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顧影誰憐
顧影誰憐
父母孩子相認的感人場景已經結束了。
念卿被放在高大的紫檀木椅子上，兩只小腳晃來晃去，眼睛一會兒瞄這個，一會兒瞄那個。
“念卿……取這名字我雖然很感動，但是，好聽嗎？”沈茶白首先發出質問。
“比小滿好，小滿聽起來很土。”洛璟塵也很有意見。
“人生小滿即可，多好的寓意！再說這是小名，大名我還沒來得及想。”沈茶白目光一暗，盯着他道：“聽老果那意思，這些年你虐待他了？”
“絕對沒有！”
念卿不忍讓洛璟塵蒙受不白之冤，特意為他說好話：“王爺沒有虐待我，對我很好的，小茉莉吃什麽，就讓我吃什麽。”
沈茶白咬牙道：“洛璟塵……”
立刻又變了臉色，抱起念卿，哄聲道：“都是娘不好，沒有保護好你，多虧了你爹……”
洛璟塵一會兒被踩低，一會兒被捧高，有些不适應，但心頭的狂喜還是溢于言表，巴不得立馬昭告天下，自己有個親兒子。
夜色已深，念卿趴在沈茶白的懷裏很快就睡着了。沈茶白把他放在床上，蓋上薄被，怎麽也看不夠似的盯着他的小臉，目光溫柔地都要滴出水來。
洛璟塵怕吵醒孩子，握着她的手，輕聲道：“都怪我不好。”
沈茶白恨聲道：“顧青羽害我母子分離三年，不管她逃到天涯海角，我定要把她揪出來。”
“不用天涯海角。”洛璟塵指着一個方向，道：“她就在後院。”
沈茶白訝然。
洛璟塵把她拉住，道：“你去找她之前，有件事要告訴你，關于我的身世……”
顧青羽被關在後院的東廂房裏，每日會有人送來三餐，四季會有丫鬟送來衣裳，但手腳被鐐铐鎖着，門外有侍衛看着，過着生不如死的囚徒日子。唯一不死的信念，便是她認為的“孽種”洛璟塵和小滿還活在世上。
許久沒人和她說話了，似有腳步聲傳來，她回頭看去，門被外面的人打鑰匙打開：“王妃，人在裏面。”
一道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在眼前，她穿着蘇繡月華紗裙，外面披着杏色羅衫，淺黃色臂钏搭在臂彎上，
“沈茶白？”顧青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帶着即将噴薄的怒意：“你怎麽又回來了？剛剛他們喊你什麽，王妃？你忘了洛璟塵是什麽人，他是怎麽騙你的？”
“洛璟塵是什麽人，我很清楚；但你是什麽人，我這些年卻沒看清楚。”沈茶白一步一步地逼向她，左手拽住她的雙手鐐铐，讓她無法動彈，右手毫不客氣地甩向她的臉頰。
十幾個巴掌都卯足了力氣，打得毫不手軟，她的眼神冷得像千年冰窟。
“打夠了嗎？”顧青羽的臉頰高高腫起，嘴角滲着血，質問道：“洛璟塵的父親殺了我全家，我殺他兒子怎麽了？”
沈茶白道：“那也是我的兒子！”
“沈茶白，我對你不薄。”顧青羽神色鄙夷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譏笑：“你十二歲的時候無家可歸，在大街上被野狗追着哭，是我救了你；後來你又從家裏跑出來，險些被壞人賣到青樓，也是我救了你，我把你當妹妹一樣養着，給你吃給你穿，親自教你武功，後來又給你請了教武功的師傅，用天下獨一無二的材料給你做了手中的扇子……怎麽，如今你要忘恩負義，跟我反目成仇嗎？”
沈茶白長吸一口氣，稍稍平複心緒：“恩是恩，仇是仇。你把小滿搶走後，我心驚膽戰了三年，愧疚自責了三年……你有氣就沖我來，別動我的孩子！”
“你喜歡誰不行？你跟誰生孩子不行？你偏偏喜歡我的仇人……我對你那麽好，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顧青羽打量着她一身錦衣，嗤笑道：“我以為你回了南國，沒想到你又回來了，呵，你忘了他當年如何強暴你了？不知廉恥的女人，你是不是有瘾啊……”
沈茶白驚愕地看着她，忍不住後退幾步。無望山上的事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沒告訴過顧青羽，她怎麽會知道？
沈茶白忽然覺到一陣寒意，無力地在旁邊的木椅上坐下，臉色煞白。十七歲那年，她在軍中當軍醫助手，顧青羽對她說，治傷的藥不夠了，無望山上有一片三七，采來用正好。
如今，她竟覺得從來沒真正認識過顧青羽，忽然覺得十分惡心。
“你給洛璟塵下了催情藥，然後騙我去無望山……竟然是你。”
顧青羽這才意識到說漏嘴了，左右如今已經撕破了臉，也沒要掩飾下去了，不但沒有絲毫歉意，反而道：“我随便找了個北國小兵，誰知道那居然是洛璟塵，早知道他，我下的就不是催情的藥了，白白便宜了他！”
“為什麽這樣對我？”她不解。
顧青羽翻了個白眼，咬牙道：“因為你不懂事，因為你說了我不想聽的話！我為什麽要帶着你到軍隊裏行醫？因為我盼着南國打勝仗，盼着南國早日滅了北國，毀了洛非天的江山！可你說了什麽？”
