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
洛璟九來到重華殿外,聽到了這句話,一時頓住了腳步。
“你說……什麽?”洛璟塵驚道。
肖公公趁着他失神,急忙把他推開好遠,把洛非天護在自己身後。
洛非天在椅子上艱難地動了動,讓身子好受一點,道:“你母後原先嫁過人,後來跟了朕,進宮的時候已經身懷六甲,她不知道懷的是誰的孩子。但是為了你母妃,朕答應她,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養。”
“朕愛屋及烏,也真的覺得你是我的骨肉,二十年都沒有懷疑過。幾年前洛璟宇死了,你從戰場歸來,朕就考慮立你為太子。要不是老肖提醒,朕險些忘了你的身世,就讓東廠的人去查,滴血驗親。”
洛璟塵想到了在郊外和小白遇到的黑衣人,他們不下殺招,只給他造成輕傷,自始至終不開口說話。他們是東廠的太監,一開口很容易暴露身份。
“便查出……我不是你的孩子。”洛璟塵接着他的話,神色黯然。
洛非天正色道:“朕很痛心,不得不打消讓你繼承大統的念頭。但即便這樣,朕也沒有厭棄你,想給你和韻兒安排好将來。”
洛璟塵譏笑道:“陛下真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高風亮節,仁愛無雙,我應該對您感激涕零啊。”
“你仍可以喚朕‘父皇’。”
“請問父皇,我的親生父親是……是顧長檐嗎?”
洛非天震驚地直起了身子,警惕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個名字?”
洛璟塵道:“母妃告訴我的。”
“不可能!”洛非天嘶吼。洛璟塵想謀逆,他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倒;洛璟塵想殺了他,他也維持住天子的高貴儀态。但是聽了這句話,他如遭雷擊,心理防線全部被擊潰,手握成拳不知疼痛地砸在椅子扶手上,緊張道:“韻兒最愛的是朕,是朕!她不可能再提那個名字,她早就忘了他了,韻兒這一生一世、生生死死,全都屬于我!”
洛璟塵雖然還停留在對身世的震驚裏,但他不想錯過得知真相的機會,故意激怒他:“母妃跟我說過,她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也從來沒有忘記過顧長檐。她對顧長檐的死耿耿于懷,為了給顧長檐保住唯一的血脈,無奈之下才答應進宮。”
“胡說八道!你母妃死前才知道顧長檐的死因,怎麽會對他的死耿耿于懷……”洛非天憤怒地說完,忽然覺察到不對勁,目光一凜,道:“你詐我!韻兒不會對你說這些,你剛剛才得知自己的身世。”
“顧家是父皇殺的,母妃從無極臺上摔下來,是因為得知了顧長檐的真實死因。”洛璟塵雙目赤紅,厲聲道:“怪不得父皇對母妃的死避之不談,你才是害死母妃的罪魁禍首!”
洛非天唇色慘白,臉色極不好看,避開洛璟塵的質問,恨聲道:“顧長檐本就不配,他該死!”
洛璟塵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父皇想要什麽,就要不惜一切手段地搶過來。将心比心,兒臣想要把皇位搶來,不過分吧?父皇既然說了要把我當親生兒子,何不踐行到底呢?”
