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
顧青羽被關了三年,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憑着為家人報仇的強大信念茍延殘喘。忽然有一天,老果過來道:“傳攝政王令,給她換個環境好點的地方,衣食不能短了。”
侍衛們疑惑:“放了她?”
老果打他的頭:“放什麽放,看好了!”
“攝政王?”顧青羽眯起眼睛:“洛璟塵攝政,洛非天快死了?”
老果已經走了,看守的侍衛閑閑道:“先皇已經殡天了,如今的皇上是我們王爺的九弟。”
顧青羽十分費解:他竟然沒讓洛璟塵當皇帝。
外面的月亮又大又亮,斜斜地映在重華宮。
洛璟九面對着如山的奏折唉聲嘆氣,托着腮幫子勉強看了幾本奏折,眼皮一耷拉,就要睡過去了。
攝政王輕咳一聲,皇帝吓得連忙直起身子,繼續裝模作樣看奏折,眼神四處亂瞄。
“說。”洛璟塵坐在一旁悠閑地品茶。
洛璟九嘟着嘴:“七哥啊,一人一半行不行?他們寫得咬文嚼字的,我實在不知道怎麽批。”
洛璟塵苦口婆心地安慰道:“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批,不會嚼文嚼字就寫大白話,不認識的字慢慢學。”
洛璟九把腦袋歪向一邊,低聲嘟囔:“怪不得你不願意做皇帝。”
“你嘀咕什麽?”
“啊,我說啊,楊大人今天又提起婚事了,說他女兒滿二十歲了,問我什麽時候娶。”洛璟九往椅子上一靠,學着當時的模樣:“我就跟他說呀,‘朕初登大位,當把心思用在朝政上,無心兒女情長。’”
洛璟塵欣慰地點頭:“陛下有這個覺悟,臣就能放心離開一段時間了。”
“七哥,你要上哪裏去?”洛璟九扔下奏折跑過來。
洛璟塵低眉垂首,思緒回到了好久之前,輕聲道:“我想去找你嫂子。”
洛璟九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些年七哥不願意提,我也沒敢問,四年前,嫂子無緣無故地失蹤了……她,去哪裏了?”
“我欺騙她的感情,她後來知道了,不願意原諒我,打掉了我們的孩子,遠走高飛了。”搖曳的燭光映在他的側臉上,他的側臉輪廓分明,被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輝,帶着無限傷情。
洛璟九驚訝地張開了嘴巴。
“她的情蠱解了,我的情蠱卻深入骨髓、無藥可醫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不想再見到我,就不去給她添堵了。”洛璟塵一直把這些話憋在心裏,這種傷心欲絕的情緒折磨了他四年,總算能稍吐為快。
“父皇死的時候,我就在想,帝王将相誰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等我到了那麽一天,我最想做的就是再看她一眼,要是能跟她說說話,得到她的原諒就更好了。”洛璟塵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語氣帶着鼻音:“可是到那個時候,腿走不動了,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縱使相逢應不識,見了又如何,下輩子不一定再見到,一輩子……永遠地就錯過去了。”
洛璟九在他面前蹲下,雙手搭在他的膝上,似有不舍,道:“那你去吧,多帶上幾個人。”
洛璟塵笑着拉他起來,帶着久違的輕松和愉悅。
北國新帝登基的消息讓南國朝廷震驚了一番,大家的反應出奇地一致:“竟然不是辰王?”然後開始猜測各種原因,一時衆說紛纭。有一種推測得到了廣泛認同,并且傳到了沈茶白的耳朵裏。
碧波道:“奴婢聽說啊,攝政王什麽都好,就是……呃,生不了孩子,所以才跟皇位無緣,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沈茶白心下一沉,想到了自己生死未蔔的孩子,恨不得将顧青羽千刀萬剮。極力隐忍着傷心,問道:“何以見得?”
紅露道:“聽說那位攝政王曾經有妻有妾,王妃莫名其妙被殺了,攝政王也從來不去妾室房裏,定然身體有毛病,生不了孩子,怕王妃宣揚出去,便把王妃殺了。”
碧波繼續感慨萬分:“男人不能傳宗接代,活着還有什麽用?唉!”
紅露見太後情緒低落,為了讓她高興,道:“太後,陛下讓能工巧匠在咱們長樂宮後殿開辟了一個巨大的浴池,把避暑園林的溫泉引了過來,過幾天就能用了呢!”
