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花樹芳菲菌蒸雞(中)
第22章 花樹芳菲菌蒸雞(中)
看完預展,傅其默陪祖父回到別墅。
“累不累?”傅其默扶祖父在沙發上落座,為老爺子在腰背處塞了個墊子。
傅骧雙手握拳,輕敲膝蓋,“歲月不饒人,到底上年紀了,不過一個多小時,老腿便吃不消。”
“我替您按一按。”傅其默搓熱雙手手心,蹲在祖父跟前,替他緩緩按揉膝蓋,“今天可有看中什麽?到時候叫老林幫您拍回來。”
“年紀輕輕的,喊什麽‘老林’?” 老爺子嗔孫子一眼,又拍拍他的手,“我當然最最心儀牧老的江海攬勝圖,要是能拍回來,可以給我那小友一看……”
老爺子自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機,“我那小友,感覺最近情緒有些低落。”
他翻出“渾無跡”的故潮賬號給孫子瞧,“大抵是好好一幅畫,一個不慎便毀了的緣故。”
手機屏幕上兩扇藤蔓掩映的窗前一張中式書畫案,上頭鋪着一幅未完成的畫作,薄日蒼山,雪原馬隊,還有一滴煞風景的墨滴子,配着“畫砸了”三個字和一個抓狂的表情。
只消一眼,傅其默便認出“渾無跡”的構圖運筆用色,“看起來确實不開心。”
“我沒說錯罷?”傅骧一捶沙發扶手,“要不然,我把江海攬勝圖拍回來,請我那小友來賞畫。你說他看了牧老的真跡,心情會勿會好起來?他畫畫,已經很有些牧老的風骨,只差一點人生閱歷。”
“喜歡,就拍回來。”
傅其默起身坐到祖父身邊,難得他老人家見之心動,他自然支持。
傅骧聞言沖孫子狡黠地眨眨眼,“你不怕你爹爹姆媽肉痛?”
他這四個兒女,把他的錢,看得比他們自己的錢還着緊。
傅其默失笑,“您花自己的錢,他們肉痛做什麽?”
Advertisement
“此事不要聲張,”老爺子伸手在嘴邊做個拉拉鏈的動作,“等畫真的拍回來,我也學你們年輕人,辦一回藝術沙龍,請二三至交好友,前來賞畫。到時候你可得給阿爺支支招。”
傅其默回了祖父一個“守口如瓶”的手勢。
兩祖孫達成共識,相視而笑。
傅其默又說起周六晚間與林遂韬相約往吳先生家做客吃飯的事。
傅骧先是一怔,随即沉默,良久才道,“你去我書房,書櫃第二層有個檀木匣子,你拿去。上門做客,禮不可廢。”
見孫子似有話要說,老爺子擺擺手,“也不是什麽金銀珠寶,不過是兩本我找到的兩儀閣藏書。她當年說,家裏的兩儀閣哪裏是不慎失火?根本是鎮上有人縱火,趁亂偷走藏書閣裏大批珍本、孤本。她只說起過那一次,可我至今記得她眼底那種哭也哭不出來的痛。”
這世上,有些痛,無法宣之于口,只能在無人處獨自舔傷口。
“阿爺……”
明明是祖父的一片心意,卻不能親手送出,傅其默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統統咽回肚子裏。
祖父早年同吳先生一道被關在牛棚接受改造,吳先生比祖父年紀小,一開始幹不動重活兒,春寒料峭下田插秧,回來就受了風寒,人燒得迷迷糊糊的,差一點熬不過來。祖父與她祖籍相同,成分相當,同病相憐,不忍心看她獨自苦苦煎熬,想方設法弄了兩片安乃近,偷偷塞給她。
吳先生命大,捱了過來。
從此吳先生與祖父在牛棚裏,彼此相互支撐,你幫我,我幫你,将漫長的十年熬了過來。
可惜生活好起來,閑言碎語也跟着增加。人言可畏,吳先生擔心影響祖父母感情,漸漸少與祖父聯系往來。
“我沒事,你去罷。”傅骧露出疲态。
午後陽光透過車窗落在副駕駛座上,也照在紫紅色檀木匣上。
傅其默在驅車前往吳先生家的路上。
林遂韬原本興致勃勃計劃到吳先生家蹭飯,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他自法國購入的一批抽象主義畫作入關手續遇到問題,不得不前去解決,只能在電話裏遺憾地表示缺席。
“代我向吳先生說聲抱歉。”他言若有憾,随後賊忒兮兮地“嘿嘿”笑,“看在我極力促成這場飯局的份上,你可要把握機會啊!”