洛非天情急之下咳嗽地更加厲害,把肖公公手裏的帕子染了血。洛璟塵借機拿起桌案上的聖旨,丹鳳眼微微眯起,饒有趣味地說:“兒臣來得不是時候,還差一個字,讓兒臣替父皇寫完吧。”
他撿了毛筆,作勢要寫。
“逆子!”洛非天怒吼着要起身,這才發現雙腿一點也使不上力氣了,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
“忘了告訴父皇,秀兒給兒臣的藥,兒臣一直留着,讓人添在了你的茶水裏。可兒臣做不到父皇那般無情無義,你派人要我的命,兒臣對你卻下不了手……”洛璟塵扔下聖旨,逼近洛非天。
洛非天下半身麻木動彈不得,在椅子上胡推亂動,連人帶椅摔在了地上。
“陛下!”肖公公泣聲喊着沖過去,洛非天已經雙目緊閉,身體一動不動了。
“父皇!”洛璟塵大驚。
肖公公為洛非天悲痛欲絕,忽地轉過身來,目光凜冽,動作敏捷,毫不猶豫地直擊洛璟塵的胸口。
“七哥小心!”門外的洛璟九突然出聲。沖進來用自己的身體撞肖公公。
洛璟塵早已迅速反應過來,及時前半身後仰,躲過了致命一擊。但肖公公不計後果地将十成功力蓄在兩掌,掌風狠辣,勢必要奪了洛璟塵的命。
洛璟塵不敢低估肖公公,這奴才不會輕易罷手,确保性命無虞後,他冒着被掌風重傷的危險,擡掌反擊了回去。
肖公公突然雙目圓瞪,嘴裏吐出鮮紅色的血。
洛璟塵驚訝,兩人剛才離得太緊,他那一招不能使出全部的力量,只能将他擊遠後再蓄後招。卻在眨眼之間,忽生變故。
肖公公倒地而亡,七竅流血。
洛璟塵後退三步,輕咳一聲。
方才千鈞一發之際,洛璟九不管不顧地沖了進來,想把肖公公推開。肖公公怕誤傷了洛璟九,只得強制收回內力,導致真氣逆流,活活憋死了自己。若不是洛璟九及時撞了他,洛璟塵必受重傷。
裝死的洛非天不裝了,趴在地上伸出手,看到那個陪了他幾十年的人死狀凄慘,內心悲痛萬分。
洛璟九連忙跑到洛璟塵身邊,關切地問:“七哥,你沒事吧?”
“沒事。”
洛璟塵來重華宮時,對外面吩咐了“不準任何人靠近”,又道:“若是興王來,不必阻攔”。明知小九是他争皇位道路上唯一的競争者,他也不想對他耍陰謀伎倆,即便要争,也要光明正大。
但是現在,費盡心機地表現了二十年,苦心孤詣地争了二十年,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在起跑線上就已經輸得徹底,連争的資格都沒有。那是人家的江山,自己這個外人瞎惦記什麽啊?
可憐,可悲,像一條流浪狗在妄想別人家的盛宴。
洛非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們互相關愛、兄弟情深,沒有一個人過來管他,哀聲喚道:“璟九啊……”
洛璟九恍若未聞,拿了桌子上的聖旨,獻寶似的捧到洛璟塵面前,喜道:“七哥,這是父皇的筆跡,就差一個字了,我字不行,你快寫上!”
洛璟塵沒有接過來,問道;“你不想做皇帝?”
“別拿我打趣了,我哪是當皇帝的料啊,快點,再晚些三省的老頭就來議事了!”洛璟九催促着。
洛非天呼吸不均,想說話卻被一口悶氣憋了回去,歪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洛璟塵望着窗外,背對着洛璟九。這時正值春日融融,重華宮外牡丹盛放,燕子呢喃,好一派光景,想來山河萬裏,盛世應如畫。他頹然道:“方才你聽到了,我不是父皇的骨肉,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就算你不是父皇的兒子,但你是我的七哥!”洛璟九低着頭,生怕洛璟塵不認他了,絞盡腦汁地想起了一句詩:“小時候你不是教過我嗎,‘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從小到大只有你疼我,不管你身體裏躺着誰的血,你永遠是我的親哥哥!”
洛璟塵心中一暖,回首望着他:“你真的不介意我身上流着誰的血?”
“當然不介意!”洛璟九斬釘截鐵地說:“小時候他們說我娘是宮女,說我身上流的血低賤肮髒,除了七哥,所有人都對我避之不及。我可以不認洛璟宇,不認洛璟軒,甚至不認這個父皇,但絕不會……”
洛璟九的一頓直抒胸臆被地上的劇烈地喘息聲打斷,洛非天在地上像蛆蟲一樣地扭動着,極力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洛璟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瞟了一眼,目光又落回他的七哥身上,道:“他算什麽父皇!我餓得沒飯吃的時候他在哪裏,我被嬷嬷打得時候他在哪裏,我被梁美人踹到湖裏差點淹死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将近二十年他都沒有想起我,如今想起來了?”
