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鏡頭
38 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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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每一天都如同把我架在爐火中炙烤,翻滾着榨出我的乳汁、眼淚和血水——
但孩子的周歲生日,卻那麽快就過完了。
他一歲了。
姓梁,長得也和他爸爸一模一樣。不過梁具福總說他像我。我不覺得。
今年似乎是個奇怪的年頭。我身邊這個小肉團不斷膨脹長大,現在已經會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地球彼端的世界爆發了遙遠的戰争,不斷擴張着蔓延着,炮火與槍支、饑荒與死亡似乎成為那個世界的一種常态;我對工作失去了興趣,看着年輕的同事腳步輕快,心裏不再泛起波瀾——只感覺他們踩在荒蕪的沙地上。
今年還到處聽人在說,房地産泡沫終于要碎了,下一次經濟危機即将到來了。
還貸的人排不上號,大家都往銀行裏存錢。
于是家裏房子的貸款趕在去年還完,似乎成了件讓人安心的事。
于是那筆貸款的錢是多是少、怎麽湊起來的,似乎也成了件無所謂的滑稽的事。
說來由于全球經濟下行,整體大環境不景氣,企業沒有收入、年輕人沒有工作,地方財政自然也成問題,很多事業單位開始收縮降薪。雖然降薪暫時還沒有輪到我們,但節日福利已經肉眼可見的變少了。
關于這些,梁具福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滿不在乎,“真降薪了我們也不能怎麽辦呀”“船到橋頭必有路,啊不對,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不想這些了啊,我帶孩子去散步去了。”
自從有了兒子以後,梁具福對工作更加不上心,恨不得整天圍着兒子轉。
他自稱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回家給我們娘倆做飯,吃完飯抱着孩子去樓下遛彎兒;等孩子長大一點,再養條大狗陪兒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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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現在的生活其實不該有什麽不滿。
我想我或許還是該認同梁具福的生活态度。
我想我還是該盡量把去年的失敗的工作經歷、身心俱疲的孕期狀态、車禍以及産後恢複的困難,連同哺乳孩子的痛苦一起忘掉比較好。
然而總是一塊心病。
去年那個加入了 0810 案專案組的梁具福,在我心裏就像一顆散落開來、滿地滾落的線團,像一道道地板上的裂紋。
每次我偶然想起一個線頭,就又會順着想下去,想起 0810 案。
當初 0810 案因證據不足,法院判決兩名嫌疑人無罪。
之後,檢方經過研讨決定将以監護失責、虐待兒童等罪名另訴。
不過我自然不是負責人了。
社會熱點也一如往常,随着時間推移迅速疊代更新,黎鶴與吳明遠的名字早已淡去。最近關于父母孩子的新聞,是海滬市一個父親帶着自閉症女兒去海邊玩耍,女兒被海浪卷走失蹤,目前警方還在尋找她的下落(屍體)。
——不過流量沖刷而過,畢竟還是會在具體的人事物身上留下痕跡。
黑鳥樂隊一舉從不知名樂隊成為了音樂節常客,還參加了一檔口碑不俗的音樂綜藝,黎鶴也作為替補成員露過面。我沒有看,但聽說網絡輿論對她的态度不算壞。
吳明遠的小晴空賬號漲粉幾萬。前兩天點進小晴空的時候,好像還看到了他的直播推送。說不定他現在在做全職自媒體人了。畢竟房地産太不景氣。
0810 案結束前,為了不受網絡輿論的影響,我要求自己和呂依桐、周嘉凱盡量不要去看關于這個案子的新聞評論。
不過後來我才發現周嘉凱收集了很多“陰謀論”帖子,甚至還做了個電子剪報。
我是在午休時路過他的工位看到的,當時他正在為這份剪報做最後的排版裝飾。
裏面第一則就非常離譜可笑:
『用童男做人牲——是邪教作祟的神秘祭祀?』
文章有鼻子有眼地編造了案發地點周圍環境的詭谲排布,分析該小區風水與正常樓盤不同,孩子屍體擺放的位置又在地脈斷裂、方位至陰處,頭朝西腳朝東;周圍沼澤地上還有疑似“麥田怪圈”的儀式圖案,以及蠟燭符紙燃燒後留下的痕跡……
行文風格像我小時候地攤雜志上的民間志怪故事。
第二則內容走的是中産階級焦慮與權力風雲:
『目睹高官交易,五歲男孩半夜三更慘死家中!』
文章以死者的幼兒園為切入點。該幼兒園是 C 市一家高端貴族幼兒園,孩子們的父母非富即貴。死者父親為了讓孩子從小接近權貴,将階級躍升的目标“從娃娃抓起”,“不擇手段”總算将孩子送進學校。
卻不料孩子在朋友家玩時,撞破了朋友父親的權錢交易,慘遭滅口。
話說這筆交易,關乎的就是幾年前 C 市人民都十分關心的新區開發,牽涉其中的地區具體名稱不能提,只能說本地人懂的都懂……
——我作為從小在綢州長大的老市民,聽過的民間傳聞确實不少,倒也真沒有這樁所謂的“本地人懂的都懂”的新區開發疑案。
第三則……
再往後還有幾組當事人的照片:黎鶴、吳明遠,吳玖樂。
其中有一些是他們的單人照,更多的是合照。
周嘉凱顯然是以一種“藝術創作”的角度來制作這份私人珍藏剪報,選擇的都是極其漂亮的照片。
我看着那些影像,再一次驚訝于照片裏這個“家庭”的美好。
以及,原來“美好”是這麽空洞、輕易、虛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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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段時間後,針對監護失責的起訴開始走到庭審階段了。
我在新聞裏再一次看到黎鶴和吳明遠。他們一前一後走進法院。
吳明遠戴着黑色口罩,穿着很顯年輕的大衣和毛衣。他身材高挑、眉目俊朗,修長的身影在人群間晃動,讓我想起那些出現在粉絲接機視頻裏的不知名偶像——這種想象使得這個場景失去了嚴肅感。
圍觀人群裏也真的有一邊緊盯着吳明遠,一邊舉起手機拍照錄影的年輕女孩子。
黎鶴走在吳明遠後面十來米,身邊是她的律師黃鷹。
她用一副墨鏡遮住視線,嚼着口香糖,路過鏡頭時歪頭笑了笑,那動作像頸子長長的鳥。盡管是冬天,她穿的不多,袖口下露出紋身。我發覺她并沒有把那串像手镯似的、代表吳明遠與吳玖樂名字的紋身洗掉。
黃鷹用眼神催促她加快步伐朝前跟上他。
黎鶴一邊走,一邊撩開短外套,将兩只手撐在被緊身毛衣勾勒包裹的腰線上。
我注意到黎鶴的下腹似乎微微隆起……而她唇角那絲玩味的、充滿挑釁情緒的笑容,似乎也印證着我腦海中毫無憑依的猜測。
我突然聽到孩子的哭聲。
我愣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我的孩子在卧室裏哭。
我按滅屏幕,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間。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