傅其默隔着電話,都仿佛能看到林遂韬臉上促狹的表情。
“也代我向小師叔問好!”他不等傅其默回應,率先結束通話。
傅其默搖搖頭,将車轉進一條幽靜小路。
吳靜殊家在中心城區一片頗具歷史的老小區裏。
這片小區原是解放前幾間洋行、船行的辦公樓,位置好,環境幽雅,解放後先後進駐過不少文藝機構。後來為解決浦江博物館和藝術院團職工居住問題,被劃分為博藝小區。
博物館分房時,吳靜殊單身,分得底樓一室一廳帶花園有獨立進出門的小套間。她單身一人,一住就是四十年。
傅其默一手捧着檀木匣,一手拎着果蔬禮籃走進小院時,吳靜殊正踮腳從院子裏種的白蘭花樹上往下摘花,看見他進門,笑着招呼他随便坐。
“我摘幾朵白蘭花,給你們泡茶喝。”
“您坐,我幫您摘。”傅其默把檀木匣和果蔬籃放在院子裏的長椅上,上前去接過吳靜殊手裏的玻璃盞。
吳靜殊也不同他客氣,側身讓出空間給他。
小小院落東南角種的這棵白蘭花樹長得有兩米多高,枝葉繁密,花開一樹,香氣襲人。樹下擺了兩盆矮牽牛花,開得花團錦簇,熱鬧無匹。
“原來種的兩株玫瑰海棠呢?”傅其默随口問,他記得那兩盆玫瑰海棠開得極美,吳先生養了不少年頭了。
“以前的學生帶孩子來探望我,小孩子喜歡,就送他了。”吳靜殊不以為意。
一切都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人喜歡,拿去便罷。
傅其默輕手輕腳摘滿一玻璃盞白蘭花端在手裏,又自長椅上取過檀木匣,交給吳先生,“我爺爺讓我轉交給您的。”
“過來吃飯,還帶這麽多東西給我做什麽?”吳靜殊微嗔,終歸還是推開匣子上的銅搭扣,掀開蓋子。
紫檀木的匣子幽光古樸,裏頭襯一塊藏青絲絨,上頭疊放着兩本線裝書。
吳靜殊見之一愣。
“你先坐。”她合上匣子,将傅其默留在小院落中,快步回屋內去了。
傅其默坐在長椅上,擡頭望天。
天空碧藍如洗,雲淡風輕,雲影自他臉上掠過,他無甚形象地伸長手腳,感受花香盈袖的風從指尖穿過。
等他仿佛充足了太陽能,緩緩坐正身體,一回神,視線正對上手裏拎一只麻本色風呂敷走進院門的有痕。
與那天在嘉寶展廳穿職業正裝不同,她今天以簡簡單單毫無贅飾的灰色 V 領棉 T 恤搭一條複古藍窄管牛仔褲,配白跑鞋,頭發紮成一束低馬尾,看起來既年輕,又幹練。
她對他微笑,“嗨,小傅!”
傅其默忽然覺得小小院落裏那一絲憂傷在這一笑裏散去。
他起身,迎向有痕,“嗨,小陸。”
“吳先生呢?”小院子一眼望到盡頭,不見吳靜殊身影,有痕便走到白蘭花樹下,仰頭注視星星點點的花朵,掩在綠葉之間。
“房間裏。”傅其默離她半步之遙,站在她身後。
有痕生得高挑,但他仍高她大半頭,微微垂眼便能看見她頭頂小小發渦。
“老林臨時有事,叫我向你轉達他的歉意,改日再約。”
飯局由林遂韬提起,最後他這發起人反倒缺席。
“沒關系。”有痕不在意。
她其實并不習慣林遂韬對她自來熟的熱絡,正如她也并不習慣公司上下相熟不相熟的同事忽然對她格外熱情起來的态度。
倒是鮑小蘭對她一如既往地傲然,甚至隐隐帶了些敵意,每每經過她身邊都鼻孔朝天。
所以林遂韬因故缺席,她反而自在。
有痕暗暗松一口氣的樣子,令傅其默不自覺微笑。
老林要是知道自己被嫌棄了,不曉得會不會捶胸頓足?
兩人說話的功夫,吳靜殊去而複返,對站在樹下的兩人招招手,“有痕來了?怎麽都站在外頭?快到房間裏坐!”
她眼角微微帶着些濕意,但眉眼卻是笑着的。
傅其默做“女士優先”的手勢,有痕便率先走過小花園,踏上三級臺階,走入屋內,雙手将帶來的風呂敷交至師傅手上。
“不能白來吃您一頓大餐,這是我自己做的小點心,不成敬意,請您笑納。”
“一個兩個的,全都這麽客氣。”吳靜殊接過包得齊齊整整的風呂敷,在有痕殷殷注視之下,解開兔耳結,打開包袱,裏頭的玻璃餐盒一點點展露出來。
“你這孩子……”吳靜殊倏忽哽咽。
玻璃餐盒裏盛着兩排點心,半透明糯米皮子卷着玫瑰細沙,切成一片片,旁邊綴了朵嬌黃玫瑰,如同記憶中的樣子。
見她淚盈于睫,有痕手足無措,“吳先生……”
吳靜殊微微側過身,伸手抹去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今天收到兩份珍貴禮物,我這是開心的。”
她不願叫兩個晚輩看見她如此狼狽失态時刻,從一旁五鬥櫥上摸過一張便簽交給有痕,“你們兩個跑一趟超市,有痕知道在哪裏,把這上頭列的食材買回來,有什麽不明白的,到時候打電話問我。”
有痕明白吳先生想獨處片刻,接過便簽,朝傅其默使個眼神,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間。
兩人一路沉默,誰都無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