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徒步冒雨走了一夜, 顧謹言渾身疲憊極度不适,可聽見楚湛的這句話,原本已經躺下的他還是強撐着坐起。
明明是燈光柔和的卧室, 床上的倆人之間卻彌漫着壓抑的氣息。
顧謹言連張口說話都需要費力地提氣, 然而一張口聲音沙啞:“你說的,我下車, 你既往不咎。”
楚湛在腿側握緊了手, 指甲深深掐進皮肉, 可他的臉上仍舊冷酷, “我也說過看我心情。”
顧謹言的臉色陡然唰白,他将目光鎖定在楚湛的臉上,想要審視亦或者憤怒。
但過了半晌後,他卻選擇妥協,他放緩了語氣:“楚湛, 我們聊聊吧。”
“可我現在不想跟你聊。”
顧謹言垂下眸, “我知道你生氣, 這件事我也不想再去解釋了。不管你信與不信, 我在游輪上說已經習慣有你的生活,是真的。”
“我已經熟悉了你的所有,也在接受以後有你的生活。”他說着幾不可察嘆息,“我只想往後的日子可以平淡點。”
顧謹言的意思很明白了, 他徹底接受了楚湛, 并且希望未來的感情不再起波瀾。
他眼底流露出的目光甚至都帶了幾許渴求,他渴求楚湛既往不咎,讓他們好不容易有起色的感情從此回歸平靜。
楚湛有些心虛地不敢跟他對視, 只能稍稍撇開眼,他心底告誡自己是個心理醫生, 他必須得分清大局,他不能被患者的情緒影響而動搖意志。
“以後都別進我房間。”
過去的八年裏,楚湛霸道。倆人摩擦不斷,可最終先服軟的那個人卻依舊是楚湛,因為愛而不得的人是楚湛,所有顧謹言即使被困,卻也可以肆意揮霍自己的脾氣。
今天是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向楚湛低頭,若換作從前的任何一次他如此表态,楚湛恐怕會高興得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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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态度決絕。
顧謹言艱難道:“你要和我分手?”
“不。”
“那是因為什麽?”
因為什麽?
接下來連楚湛自己都覺得口中說出的這句話有多惡劣傷人。
“你說呢?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會膩,更何況上了八年的人。”
聲音如同數千把冰冷的利刃紮進皮肉中,在身體裏泛起無數綿密的疼痛,顧謹言不禁肩胛骨都在發抖。
楚湛感覺這些聲音仿佛脫離聲帶般,在自己的大腦皮層深處發出,嗡鳴一片,卻字字清晰:“就當養只貓狗,你放心,會給你口飯吃,不過以後就別出門了。”
“你要軟禁我?”
“軟禁?呵,被我楚湛軟禁這種好事有多少人求之不得。”楚湛冷嗤着,他将目光投落在顧謹言搭在被子上的手,看着那只手,手指微微輕顫後,接着慢慢攥成了拳,直至骨關節泛起青白色的經脈。
時間過去了很久,房間裏只有顧謹言沉重的呼吸聲。
在楚湛翕動着唇想出口再說一番惡劣話語的時候,顧謹言說話了。
“楚湛,我覺得有點恍惚。”游輪上的事情不過才隔了一天一夜,泳池的甜蜜場景似乎還歷歷在目,八年裏他無數次想要離開,楚湛卻硬要困住他。
八年後他開始想要抓緊時,楚湛卻不要了。
顧謹言不禁苦笑。
他看着楚湛說:“既然已經膩了,何不幹脆讓我滾出門去?我想你應該也不願看到我了。”
楚湛感到心力交瘁,他天生是個心軟的人,在先前的催眠世界中,他面對顧謹言的逼迫可以一次次站起。
然而像現在這樣面對着脆弱傷感的顧謹言,他卻多次想要退縮。
為了不再被這種惹人躁動的情緒幹擾治療進程,楚湛索性用暴戾掩蓋自己的不安。
他癫狂般從跳下床,一把抓過顧謹言的手腕,蠻橫地将人拖拽下床。
顧謹言今天遭受太多,身體虛弱,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只能任由楚湛連人帶被拽下床。
“你做什麽?”
楚湛一邊将人往浴室拖一邊聲音無比暴躁地吼着:“好好洗洗你身上其他男人的味道,省得留在我的房子裏!”
他将顧謹言拽進浴室中,狠狠将人摔倒在冰冷的大理石上。
接着抓過淋浴間的花灑,調檔到最強檔的增壓,直接對着顧謹言鋪天蓋地沖擊。
“好好洗幹淨你自己!”
“你給我聽好了,就算我膩了你,你也休想走出我的眼皮底下!就算我膩了你,別的男人也休想得到,我寧可關你一輩子!”
