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
沈茶白一晚上碾轉反側,洛璟塵那句“張翠蘭告訴你的”究竟是什麽意思?跟蘭夫人有什麽關系?
過往之事紛至杳來,憑着自己的了解,洛璟塵不是耽于女色之人。他對貌美如花的衛仙兒不屑一顧,也沒有強迫過自己,除了被迫娶的王妃,府上只有一名侍妾,就是蘭夫人。
蘭夫人生于南北兩國交接處的鄉下,只因對洛璟塵有救命之恩,便進府成了妾。沈茶白一直納悶:堂堂皇子想報答救命之恩有的是辦法,非得娶了?且那蘭夫人性子雖憨厚老實,但姿色一般,不懂詩書、不通六藝,不是洛璟塵喜歡的類型;蘭夫人平時關心發了多少份例,關心膳房送了什麽吃食,對洛璟塵也從不上心。倆人互相不聞不問,各過各的。
蘭夫人身材豐腴,若是瘦一點點,倒也算個清麗的美人。沈茶白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間,蘭夫人的模樣竟讓她想起了記憶中的另外一張面孔。
沈二夫人不知道太後已經讓皇帝對崔家網開一面,第二天一早又跑到長樂宮門口跪着了。沈茶白晚上沒睡好,犯起了起床氣,道:“讓她跪!誰也不準多嘴!”
沈二夫人意志堅定地跪了很久,心道就算救不了娘家人,也得給太後落下個不敬庶母的名聲。直到午膳時間,沈茶白看着飯菜沒有胃口,才道:“讓她進來!”
她讓人給二夫人賜了座,問:“你吃不吃?”
沈二夫人跟被欠了十萬兩銀子似的,耷拉着一張衰臉,說:“臣婦不敢同太後同坐。”
“哦,還算知道規矩。”沈茶白又有了胃口,讓人又添了幾樣小菜,在饑腸辘辘的二夫人面前吃了起來。
她挑挑揀揀、細嚼慢咽,偶爾對飯菜品評幾番,終于飯飽後,紅露端着茶水伺候她漱口,碧波拿了濕毛巾給她淨手,她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說:“吃多了,咱們出去走走消化消化。”
沈二夫人以為喊她,忙湊上去,沈茶白一臉訝色:“啊?二夫人,你什麽時候來的呀?”
沈二夫人生了一張尖酸刻薄相,登時老臉一僵,低低道:“臣婦求太後……”
“哦!為了崔家!”沈茶白打斷她,漫不經心地扶了扶鬓邊的寶石藍孔雀尾珠釵,說:“你既然來了,哀家不能讓你白跑一趟,帶你去牢裏看看他們吧。”
沈二夫人很無語,她是來求太後開恩的,要是她不求情,去牢裏看了又有什麽用?
紫沐本來也要随駕,沈茶白對她不放心,只讓紅露跟着,從後門出去了。
獄丞聽聞太後駕到,立即敞開大門三跪九叩地迎接。沈茶白剛進門便皺了眉頭,用繡帕捂着鼻子道:“閑雜人等出去,你留下,前面帶路,崔家。”
獄丞熟練地引她們去了關押崔家人的地方,沈二夫人見了娘家人,不免一頓痛哭流涕和相互安慰。沈茶白對她家的事沒興趣,四處打量起這座天牢。
“太後,這邊是低等牢房,關押犯了罪的小官員;再往前走是中等牢房,關的是朝中大員;再往前走,最裏面是高等牢房,只有三間,以前關過廢長公主的第一任驸馬,不過早就空着啦。” 獄丞很有眼力勁地介紹。
沈茶白随便往裏面走了走,不經意地問:“要是手握大權、把持朝政的權臣呢?”
獄丞語氣神色一頓,打着哈哈道:“回太後,有時候也沒有嚴格的區分,根據供需情況可以适當調整。”
“嗯,在這種地方做差,你辛苦了。”沈茶白受不了裏面的氣味,催道:“二夫人哭訴完了嗎,趕緊走。”
沈伯遠不忍心夫人受苦,讓人通傳了幾次都沒得到召見,一直在正門等着。誰料沈茶白帶着二夫人從後門出去了,回來時才走了正門,沈茶白假惺惺地笑道:“爹,來都來了,進去坐坐呗!”
沈伯遠不便在這裏發火,便跟着進了大殿,左右都退下了,屋子裏只剩下倆人。他壓着怒意道:“你如今萬人之上了,沒人管得了你,連父母都不放在眼裏。”
沈茶白哼道:“我娘在地底下呢,崔氏算哪門子母親!”
“她進了沈家的門,是沈家的當家主母,你就得尊敬她!”沈伯遠自小罵她罵慣了,重複過不知多少遍的話罵出來格外順口:“什麽時候能改改你那睚眦必報的性子?即便她說你幾句,為難你幾次,你別跟她計較不就行了,何必記仇記到現在?你讓她跪了一上午,又帶她去天牢……”
沈茶白随手拿過薄胎瓷茶盞,重重地扔了出去,名貴的茶盞應聲而裂,在空曠的大殿裏無比清晰。她目色幽深,靠在貴妃榻上一語不發,已然動怒。
沈伯遠咽了口唾沫,如今她身份不同往日,這樣說她确實不合禮數了,只好拱手道:“請太後息怒。”
一點認錯的意思都沒有,他永遠不會覺得自己錯,只是礙于身份才這麽說。在偏愛面前從來沒有道理可講,即便她如今成了太後,在父親心目中的分量還是比不過二夫人。
沈伯遠長嘆一聲,好言相勸:“你二娘不像你親娘出身高門大戶,怕在府裏站不穩腳跟,只能對你嚴厲一些。你性子剛強,能受得了委屈,說你幾句不疼不癢地就過去了。她命苦,又多愁善感,看在為父的面子上,你多體貼她一些吧!”
