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圓山祭陵
圓山祭陵
孟佑在水榭上擺了一局象棋,一邊紅方,一邊黑方,但下棋的只有他自己。
他用紅方的“将”蓋住了黑方的“相”,兩個棋子被擲地有聲地上下疊放,他把下面的“相”抽走,說:“這個不用啦!”
吏部侍郎于慶已經升了尚書,谄媚道:“沈伯遠已經拖家帶口地離開都城了,陛下棋術高明,輕而易舉地就把沈家這棵大樹扳倒了。”
孟佑的心思仍在棋盤上,兩邊來回觀察着,頭也不擡,一顆棋子抵在嘴巴旁邊思考着,于慶不敢出聲打擾。
良久,孟佑搖了搖頭,說:“不好,不好。”
于慶探着腦袋,沒瞧出個所以然來,孟佑跟他解釋道:“朕想讓紅方贏。”
“依臣看,現在紅方的勢力略勝一籌啊。”
“可朕不喜歡略勝一籌,朕喜歡壓倒性的勝利。”孟佑站起身子,道:“就像解決樹大根深的沈家一樣,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費一車一兵。”
于慶心裏清楚,沈伯遠沒有任何不軌之心,更談不上權高蓋主,只不過身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資歷深厚,許多官員與他交好,又有個當皇太後的年輕女兒,這才讓小皇帝産生了不安。這位皇上疑心太重,防範心更重,他要把所有可能造成威脅的勢力扼殺在萌芽之中。
他躬身問道:“微臣愚鈍,不知陛下如何料到,太後會主動提出讓沈伯遠告老還鄉?”
“夏太傅也是母後的教書先生,昔年他被請到沈府授課,親眼所見沈伯遠和崔氏對母後不好。”孟佑把棋盤攪亂了,重新擺了一盤,接着說:“于愛卿記得嗎?三年前沈家被孟雲雁陷害入獄,母後還是不顧一切地出面救沈家。”
于慶很有印象,點點頭。
孟佑了然一笑:“母後這個人啊,旁人只要對她有一點好,她就能永生不忘;她敢把自己置于險境,但絕不忍心家人冒一丁點險。朕就是利用了她這一點,故意做出跟沈家作對的架勢,她就擔心害怕了,主動提出讓沈伯遠離開。”
“陛下不僅天資聰慧,更是對人心洞若觀火啊!”于慶跪拜:“如今太後沒了沈家做依靠,我們效法北國實行三省六部,丞相之權也被一分為三,陛下可高枕無憂了。”
高枕無憂還不到時候,他的母後也是個聰明人。孟佑覺得在一個皇宮裏,不能存在兩個太聰明的人。
孟佑吩咐小順子:“傳工部尚書。”
長樂宮裏,紫沐憂心地對沈茶白道:“太後,不管沈大人對您的疼愛有多少,只要他在丞相的位置上,就沒人敢輕視您。”
沈茶白笑道:“還真是這樣。”
紫沐不解:“您明知陛下是裝腔作勢,那些手段不一定能動搖沈家,可您還是讓步了。”
“表面看,哀家向皇帝妥協了,但我的目的不是跟孟佑争出高下,而是想讓我爹過得安心舒心。他當年一心想做忠臣為國效力,可是一連兩朝的皇帝都昏聩無能,如今的皇帝又疑心太重,這些年下來,當年的報國初心已經漸漸成了心如止水,與其焦慮地占着丞相之位,不如辭官歸故鄉,去過種豆賞菊的悠閑日子。”沈茶白把幾片茉莉花放在茶碗裏,嗅着清香。
“太後喜歡那樣的日子嗎?”
“喜歡啊,我喜歡種豆南山,也喜歡高坐明堂,但我更想……”沈茶白眨眨眼睛,突然問:“紫沐,你水性怎麽樣?”
經過工部兩個多月艱苦卓絕的奮鬥,孟奕的陵墓終于修好了,禮部擇了吉日,皇帝和皇太後換上莊嚴的朝服,孟佑挑了幾位肱骨之臣随駕,在錦衣衛和羽林衛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向南都郊外的圓山出發。
圓山是安葬孟氏幾代皇帝的地方,沈茶白提前看過圖紙,整個圓山陵區綿延一百八十平方公裏,依山傍水,景色絕佳。進了陵區大門後,便能看到栩栩如生的石象生,石頭做的人和獸組成浩大的儀仗隊,甚為可觀。
進了龍鳳門後,為表示對先帝的敬意,皇帝和太後不能再乘坐轎辇,二人依着規矩下辇步行,落入眼前的便是新建的聖德塔。孟佑道:“母後,這座聖德塔有九層高,每層一丈高,共九丈,取九九歸一之意。”
沈茶白颔首:“原來如此,多虧皇帝解說。待拜祭過先皇,哀家想上去一觀。”說罷就要往聖德殿的方向去。
聖德殿背靠群山,側臨碧水,是放置孟奕靈位、祭祀所用的地方,已經被修葺一新。孟佑卻道:“母後,祭祀的地方不在聖德殿,在聖德塔。”
“換地方了?”
禮部尚書上來道:“回禀太後,司天監看過風水,聖德殿被毀過一次,不宜再用,便建了這聖德塔。為表對先皇敬意,請太後和陛下親自走上去。”
沈茶白一點都不信。
可是在她的計劃裏,第一步便是登上這座塔。
孟佑與她一前一後地走着,與後面的人隔了段距離,悄悄道:“母後,其實是朕的主意。”
“陛下的主意?”