顧謹言被強勁的水流沖擊得眼睛耳朵嘴巴全是,他難以發聲。
可比起冰冷的溫度,楚湛的這些話才徹底讓他血液盡失,這一刻他有些可悲地想着,總是在錯誤的時間與感情失之交臂。
顧謹言回到別墅時就已經隐隐發燒,在被楚湛拿花灑噴到一半時,他就支撐不住昏厥了過去。
楚湛讓人過來将他接去了隔壁的客房,而他自己則在淋浴間蹲坐了許久,哪怕睡衣褲都沾濕也無心理會。
“楚醫生,你還好不?”劉詢的聲音在寂靜的浴室裏響起。
楚湛将手掌支撐在眼皮上點了點頭,卻不想說話。
過了好久後,他将手放下,重重地嘆了聲氣。
“呃……….”劉詢踟蹰問,“所以,有效果嗎?”
“有。”楚湛一張口,聲音也略微沙啞,“他在昏過去的時候說他有點兒受不了我。”
治療進行的算是順利,至少是楚湛他們希望的那樣。
以毒攻毒,顧謹言嘗到了被強制的痛苦。
按理說,該高興…….
劉詢:“楚醫生,你覺得…….治療算成功了嗎?”
楚湛遲疑了半晌,“嚴格算起來治療才剛開始,沒那麽快吧。”
又沉默,“我也不知道。”
“先繼續這樣治着吧,按我們之前定好的方案………每一個都進行一遍吧。省得他…….”楚湛擡起眸,“省得沒有成功,讓他反複進入到催眠裏再反複經歷這種,到時只會令他更痛苦。”
“我去看看他。”他撐起膝蓋,走出浴室,換了一身幹淨的睡衣,去了隔壁的客房。
客房中兩名傭人正在給床上緊閉着眼睛的顧謹言物理降溫,見到楚湛走進來,都喊了聲:“楚總。”
楚湛看向臉色白成一張紙卻又透着病态紅暈的顧謹言。
忽然想到什麽,他擰緊了眉問:“他回來有沒有吃飯?”
傭人搖頭。
“去弄點吃的。”
傭人端來粥,等稍稍涼些後,楚湛端着走到床邊坐下。
他瞟了眼顧謹言因發燒而幹裂的嘴唇,沉默地拿着勺子舀了一勺。
幸好,還是能喝進去。楚湛松了口氣,拿過毛巾幫他擦了下嘴角。
顧謹言的睫毛顫了顫,楚湛看到他慢慢睜開眼,估計沒力氣,眼睛只是微微半阖着,瞳孔好一會兒才聚焦。
疲憊地看清人後,顧謹言虛弱地出聲:“楚湛。”
“嗯。”楚湛勺子又喂過去。
顧謹言忽然扯了扯嘴角,“這算是給一巴掌再給一顆糖麽?”
“別說話,先吃東西。”楚湛的聲音沒什麽情緒。
顧謹言卻輕輕搖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
“你只是生氣了才這樣對麽?”
楚湛垂下眼,“先別說了。”
“要問。”顧謹言固執地說道。
楚湛沉思。
顧謹言還在等着答案。
“是。”楚湛說,“我很生氣。”
“怎麽樣才能讓你消氣?”
當顧謹言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楚湛就明白了治療還不夠。
他忽然有些難受,他們這趟催眠要的結果是顧謹言對強制深惡痛絕。然而現在顧謹言遭受了這些還想着和好,那麽還得繼續傷害一遍甚至許多遍,直至顧謹言崩潰。
從今天起的每一次治療,楚湛覺得自己宛若上班打卡,并且還是上的最讨厭的班,他不得已加油提氣,在心裏反複準備才能上陣一般。
“我不知道。”楚湛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能深深皺起眉逃避。
顧謹言卻抓緊了他的手,他竭力地擡起眼皮凝視着,病态的臉上浮現一抹笑容,“還會生氣就好。”
“什麽?”楚湛沒理解。
顧謹言說:“還會生氣,說明你對這件事還不能釋懷,不能釋懷表示你對我還有感情,而不是膩了。”
楚湛心裏翻湧起狂躁的情緒,他很清楚在這場催眠治療中,哪怕只是演戲,他也不得不投入巨大的情緒。
他根本做不到像劉詢那樣置身事外,因為他是主角。
他不是生來就是霸淩者,對他而言,示弱的顧謹言比之前頑劣的顧謹言更難應對。
他每做出一種行為時,都令他內心充滿不安內疚。
他覺得在折磨對方的同時,也是在折磨着自己。像這樣溫水煮青蛙一樣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寧可屏住一口氣跨過去,也不要被折磨得一陣一陣,反複飽受良心上的鞭撻。
察覺到楚湛的異樣,顧謹言關切問:“楚湛?”
