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狼狽相争
狼狽相争
南國的夏天悶熱,每天必須洗個澡才能覺得清爽。孟佑因為腿傷的緣故,太醫囑咐了入冬前不要将腿浸泡在水裏,只能由太監宮女用濕毛巾擦洗身子。
孟佑批完幾本折子,到了沐浴的時間,如往常一樣,宮女将熱水和毛巾備好,退了出去,小盆兒伸手試了水溫正好,便要上來替孟佑更衣。
孟佑卻不動,凝眸瞧着那盆水,問:“哪來的水?”
“回禀陛下,宮女從長樂宮取來的溫泉水。”
“嗯。”
小盆兒以為陛下應了,擰了毛巾遞到他手裏:“陛下先擦把手。”
孟佑接過,卻不擦手,把毛巾使勁一擰,在桌案上形成一灘水漬。拿出銀針往那水漬裏一試,銀針從慢慢從淺灰色變成深灰色,最後變成黑色。
小盆兒變了臉色。
“來人,拿下!”孟佑高聲道。
蕭百威今晚又請假沒來,孟佑特意提前安排了錦衣衛統領楊冠在外面守着。楊冠聞聲後立刻進來,制住小盆兒,靜候陛下發落。
小盆兒大概知道反抗無用,老老實實地被楊冠押着。
孟佑高座上方,冷聲道:“你以為找了小胡子當替罪羊,就能高枕無憂了?小胡子接觸不到朕,最有機會給朕下毒的只能是你。說,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小盆兒不回答,掙脫開楊冠的手,倒不是要逃走或者什麽,只是為了挺直身子,用那種居高臨下地眼神盯着孟佑,嗤笑了兩聲。
這兩聲嗤笑,無論是孟佑還是楊冠,都覺得十分熟悉。
小盆兒平時弓着腰,低眉順耳,說話細聲細氣,十足的奴才相。如今身板挺直了,卑微的眼神變得涼薄霸道,換回成熟低沉的男性嗓音,再加上嘴角那一抹慣有的邪笑……
孟佑的眼珠子快速轉了幾圈,意識到自己可能做了一個最愚蠢的決定。
“江大人,是您嗎?”楊冠松了手,不可置信的眼眸裏,帶着深深的期待。
小盆兒慢條斯理地把面具揭下來,厭惡道:“人皮做的面具,太惡心了,每天都得換。”
果然是他——江中影。
“陛下忘恩負義,把江某囚禁了三年之久,對我極盡淩辱。好不容易得見天日,陛下還是不肯放過我,讓蕭百威翻天覆地地找我……江某無奈之下,只得在你身邊躲着。”他說着,把手上的人皮手套也揭下來,露出手上的斑斑傷痕。
孟佑目露驚惶,指着楊冠道:“你要抗旨嗎?還不趕緊把他拿下!”
楊冠卻沒有立刻動彈,江中影救過他的命,更是他的伯樂,如再生父母一般。江中影被問罪後,他只當是朝臣的明争暗鬥,也只當江中影被關在了天牢,豈料到,皇上竟用這樣卑鄙的方式對待他敬重的江大哥。
“陛下急什麽?奴才在您身邊伺候了這麽久,您這不是還好好活着?”江中影側目道:“楊兄弟,我想跟陛下單獨說幾句話。”
楊冠把目光從他的手上移開,應了聲“是”,便出去了,順便把門帶上。
孟佑癱坐在鎏金大椅上,望着他一步一步逼近,他想逃,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往日他想去哪裏,都是小盆子背着他、扶着他。
“該從哪裏開始算呢?”江中影撩起袖子,不疼不癢地欣賞着各處舊傷疤,說:“應該從你娘許美人……哦對,她被追封太妃了,但我還是覺得許美人這個稱呼更适合他。”
“許美人是江某見過的最有手段的女子,一個宮女,低階妃嫔,竟然能在後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生生把其它皇子全部幹掉了。雖然最後把自己也賠了進去,但是不得不說,她是最大的贏家——吶!”江中影指了指龍座上的孟佑。
孟佑的小臉煞白,但是他極力保持着鎮定,告訴自己,江中影不敢把皇帝輕易怎麽樣。
“你的二皇兄孟偉和孟雲雁交好,你娘知道我恨孟雲雁,就找我聯手弄死了孟偉。從那時候,我們就開始合作了,目的就是助你登上大位,助我日後飛黃騰達。”江中影在孟佑旁邊的位子上坐下,長嘆一聲:“可惜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順利登上了皇位,就容不下江某了。”
孟佑道:“朕幫你解決了孟雲雁,也讓你入了仕,讓你官運亨通。是你不知收斂,肆意妄為,才招致了災禍。”
江中影獰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陛下可真會颠倒是非啊!你分明是忌憚沈家,讓人蠱惑孟雲雁陷害沈伯遠。沒想到橫空殺出一個小太後,沈家沒倒臺,孟雲雁自嘗惡果。”
孟佑不屑地一笑:“兩敵相鬥,無論最後誰輸誰贏,朕都是最大的贏家。”
“孟雲雁沒鬥過沈家,于是你又把這樣的把戲玩了第二遍。以我為餌,诓藍家軍進都城。用一道真真假假都由你說了算的聖旨,把江某和沈家分別放在你的刀口刀背上。陛下好狠啊!”江中影聲音森然。
孟佑迎上他的目光,聲音稚嫩卻還算鎮定:“朕當時也猶豫過,只要說聖旨是假的,覆滅的便是沈家和徐家,留着你還能幫朕做很多事。”
“那陛下為何改主意了呢?”