“是啊,父皇不疼我,我不喜歡他,也不想來拜他。”孟佑昂着臉,像在故意賭氣:“父皇在地底下,我就偏偏選在高處,即便不得不拜祭,朕也要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
沈茶白暗道:他今日倒是露出真性情了。
兩名太監、兩名宮女在前面引路,孟佑特意走在沈茶白身後,以便随時能攙扶幾下,在後面便是禮部、吏部、刑部幾位尚書,還有羽林軍統領蕭百威及二人。
終于走到塔的最頂層,宮女太監早在這裏點燃了八十一根長明燈,牆的中間是孟奕的生前畫像,畫像前是一把赤金龍椅,供案上放着龍袍,供案前鋪了兩個明黃色的蒲團。
宮女一人捧了一個碗,用桃枝蘸了灑在地上。沈茶白瞄了一眼外面,從窗戶正好能看到湖的位置。
孟佑和沈茶白跪在蒲團上,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幾位大臣參拜後,禮部尚書從宮女手上拿過香,分別遞給孟佑和沈茶白,插到香爐上。
沈茶白準備實施她的計劃,不動聲色地退後幾步。
這時,兩名小太監搬着一個重物進來,重物上蓋着一塊大紅色的綢布,看不出是裏面什麽。兩人累得呼哧呼哧,終于那東西搬運龍椅的旁邊。
“揭開吧。”孟佑冷聲道。
大紅布落下,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呈現在衆人面前。
沈茶白瞪大了眼睛,那是……鳳座。
鳳座被放那個地方,除非,除非先皇孟奕的正宮皇後死了!
沈茶白頓時明白了什麽,渾身的汗毛都要立起來,這樣的場景過于駭人,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把自己的靈位擺在活生生的自己面前,簡直是最惡毒的詛咒、最膽大包天的誅心。
孟奕沖小胡子颔首,小胡子立刻展開一道黃卷,尖着嗓子讀起來,在這樣陰森的地方,聽得讓人頭皮發麻。
“先皇遺旨:待朕百年之後,賜皇後沈茶白殉葬,依宮女規制。”
衆大臣皆驚,小胡子得了眼色,立刻将聖旨捧到諸位大臣面前,道:“聖旨是真是假,各位大人一看便知。”
沈茶白腿腳一軟,卻不是被吓的。她早就猜到這份聖旨很可能到了孟佑手上,也猜到孟佑會對她不利,自信憑這一身武功能夠成功逃離。可是,她現在仿佛被抽幹了力氣,勉強還能走動幾步,武功卻是一點都使不上了。
她沒有食用過任何東西,導致她武功全失的,可能是宮女用桃枝灑在地上的水,也可能是焚香的味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從進宮後,她一直隐藏着武功,應該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連扇子都沒有拿出來示人過,孟佑怎麽知道她會武功呢?
“父皇的遺旨裏說按照宮女規制啊,朕沒仔細看,還特意讓人給母後打造了這把金光燦燦的鳳座。”
沈茶白恨聲道:“我真是小瞧了你。”
孟佑長嘆一聲,真誠地說:“母後,朕實在不忍心,但是父皇的旨意在這裏,朕也沒辦法。您放心地去吧,朕給你留着這鳳座,以後會經常來拜祭您的。”
他背對着諸人,面對着沈茶白,聲音和善,笑得眉眼彎彎。
沈茶白一直垂着眼眸,俨然已經生無可戀,金線繡鸾的黑色寬袖微微一動。
“陛下小心!”蕭百威忙擋在孟佑身前,用劍擋住了沈茶白射出的銀針。
若在平時,憑蕭百威如何能擋得住她的暗器。可她現在只剩一點力氣,幸虧扇子裏的機關巧妙,她才能把銀針發出去。
孟佑迅速後退,道:“動手!”
沈茶白退後幾步,扇子裏又飛出幾道銀針。大臣們高喊着“護駕”,一個個早就藏到了後面。孟佑上來時擔心帶太多人會引起沈茶白疑心,能在前面護駕的只有蕭百威和兩個羽林衛,眼見那銀針連綿不絕地射出,像一場細密的雨,也不知是否藏了毒,實在不敢向她靠近。
這時孟佑已經退到了門口,命令道:“關門!”
蕭百威也退了出去,兩個羽林衛把門一拉,“砰”地一聲,空蕩蕩的祭殿裏只剩下沈茶白一個人。前面是龍椅和鳳座,紅色的綢布像一灘紅色的水,旖旎地流淌在地上。
腳步聲越來越遠,想來孟佑已經帶人下去了,她扶着牆走到窗戶邊,居高臨下地望着。
她本來打算,從這裏不慎十足摔落,掉進那個湖裏。紫沐已經在那裏接應,從此她便銷聲匿跡,再也不回皇宮。可是現在,她是施展不了輕功,塔和湖之間有很大一段距離。她沒有能力跳進湖裏,只會在地上摔成肉泥。
不跳了……她絕望地想着,不經意地咳嗽幾聲,滾滾煙味從下面飄上來。孟佑為了置她于死地,不惜放火燒了這座塔。
她倚在窗戶邊,用手掩住口鼻,明知難逃此劫,還是想讓死亡來得晚一些。
人之将死,神思清明,世上還有她眷戀的人。
她的兒子小滿,如果還活在這個世上,已經三歲了。
她想起洛璟塵,這一刻,好想再見到他。
火越燒越大,煙味越來越嗆,下面傳來一陣騷動,她伏着窗戶低頭望去,下面竟然打起來了。
在兩夥人的短兵相接裏,在看不清誰是誰的人頭攢動裏,在死亡将來的絕望裏,她聽到了一個聲音。
“小白,你跳下來,我接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