“我說我膩了!”楚湛甩開他的手咆哮,“膩了你聽不懂嗎!?”
楚湛脖頸處的青筋劇烈地跳動,臉色扭曲着,他斥罵顧謹言:“我都這樣對你了,你怎麽還能受得了!?你他媽是沒骨氣嗎!”
顧謹言臉上僅有的血色也在一點一點褪去,他低聲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感情嗎?現在我願意給你。”
“你犯賤嗎?”楚湛冷冷擡起眼,“我都把你欺負成這樣了,你說你還願意?”
顧謹言垂下眼,抿緊了唇。
片刻後,他重新擡起眸,“你現在對我的做法跟從前我對你冷暴力并無區別,這麽多年你都撐過來了…….”
他頓了頓,眼底閃爍着堅定的目光,“那麽這次換我。”
楚湛陡然笑了,眼底湧現自暴自棄,“好啊,換你…….”他點點頭,“行,你自己說的,那就繼續,我看你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受不了!”
劉詢聽見動靜趕來,剛進房間就看見楚湛的兩道眉毛深刻地擰在一處,他緊閉着眼睛咬着牙,整個人仿佛都在竭力進入某一種狀态。
劉詢立即猜到了,忙問:“楚醫生,你又要提速嗎?!”
顧謹言看不見劉詢,只能看到楚湛狂躁之後此刻的反應。
他隐隐有些擔憂,又重新抓住了楚湛的手臂,然而掌心中卻感受到對方逐漸繃起的肌肉。
“楚湛你怎麽了?”
楚湛正在集中意念,他只是聲音顫抖地回複了劉詢:“我想一口氣加快進程,然後結束治療,我實在待不下去了,要不然恐怕我也得精神錯亂。”
劉詢暗暗吸氣,最終堅定道:“也行,如果按天數來,恐怕我們趕不及在催眠時間到之前結束治療。”
“楚湛———”
随着顧謹言暗啞的聲音回蕩在耳畔,随即變成一道悠遠的盲音,如同雪花在腦中消散。
楚湛倏然睜開眼,慢悠悠地掃了一圈。
旁邊站着四五名傭人,而顧謹言坐在長桌對面,他表情平靜,但眼神卻是柔和的。
桌上擺了幾道菜肴,楚湛清楚他已經提了半個月的速。通過腦海中破碎的每一個片段,他清楚這半個月以來,自己沒對顧謹言有過好臉色,而顧謹言還在努力修複倆人的關系。
一只蝦仁夾到面前的盤子中,楚湛面無表情地看過去,接着他抓起筷子将蝦仁從盤子裏撥了出去。
顧謹言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動作,他捏緊了筷子,卻沒說什麽話。
倆人仿佛在演一場默劇。
這是一個新的場景,楚湛又得在心底加油鼓氣,繼續進行教訓。
對顧謹言來說,時間是正常在流逝。但對楚湛而言,幾乎沒有間隙停頓,他只覺得自己的精神在高度緊繃,若稍一洩氣,他就再也無力爬起來接着治療。
等到情緒調整好了,他再次進入狀态,他看似垂眸吃飯漫不經心同顧謹言說:“別白費功夫讨好我,我不可能放你出去。”
顧謹言沒什麽情緒地說:“都行。”
然而當客廳沒關的電視內傳來一則娛樂新聞時,他臉色驟然發白。
“記者拍到洛予和顧謹言曾在片場牽手,先前還拍到共同出入酒店,懷疑倆人的關系非同尋常。”
楚湛看着顧謹言眼神中的無奈與自暴自棄,明白他已經清楚接下來免不了受自己的折磨。
楚湛下意識喉嚨緊了緊,然而卻只能在心底說一聲“抱歉。”
他倏地站起身,将長桌上的餐盤狠狠地掃向顧謹言。
顧謹言只是微微偏開臉,卻沒躲。湯汁飛濺了一身,在他整潔的衣服上形成了一幅斑斓的畫作。
盤子砸碎在大理石上,清脆的聲音驚得傭人們心一跳,卻都不敢擡頭。
“幸好我倆的關系沒人知道。”楚湛陰森地說着,“要不然全世界都笑話我楚湛被養了八年的人戴了好大一頂綠帽!”