沈茶白當時私下對她說：“顧姐姐，戰争要是能早點結束就好了。南國人是人，北國人也是人啊，每天有這麽多人受傷，還有那麽多人死去，實在可憐。咱們朝廷連糧草藥草都供應不了，派來的騰将軍庸碌無能，倒不如北國皇帝派來的那位皇子，能征善戰，體恤将士。”顧青羽當時壓着火氣，不動聲色地回答：“是嘛，南國人是人，北國人是人，你還真是有同情心，連北國的将士都體恤到了。”
“你簡直是個瘋子！”沈茶白罵道：“只因為我說了讓你不高興的話，你就要讓我遭受那樣的淩辱！”
“當然啊！”顧青羽歡快地笑了，手上的鐵鏈清脆作響：“你以為你是誰，觀音菩薩下凡啊！随随便便就心懷天下大愛無疆，他們給了你什麽好處，你全然不顧我的心情，說出那樣的話來刺激我！我的父母親人全都死在洛非天的手裏，我心裏的恨只有自己知道。刀沒落在你身上，你不會覺得疼！”
彎月爬上柳梢頭，半夜的風沖淡幾許暑氣，侍衛們在外面守着，屋裏安靜地只剩下蛐蛐的叫聲。
許久，沈茶白開口：“你的仇人是洛非天，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去找他。你父母離世，我也很痛心，可你不該把仇恨發洩在無辜的洛璟塵身上，更不該用那樣殘忍的手段對付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顧青羽苦笑一聲，道：“洛璟塵無辜，你的兒子也無辜，就我的父母親人不無辜，他們死了就死了，我就應該寬宏大量地原諒這個世界，繼續在這個肮髒的人間弘揚真善美，是嗎？”
沈茶白無奈地望着她，道：“可你害的……全是你的親人啊！”
“閻王只留下我一個孤魂野鬼在世間飄蕩，我哪裏還有親人？”顧青羽一愣，驟然凜了神色：“你說什麽？什麽親人？”
沈茶白起身，淡淡道：“洛璟塵的母親在進宮前就懷孕了，洛璟塵是顧長檐的孩子。”
顧青羽的臉霎時間變了幾變，狠狠地瞪着她：“不可能！洛非天怎麽可能容忍王韻生下小叔叔的孩子！”
“洛非天立洛璟宇和洛璟軒當過太子，如今繼承帝位的是當年的九皇子，為何洛璟塵一點繼承帝位的機會都沒有，你還能想出別的原因嗎？”沈茶白長嘆一聲，道：“我見過洛非天，他和璟塵長得一點都不像……你還記得你小叔叔的相貌嗎？”
顧青羽不完全記得顧長檐，但爹爹的容貌跟小叔叔極為相像，洛璟塵的容貌……
顧青羽臉色煞白，整個人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氣，絕望地癱在地上，鐵鏈和地面接觸發出清脆的聲響。
八歲的時候，面對親人慘死，她這一生再也沒快活過，發誓要為報仇而活。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從未見過真正的仇人洛非天長什麽樣，也沒有去報複他的本事，反而把仇恨轉移給了其他人，五次三番想致洛璟塵于死地，想要殺了洛璟塵的兒子，甚至不惜傷害沈茶白……
到頭來，她傷的是她僅存的親人，還有最好的朋友。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她看着自己滿是髒污的一雙手，悲泣着，瀕臨絕望地崩潰着。
老天爺對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許久不敢直視沈茶白的眼睛，積攢了很久的勇氣，眼神怯怯地問：“我的侄子……小滿他……怎麽樣了？”
沈茶白嘴角微顫，反問道：“把他放進孔明燈裏，讓他險些被箭射死、被摔死的姑姑……他該認嗎？”
顧青羽無話可說，只有無法挽回的悔意。
沈茶白不願意再看她，轉身出門，吩咐道：“解了她的鐐铐，放她離去。”
洛璟塵在夜色下遠遠地等着，什麽也沒問，溫聲道：“我們回去。”
“嗯。”
寝殿外，有一道影子鬼鬼祟祟的，點着腳尖往窗戶裏看，聽到腳步聲後，立刻閃身藏了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蘭姐姐。”沈茶白喚她一聲。
張翠蘭低着頭走出來，她如今只能拿侍女的份例，穿得越發樸素節儉了。她不在乎王府中人的閑言碎語，但是在沈茶白面前，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洛璟塵對她厭惡至極，眼不見為淨，先一步進了屋子，把單獨聊天的機會留給她們兩個。
沈茶白溫聲道：“當年多虧了蘭姐姐救我性命，如今又幫我把孩子照顧得這麽好，我實在感激不盡。”
張翠蘭更覺得難堪了，兩手來回搓着，磕磕絆絆地道：“我是個騙子，我不要臉，搶了你的榮華富貴……”
沈茶白爽朗一笑：“都過去了，姐姐不必挂在心上，以後還要勞煩你幫我照顧孩子。但是我的兒子以後要跟我睡，你進來看他一眼便回去休息吧！”
張翠蘭連連道謝。
世上的人，世間的事，恩怨善惡，愛恨情仇，總不是完全的非此即彼，早就算不清楚了。
顧青羽如此，張翠蘭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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