除了紅露,這些宮人剛到長樂宮的時候都謹小慎微,沈茶白嫌她們像木頭,讓她們不必太過拘束,時間一長,她們便知無不言,唯有紫沐性格孤僻,很少說話。沈茶白最喜歡紫沐,倒不是喜歡她不說話,而是她最聰明、最懂事。
前幾天,沈茶白扮成采購宮女的模樣出宮一趟,回來時,紫沐在宮門口守着,捧着替換的衣物,道:“太後方才在午休,陛下怕打擾太後休息,一直在前殿等着。”
紅露和碧波在衣食住行上伺候得盡心盡力,但紫沐不一樣,從不錦上添花,但次次雪中送炭。沈茶白身邊正需要個足夠聰明、足夠忠心的人物,紫沐足夠伶俐,但這種無緣無故的獻殷勤,反而讓她生出一絲不安。
沈家二夫人的娘家是塗城崔家,不算高門大戶,小有資産。沈二夫人的親哥哥崔勉在都城開了一家地下賭場,混得風生水起,賺得盆滿缽滿。
結果天有不測風雲,朝廷下旨整停各類妓院、賭坊,錦衣衛親自出馬查封,崔勉不能讓鐵飯碗被砸,拍着桌子對楊冠說:“知道小爺是誰不?我妹夫是當朝丞相,我外甥女是當今皇太後!你這小憋孫,見了我還不趕緊磕頭喊聲太爺爺?”
楊冠一腳把他踹了出去,賭坊的夥計也不是吃素的,見錦衣衛才六個人,撸起袖子便幹了起來,最終,崔勉被卸掉了一根胳膊,賭坊的人死了三個,錦衣衛也被打死了一個。
死了一個錦衣衛,這事大了,錦衣衛代表的是朝廷,崔勉反抗朝廷,崔家立刻被扣上了犯上作亂的大帽子,崔家被查。皇帝下旨把崔勉斬首示衆,連帶沈丞相和沈太後也沾了晦氣,留下了縱容親眷作奸犯科的惡名。
沈茶白很快查出,那個錦衣衛是詐死。
她還沒來得及質問誰,孟佑已經到了長樂宮,邀功似的說:“母後,聽說你以前在家裏被沈二夫人欺負,兒臣實在心疼,就想了這個辦法幫你出氣。崔家人都下大牢了,是關還是殺,全憑母後做主。”
不到半天,沈二夫人果然哭天抹淚地來了,跪在長樂宮前求太後開恩。
沈茶白長嘆一聲,妓院賭坊這種地方最是肮髒,便跟孟佑提了查封它們的想法,給百姓締造一個清明的環境。誰知兜兜轉轉,這事居然落自己身上了。若是嚴厲處罰崔家人,旁人會認為她蓄意報複庶母;若是為崔家人開脫,她又成了包庇親眷。左右不讨好,惡人永遠是她自己。
沈茶白斟酌幾番,親自去了趟龍涎宮,溫聲道:“崔勉罪有應得,陛下殺一儆百,幹得漂亮。崔家不管誰作奸犯科,都讓刑部按律法處置了;若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便不要株連了。佑兒的心意哀家領了,相比他們,哀家更在乎佑兒你,千萬不要為了母後影響了你仁君的名聲。”
孟佑豈有不應,立刻讓小胡子傳來刑部尚書,道:“母後怎麽說,你就怎麽做。”
正值晚膳時候,沈茶白在龍涎宮和孟佑一起用了晚膳,這才回到長樂宮。
殿前的茉莉花開了,花朵潔白輕盈,在靜谧的夜裏散發着沁人心脾的香氣。這是她親自種的,碧波早已在水壺裏裝好了水,遞到她手裏。
茉莉花喜歡陽光濕潤的環境,在南國生長得格外好,原先是一蓬蓬一簇簇,精心養了三年,好幾株已經長成了花樹,小白花開得滿滿的。她修剪了幾只,吩咐道:“剪下的花枝不要浪費了,留着用。”
“是,太後。”
老柯過來行了禮,一臉褶子地笑道:“太後娘娘是否準備沐浴呀?溫泉池已經建好了,陛下說,讓老奴給您一個驚喜。”
沈茶白笑道:“你都說出來了,只有喜,沒有驚啦。”
“哎呀,老奴這張嘴呀!”老柯輕輕地在右臉上扇了一巴掌,
老柯喜滋滋地在外面站着,紅露和碧波在前面引着沈茶白進了後殿。後殿外面樸實無華,進去後卻別有洞天。雖是春日,裏面卻暖如夏天,地上鋪了地毯,外間陳設着一把鳳尾琴。兩名侍女掀開一道道珠簾,再往裏走便是溫泉池,足足有四張床榻的大小,水面熱氣蒸騰,碧波把茉莉花灑在裏面,濃郁的茉莉香氣布滿整個大殿。
沈茶白向來不喜歡人伺候的,紅露和碧波引她進來,伺候好沐浴用的各類用品,便行禮退下了。她自己脫了衣裳邁進溫泉池,頓時覺得渾身舒爽。
窗棂有盈盈月光灑下,萬籁俱寂,只剩下水的聲音。
忽然,一道琴聲傳來,清晰悅耳,聽着那曲調,仿佛是《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