顧謹言垂下眼,黑蝶般的睫毛細微地顫了幾下。
然而單方面的演戲,沒有人配合卻令楚湛更加煎熬,就好比明明知道自己已經脫力,可仍要垂死之前提起一股勁。
“說話。”
可不論楚湛如何命令,顧謹言卻像是妥協放棄般,他除了疲倦之外沒有絲毫回應。
楚湛一拳錘在桌面上,他繞過長桌伸手一把揪起顧謹言的衣領,将人從椅子上拽起,再重重撞向堅硬的桌子。
脊椎受到撞擊令顧謹言疼得悶哼了一聲。
“說話!”楚湛又是狠狠一推,沉重的實木長桌都險些移位,在大理石上發出一道尖銳的摩擦聲。
屋內的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
終于在楚湛掐上他的臉頰,手指深陷進皮膚時,顧謹言格外心累地出聲了。
“說什麽?”他倏然自嘲一笑,“我說想重新跟你開始生活,你聽嗎?”
“我說對你有感情,你信嗎?還要我說什麽?我已經解釋累了。”
顧謹言閉了閉眼,“你說膩了,我也忍了,你還要我怎麽樣?我還能做什麽才能讓你釋懷?”
“誰讓你忍了?!”楚湛逼近他咬牙切齒,“你為什麽要忍?!”
顧謹言看着他,說:“我不想失去…….”
“閉嘴!”楚湛厲聲打斷。
分明是顧謹言被壓制着,可他自己卻劇烈起伏着胸膛,眼睛內布滿血絲,他左右逡巡,看見了桌上的一瓶紅酒。
他神經質地喃喃着:“還能忍是吧?”
顧謹言看着他抓過那瓶酒,又吼着讓傭人打開了,頓時心中悲涼。
楚湛舉起酒對着顧謹言就是劈頭蓋臉地澆下,神經質的喃喃猝然變成了厲聲大吼:“還能忍嗎!?”
楚湛想聽到顧謹言發瘋唾罵,或者反抗,哪怕他奪過酒瓶沖着他的頭狠狠砸下都行。
起碼他能知道,這次的治療成功了,他們都可以解脫了。
然而他錯了,顧謹言執拗地超乎他想象。即便被酒精辣得難以睜眼,他甚至連掙紮都沒有,任由紅色的液體洶湧地沖擊着口鼻。
“如果…….咳…….能讓…….你出,出氣…….咳咳,都可以。”
楚湛聽清了,一瓶酒也空了,他顫着手砸了酒瓶,沖傭人大喊:“給我拿一箱!”
紅酒大部分灑了顧謹言一身,卻還是喝進去許多,尤其在一瓶接着一瓶的情況下。
劉詢看着這副情景都怵然了,但更令他心驚的是楚湛,整個人渾身籠罩着陰郁暴戾的氣息,一雙眼赤紅,他覺得楚湛說的沒錯,如果真不趕緊結束治療,先崩潰的不會是顧謹言。
半個身體被楚湛壓制在桌邊的顧謹言卻是慘不忍睹,渾身上下仿佛被血染一般,原本的衣服都看不出顏色來。
一張臉更是由于酒精作用而通紅,眼神愈發迷糊。
可惜劉詢沒有實體,要不然他一定沖上去拉住楚湛。
旁邊的傭人們看得心驚膽顫,卻不敢出言阻攔。
“楚醫生!你小心酒精中毒啊!”劉詢只能在楚湛的耳邊大叫,“治療還沒有成功!楚醫生你別把顧總弄死啊!你別太心急了,欲速則不達!”
楚湛激動的情緒剛稍稍被拉回神,驟然聽見一道洪亮的聲音。
“住手!”
滿屋的人齊刷刷地看向聲音來源。
不知何時大廳內站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白發蒼蒼,穿着卻十分講究,光是拄拐站那,即便佝偻的身子依然掩蓋不住氣勢。
楚湛和劉詢同時愣住,這名突然出現的老人令他們聯想紛紛。
傭人們看見後,全都低下頭臉上恭恭敬敬,按照判斷,那麽這位老人他們都認得,并且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劉詢:“這誰?”
楚湛:“顧謹言他爸?爺?”
劉詢:“那現在是……….”
楚湛:“我爸?我爺?”
老人面上帶着薄怒,盯着楚湛手中的紅酒瓶,接着一步一步拄着拐走過來。
楚湛被長輩這種嚴厲的氣勢弄得莫名心虛,而當着老人的面自然無法進行惡劣的行為。
于是他趕緊放下酒瓶,還扯過桌上的紙巾給顧謹言擦了擦臉和嘴。
接着扯了扯嘴角,根據老人的外貌遲疑地喊了一聲:“爺爺?”
“你喊我什麽?”老人瞪起眼。
劉詢趕忙提醒:“卧槽,你喊錯了,沒想到顧總他爸看起來這麽不年輕。”
楚湛忙改口,聲音堅定:“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