“你雖然成了朝臣,把錦衣衛都交還給了朕,但錦衣衛裏還是有些人唯你馬首是瞻,朕不放心。”孟佑說着,不禁看向門外。楊冠算是忠誠,還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沒想到關鍵時候,他居然還念着江中影的舊情。
江中影嘲諷道:“陛下就是操心的多,微臣只想在朝政上能說上幾句話,又沒想搶你的座位。”
孟佑冷聲道:“朕不能容忍一個通敵賣國的臣子。”
江中影眯起眼睛:“你都知道了?”
“三年前就知道了,你和母後說的話,朕全聽到了。朕當時本想用母後殉葬的遺旨威脅沈家,誰知道沈伯遠壓根不疼她,朕只好放棄了那個念頭。你讓母後去守陵,我便借機讓她把虎符帶了出去。”
江中影了解他,道:“把虎符交給太後,陛下膽子真大。”
“局勢緊迫,事急從權。母後既然在意沈家,就不敢用虎符胡作非為,定會交到藍錦手上。”孟佑現在想起來,依然為當初的明智之舉感到自豪。
“陛下如何斷定,一個女流之輩有能力把虎符帶出去?”
孟佑如聽到了笑話,道:“女流之輩?在長樂宮你掐母後脖子的時候,手上只要再稍微用點力,你就死了。”
江中影不可置信地想了一圈,道:“太後前往圓山路上被劫,那些死去的錦衣衛……是她殺的?”
孟佑手上模仿着動作:“我躲在帳子後面,看到你掐着母後,她袖子裏的手悄悄抽出一把扇子。你的手松了,她的扇子也收了回去,那時候我大膽猜測,她一定是個武功高強的女人。果然,朕沒有賭錯,他從你派去的錦衣衛手上逃了出去。”
“觀察入微、大膽猜測、敢于決斷……陛下真是個世間罕有的少年天才。”江中影的這份誇獎不帶一絲輕蔑,完全出自真心。
聽到這樣的贊美,即便在這樣的境遇裏,孟佑臉上仍然閃過傲色。
江中影道;“你很小的時候,我跟許美人說話,你就在旁邊聽着,要麽一聲不吭,要麽默默地背書,跟個呆瓜一樣。但我産生了好奇,好奇許美人那樣聰明的女人,生的孩子怎麽會是個呆子呢?”
孟佑也不瞞着他了,誠實道:“母妃告訴我,只有裝得傻一點,別人才沒有防備;我若是顯得太聰明,你就不願意輔佐我了。”
聞言,江中影忍不住拍手鼓掌,問道:“看來許美人早就料到我會對她下手了,沒辦法,誰讓她那麽聰明呢?将來的皇帝有個太過聰明的母親,對一個想當權臣的人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
“你殺了我娘?”孟佑狠狠地抓住着桌沿,似乎他抓的不是桌子,而是江中影的命脈,內心的狂躁和憤怒比以往來的更加兇猛。他的力氣無處發洩,身子往前一傾,竟從椅子上滑了下來,連桌子一起倒在地上。
假肢安得不牢靠,孤零零地斷在一旁。孟佑吃痛地摸着腿上的傷,這裏發生了這麽大的動靜,外面依舊沒有人來。
大臣不會來找他,嫔妃也不會來找他。
宮女太監要聽盆總管的話,錦衣衛聽楊冠的,楊冠是江中影的人。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江中影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心裏爽快,欣賞着自己太監總管的衣服,不鹹不淡地說:“別指望蕭百威了,蕭充衣死後,蕭老夫人憂郁成疾,蕭百威在家侍疾。奴才替陛下傳了口谕,讓他卸職在家了。”
“你竟敢假傳聖旨!”孟佑癱在地上,仰望着他。
江中影翹起二郎腿,翹起的腳尖朝着孟佑的方向上下晃動:“江某與陛下互相算計、互相利用了這麽些年,對彼此可謂再熟悉不過。你昨天處死小胡子,連一句審問都沒有,這不是你的風格。我想了想,猜到這是你的聲東擊西之計,故意讓我掉以輕心呢!”
“為了靠近朕,你不惜低三下四地來當朕的奴才。”孟佑心情很複雜,既看不起他,又有些佩服他。
江中影中過狀元,又做過錦衣衛統領和驸馬,一向自視甚高。小盆兒伺候自己沐浴穿衣,伺候自己喝藥如廁,不怕髒不怕累,極盡谄媚,骨子裏就是個奴才,沒有一點做人的尊嚴。誰能把這兩個人聯系在一起呢?
江中影看懂了他的心思,自嘲般地一笑:“多虧了陛下,讓江某過了三年地獄般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氣啊,尊嚴啊,早就被你磨沒了,給你當幾天奴才又算什麽!”
孟佑懊惱:“朕千防萬防,沒防住一個小太監……”
江中影輕輕搖頭:“陛下,你一開始就錯了。”
孟佑愕然。
“江某剛剛說過,許美人很聰明,但是,宮女就是宮女,沒什麽格局。勾心鬥角可以獲取一時之利,卻不是長遠之計,登不了大雅之堂。陛下先別急着生氣,聽我說完。”
江中影躬身拍拍他的肩膀,讓他不要掙紮地那麽難看,繼續道:“許美人教你殺人,卻不教你如何用人;教你防人,卻沒教你如何服人。那些後宮中的糟亂伎倆,如何能用在治國上呢?”
他俯視着孟佑,語重心長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不止你知道,別人也不傻。你把別人都當成工具,忠臣良将被你寒了心,圍在你身邊的全是谄媚小人……他日外敵來襲,皇上啊,你指望誰?”
他緩緩起身,像多年夙願終于得償一樣,長噓一口氣,道:“孟奕和孟雲雁都死在我的手上,就剩你了……孟家人是我的噩夢,我也必将成為孟家的噩夢,姑且再留你幾天,我要你親眼看到南國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