命苦個屁,多愁善感個屁!沈茶白心裏這麽想,但是沒罵出來。她一直很費解,父親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應該喜歡娘親那種才貌雙全的閨秀才對,可他對娘親只是敬重,對粗鄙狐媚的崔氏倒是發自真心的喜歡。
“父親最是重視禮儀,方才跟我講‘孝’道,我便講一下‘忠’字。”沈茶白低頭笑了笑,站起身來,欣賞着手上的镂金紫寶石護甲,道:“ ‘君為臣綱’在前,‘父為子綱’在後,哀家是君,崔氏是臣子之婦,斷斷沒有哀家體貼她的道理。你是我的父親,我會敬着你,但是有關崔氏,請父親永遠不要在哀家面前提了。”
沈伯遠被怼的啞口無言,臉色有些難看,只得應“是”。正要告退,忽然被她親切地喚住。
“爹,你知道江中影在哪嗎?”
沈伯遠問道:“不是在天牢嗎?”
沈茶白搖搖頭:“我剛剛去天牢看了,沒有。”帶着崔氏探監只是個幌子,她的目的是江中影。
沈伯遠眉頭深鎖,猜道此事必不尋常,正要再說,外面忽然傳來碧波的聲音:“太後,沈二夫人暈倒了。”
沈伯遠拔腿便跑了出去,連個告退的禮儀都沒有,看着餓暈在地的夫人,急得對紅露吼道:“還不快拿些吃食過來!”
碧波進來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盞,沈茶白站在窗前冷眼瞧着,九歲的時候,她因頂撞二夫人被父親關在柴房,她不服氣,絕食一天一夜餓暈了。疏星吓哭了,端着粥要喂給她,她當時還有些意識,聽到父親在身邊嚴厲訓斥:“不吃拉倒,看她倔到什麽時候!”
同樣的情境,待遇天壤之別。
沈伯遠年輕時候便科舉高中,仕途亨達,依着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娶了門當戶對的楚氏。楚氏貌美溫婉,才氣十足,夫妻二人相敬如賓,一年後生下沈茶白。沈茶白六歲時,楚氏因病逝世,沈伯遠嫌棄茶白是個女兒身,不能傳宗接代,便又娶了崔氏。
誰知,崔氏的肚子幾年沒有動靜,大夫診了,才查出崔氏先天不能生育。崔氏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折騰了好幾天,說自己活不下去了。沈伯遠最吃這一套,發誓再也不娶妻不納妾,崔氏才消停下來。
生不了孩子的崔氏看沈茶白越來越不順眼,雖不敢明着虐待,也沒讓她好過。沈茶白跟父親告狀,崔氏就哭得梨花帶雨地賣慘,無論如何,最終挨罵的是沈茶白,被關柴房的也是沈茶白。
沈茶白十二歲的時候,崔氏要把楚氏的遺物當垃圾扔掉,沈茶白不肯,兩人便針鋒相對了起來。鬧到沈伯遠面前,沈茶白道:“爹,你不是說,她來我們家是為了給我生弟弟嗎?她又生不了,你怎麽還不把她趕出去?”
然後沈茶白就被趕出家門了。
沈伯遠氣消了後,讓人去府外把她喊進來。這時候,沈茶白已經茫然無措地走出了十幾裏,淚眼朦胧,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時候她便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不受人欺淩,不要奢望別人愛自己。
沈伯遠實實在在地擔心了一陣子,半個月後,沈府的家丁終于把她找了回去。再後來,她每次跟崔氏鬧矛盾都往外跑,有時隔三五天回來,有時隔一個月回來,有時候甚至一年半載才回來,跑着跑着沈伯遠就習慣了,反正這個女兒很神奇,不會出事,也丢不了。
可是,沈茶白再剛強、再勇敢,也希望有人疼愛、奢望被人偏愛啊。從小到大,能把她捧在手心裏的人是那麽少,被寵愛的時光是那麽短暫。除了六歲前娘親在世的時候,被人捧在手上寵的日子,就只剩在辰王府了。不管起初的圖謀是什麽,洛璟塵給了她此生為數不多的溫暖。
她真的很想洛璟塵,這四年都在想着他。
昨夜終于把他盼來了,見到他的那一刻,她欣喜至極;被他擁在懷裏親熱的時候,她也身不由己、情不自禁。想告訴他,我們還有個孩子,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她抗拒他的親近,嘴硬地把他趕走,最大的心結,便是七年前無望山上那件事。
紅露進來,回道:“太後,二夫人醒了,老爺帶她走了。”
沈茶白輕啓朱唇:“傳哀家懿旨:皇帝生母許太嫔,柔靜貞婉,于國有功,追升太妃之位。禮部商議拟幾個谥號,待哀家與皇帝斟酌。”
不過半日,孟佑便還了她一道聖旨:“沈伯遠原配夫人楚氏出身名門,秀外慧中,德才兼備,追封一品诰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