裏新泡的白蘭花花瓣舒展,載浮載沉,呷一口,微微苦澀中帶着淡淡花香,回味悠長。
吳靜殊招呼有痕、傅其默,“吃菜、吃菜!”
白灼蝦、菌菇蒸童子雞、榨菜香幹絲炒黃豆芽同河鲫魚豆腐湯雖則都是家常小菜,但由她烹來,仿佛自帶着一股在別處吃不到的镬氣香,尤其一只不到三重的童子雞,只比鴿子略大些,去頭去爪,掏淨內髒,将洗好的菌菇擱熱油小火煸出菌油來後塞進雞腹內,用泡發過的荷葉包緊,拿棉線捆得結結實實,放進蒸籠裏開水蒸熟。
端上桌還未拆開荷葉時,已能聞見絲絲縷縷的香氣自裏頭溢出來,等傅其默自告奮勇伸手解開棉線,揭開荷葉,童子雞的肉香與菌菇的鮮香頓時充盈整間客廳。
那香氣似有實質,引人垂涎。
吳靜殊取了刀叉來,方便傅其默分割童子雞,“忙了一下午,獎勵你們一人一個雞腿。”
有痕接過盛雞腿的小碗,“我不和您客氣啦!”
然而在吳靜殊笑眯眯的注視下,咬一大口雞腿。
雞腿一咬一口濃郁汁水在唇齒之間迸開,肉質嫩滑中帶着荷葉的清香與菌菇的鮮美,教人忍不住贊嘆,“好吃!在外頭沒吃到過這種做法的清蒸童子雞。”
傅其默笑着将自己那只小碗也推到有痕跟前。
有痕不解地微微睜大眼睛,他笑容更勝,“我在家常能吃到。”
“他祖父傅骧和我,以前一起下鄉勞動,”吳靜殊憶起往事,“別說吃肉,連吃雞蛋都是夢寐以求的奢侈,能鹹菜白饅頭管飽就不錯了。有一年,眼看要秋收,忽然連日暴雨,我們去地裏搶收莊稼,早晨一人只喝一碗薄粥,還沒到中午放飯,已經餓得頭昏眼花,哪還有力氣收割?”
吳靜殊語氣平淡,有痕卻自其中聽出其中的艱難,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住先生的手。
吳靜殊回握她的手,“傅骧腦子活絡,趁中午大家吃飯監管松懈的工夫,在稻田旁邊的林子裏以稭稈竹匾做機關,扣住一只小公雞,偷偷拿繩子系住腳,養在草窠裏。過了兩天終于踅到機會,把小公雞處理得幹幹淨淨,又從林中枯樹幹上尋到些菌子,往雞肚子裏頭一塞,也不敢起明火,就用荷葉包緊了埋進燒稭稈留下的餘燼裏,用餘熱焖上幾個小時,等到從灰堆裏把荷葉包扒拉出來打開的一瞬間,那股子香味兒,嚯!我們四個從浦江去的,躲在樹林裏,吃光一整只雞,連雞骨頭都吮了又吮……”
有痕簡直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
“阿爺至今每年過年都要做上一只菌菇蒸童子雞,”傅其默将一邊雞翅遞給吳靜殊,“他對我們小輩說,如今生活過得再好,也要記得傅家是從苦日子裏熬過來的,不能窮奢極欲。”
“他一貫是明白人。”吳靜殊點點頭。
晚餐賓主盡歡,有痕笑噱自己今日來,不但有好吃好喝,還偷師兩手。
一盤榨菜香幹絲炒黃豆芽也極鮮香,明明只是最普通的一盤素菜。
“秘訣是煸菌菇所得的菌油不要倒掉,拿來炒素最好不過,一點味精都不必加,天然鮮美。”吳靜殊大方傳授有痕竅門,“做飯時,在電飯煲裏加幾滴菌油,米飯晶亮香甜。”
“吳先生,您出書罷!”有痕拜服。
“出什麽書?”吳靜殊輕笑,“也不是什麽不為人知的秘方,你若喜歡,我以前記錄的兩冊菜譜,盡管拿去。”
“咦?可以嗎?”有痕意外。
“有什麽不可以?”吳靜殊倒甚為平靜,甚至帶了些“終于可以給出去了”似的釋然,“這些東西,給你拿去,你至少喜歡。”
落到不懂珍惜的人手裏,大抵只會當故紙堆三錢不值兩錢打包賣廢品。
“那我可收下了啊!”有痕再次确認。
“收罷!還是什麽喜歡的?盡管帶走。”
有痕捂住胸口,做激動到無法呼吸狀,惹得吳靜殊和傅其默齊齊笑。
等傅其默收拾完飯桌,三人吃過飯後水果,吳靜殊露出一絲倦意來。
有痕與傅其默知情識趣,兩人起身告辭之餘,不忘将餐廚垃圾帶走。
吳靜殊送別兩個年輕人,看着兩人的背影一點點融入夜色,這才轉身返回小小院落,關上院門,一步步走回屋內。
傅其默帶來的檀木匣子平放在卧室五鬥櫥頂,在燈光下泛着幽雅的光,仿佛在向她招手。
她走向五鬥櫥,捧過檀木匣子,緩緩退後,坐在了床沿上。
吳靜殊獨居四十餘載,鬥室之中除了大衣櫃、五鬥櫥、穿衣鏡、書架等簡單家具,別無長物,她所珍視的東西,都在工作之中。
然而這一刻,她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如她手中這個檀木匣子重要。
她呆坐良久,才再一次輕輕打開匣蓋。
兩冊線裝書仍靜靜躺在匣子裏,墨色封面因歲月輪轉而略顯暗淡,上頭以泥金墨龍鳳飛舞地書着“青帖”兩字。
吳靜殊手指輕顫,虛虛描過那兩個金字,似要将這兩個字刻在心裏。
下午她已鑒定過真僞,此時不用翻開封面,也知道書扉上钤有“兩儀閣藏書”和“傳後世子孫勿棄”兩印,是吳家開始藏書起便有的兩方藏書印。
這是一套六本拓印自青州的碑帖中的兩本,雖然不比《淳化閣帖》和《绛帖》出名,卻也是僅存于世的孤本。
她幼時,祖父曾帶她到兩儀閣觀看藏書,指着一排排書架,講述那些孤本、珍本的來歷,她的睡前故事,多半都來自那些歲月久遠的藏書。
母親偶爾會嘀咕,女孩子家,懂那麽多有什麽用?
難得是祖父、父親都開明,覺得女孩子懂得多些,總比大字不識、不明事理要好,在亂世才更容易立足。
她也曾天真地以為哪怕日月換新天,家裏那座藏書樓裏的古籍,總能保存流傳下來。孰料一把火,把她童年的珍貴記憶燒得幹幹淨淨,祖父為此一病不起,伯父、父親又要為藏書樓大火善後,又要在祖父床前侍親,忙得焦頭爛額。家裏大大小小的孩童被緊緊管束,個個噤若寒蟬,迫使她一夜之間,由無憂無慮的孩童,變成謹小慎微的的大人。
她知道兩儀閣的火起得蹊跷,可她無力尋找真相,只能任由它沉澱成心底一處永遠隐隐作痛的傷痕。
不料有生之年竟然還能再見兩儀閣的藏書。
吳靜殊将匣子合好,面孔輕輕貼在其上,複又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