洛璟九平時一直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總是笑嘻嘻的,好像從來沒有過煩惱。但他一直記得,快餓死的時候,是七哥從滄海宮裏帶東西給他吃;被嬷嬷用棍子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是七哥出面懲治了嬷嬷;在河裏被水嗆得快要一命嗚呼的時候,是七哥跳進冰涼的湖裏把他拖上岸;在宮裏危機四伏,是七哥求了淑貴妃在父皇面前說好話,允他出宮建府……他可以忘記欺負過他的人,但七哥的恩情,他牢牢記得。
“哥,你做皇帝吧!”他眼神真摯。
洛璟塵欣慰地想,上天對他總算沒有太過無情,拍拍洛璟九的肩膀,道:“我永遠是你哥,但是皇位……從來不屬于我。”他的睫毛很長,眉間落下幾分蕭索。
皇帝還沒死,倆兒子在這兒公然讨論誰做皇帝合适,像過年送壓歲錢一樣推來推去,簡直駭人聽聞。
“你……逆……”洛非天使勁從喉嚨裏憋出幾個字,聽不出說了什麽,也沒人聽。
洛璟九瘋狂搖頭:“不行不行,我當不了。”
洛璟塵安慰他:“放心,有我在。私下,哥罩着你;對外,你得罩着我。”
洛璟九再要拒絕,只聽禁軍首領郁齊在外面道:“啓禀辰王殿下,柏大人、楊大人、馬大人剛剛進了宮,正往重華殿的方向走來。”
洛璟塵道:“進來。”
郁齊被裏面的場景吓了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按照辰王的意思把肖公公的屍體處理了。洛非天勉強還剩一口氣,身體基本不能動彈,嘴上也說不出話了。
三位中樞大人進來的時候,洛非天正躺在床上,殿裏濃重的藥味蓋住了其它味道,辰王和興王正在床前侍疾,真真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美好畫面。他們問了陛下的身體狀況,太醫接着進來診了脈,搖搖頭,只往他嘴裏送了一塊參片含着。
三位大人對視一眼,尚書令柏臨川帶頭跪下,道:“陛下,國祚未定,請陛下定奪啊!”
洛璟塵不知他還能不能書畫,試探地喚道:“父皇?”
洛非天目光呆滞地望着床簾頂部,少頃,竟然回光返照似的來了精神,張開了嘴:“立……洛璟……九為太……”
他的聲音很低,每個字像含在嘴裏,說得斷斷續續。三位大臣距離較遠,且年事已高,耳朵不大好了,實在聽不清楚。
洛璟塵揚聲道:“父皇說,立洛璟九為太子。”
洛璟九急得瞪眼。
三位大臣面面相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辰王應儲君的最好人選,怎麽可能會是興王呢?可這話,偏偏是從辰王嘴裏親自說出來的。
洛璟九靠到洛非天旁邊,恭敬地詢問:“兒臣資質平庸,難以擔當大任。父皇,七皇兄剛才是不是說錯了呀?”
洛非天憑借一股江山不能落于他人之手的堅定信念,賣力道:“傳位于……興王……洛璟九。”
這次說得清楚明白,絕對錯不了了。
辰王清聲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三位大人雖不太情願,依然跪道:“臣等接旨!”
洛非天側躺着,目光正好落在洛璟塵身上,憤怒與恨意交織在一起,頓時又回了些精神,沙着嗓子道:“辰王……謀……死……”
洛璟九就趴在床邊,心道不好,兩手搖着他的肩膀,故意大聲說話淹沒掉他的聲音:“父皇,你說什麽?父皇,你別吓兒臣啊……”
楊可昕忙問:“興王殿下,不對,太子殿下,陛下剛剛說了什麽?”
洛璟九直視着洛非天的眼睛,鄭重其事地道:“父皇說,封辰王為攝政王,攝朝中事。”
洛非天的手一耷拉,咽了氣。
未央341年三月初三,北國皇帝洛非天駕崩,舉國同悲。
七日後,洛璟九登基為帝,洛璟塵為攝政王。朝臣多推崇攝政王,對興王登基屢有不滿,反對之聲皆被攝政王壓下。
史書記載:“帝有惑,常詢攝政王。攝政王答之,帝悉數采納,無有不應。攝政王權勢滔天,功高近主。”
史官的筆墨,終究委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