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油盡燈枯
油盡燈枯
洛非天在無極臺留下了傷,一直不肯讓太醫診治,生生拖着,雖無性命之憂,卻引發了咳疾、頭痛、心絞痛等一大堆并發症。嫔妃朝臣和老肖勸了又勸,洛非天才同意讓太醫配藥,幾個月的湯藥下去,病情沒有好轉,身體也不複從前那般硬朗。
老果說:“王爺,您該去宮裏侍疾了。”
洛璟塵忙着逗小茉莉,說:“讓小九去。”
洛璟九在玩念卿,說:“我也不想去。”
花開花謝,鬥轉星移,長樂宮的荷花開了三茬,沈茶白埋在辰王府樹下的葡萄酒成了陳年老窖。小孩子一天天長高,紅顏雖不老,卻愁鎖眉上。
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人間幾度秋。
沈茶白在躺椅上枕着胳膊小憩,雕花窗戶上用半透明的金絲軟煙羅遮着,射進殿裏的光線恰到好處。碧波低聲道:“太後,陛下來了。”
她剛要起身,孟佑已經過來了,笑道:“母後不用起來,沒什麽要事,就想跟母後說說話。”
他今年已經十七歲了,身子長開,和沈茶白站在一起幾乎一樣高。躺椅旁的案幾上擺了各式點心,孟佑拿了一塊豌豆黃吃,贊道:“母後這兒的點心最好吃了。”
“跟孩子一樣,還這麽喜歡吃甜食。”
“朕就是孩子呀!”孟佑生了一張娃娃臉,皮膚白皙,嘴角上揚的時候兩顆酒窩格外明顯,雖然身高上去了,還是顯得年紀很小。他津津有味地吃了半盤,擡袖抹了嘴角的殘渣,道:“母後提出的戶籍制雖然一開始很麻煩,但這三年下來,許多事都變得方便了,管理州郡、刑事考核、征兵納糧……全都用得上,是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大臣們都誇母後賢明呢!”
沈茶白爽朗道:“旨意是皇帝下的,活是戶部和各州郡幹的,哀家可不敢搶功。”
“母後真聰明,怎麽想出的這個辦法呀?”孟佑眨着眼睛。
沈茶白一臉慈愛,心裏卻道:自然為了找我親兒子。
“戶籍制實施後,有人跟朕說,北國早就實行好幾年了。北國的辰王發明的,他叫……對,洛璟塵。”
“哦,原來是這樣啊。”沈茶白不動聲色地咬了口糕點,說:“北國有的,咱們南國也要有,佑兒是一代明君,定将南國治理得越來越好。”
孟佑直視着她的眼睛,說:“朕一定不會讓母後失望。”
十七歲的孩子基本過了變聲期,孟佑的聲音卻一直沒變,還是那般稚嫩。“朕一定不會讓母後失望的”這句話送在沈茶白的耳邊,聽起來是個小孩子的豪言壯語,細細琢磨,更像一個大人胸有成竹的表态。
人家态度好,沈茶白也借機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哀家命苦,進宮沒幾天先皇便駕崩了,後來久經波折,多虧了陛下才有如今安穩的日子,哀家的晚年幸福全靠佑兒了。”
孟佑默默地記下了,并做了入木三分的解讀。
不知是不是沈茶白的錯覺,孟佑提到洛璟塵的名字時,目光一直沒從自己身上移開過,好像很期待從她的表情裏看出些不一樣的東西。她暗暗地想:這個小孩子啊……心思太多。
孟佑走後,她問紅露:“徐将軍夜探江府,可查出什麽了?”
紅露附耳過來,“徐将軍說,江府表面是一座廢府,暗處卻有許多雙眼睛守着,徐将軍的人怕打草驚蛇,沒進去。”
沈茶白輕聲道:“原以為江中影是博弈者,原來是一顆棋子。”
在一個安靜祥和的夜晚,一個唇紅齒白的年輕男子被送到了長樂宮,把正準備就寝的皇太後吓得一蹦三丈高。
老柯是長樂宮裏年紀最大的太監,進來細聲細氣地說:“陛下吩咐了,太後娘娘思念先皇,老奴便派人四處搜羅,皇天不負有心人啊,太後您看,他長得像不像先皇年輕的時候?”
“……”沈茶白扯了扯僵住的臉:“哀家沒見過先皇年輕的時候。”
老柯笑了笑,臉上的肥肉随着一起顫動,吊着公鴨嗓子問:“太後覺得先皇年輕時候長什麽樣?”
沈茶白看到仍在牆角跪着的人,怒道:“還不趕緊讓他走。”
“是是是。”老柯趕緊招了招手,讓幾個小太監把男子拖了出去,繼續眯起小眼睛,等着太後的指示。
“嗯?”沈茶白不明所以地看着老柯。
老柯的眼睛都快眯沒了,只好把話說得更直白一點:“太後覺得先皇年輕時候長什麽樣,先皇就長什麽樣,呵呵。”
沈茶白這才後知後覺,孟奕長什麽樣子,已經完全不記得了。老柯問她喜歡什麽樣的男子,她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洛璟塵的模樣。那模樣實在世間罕有,便故意說出來為難老柯:“最好與哀家年紀差不多,身材修長,相貌俊美,還要有陽剛之氣,不能沒讀過書……”
她毫不客氣地提了一大堆要求,老柯硬着頭皮應道:“太後放心,奴才……奴才一定盡力!”
洛非天纏綿病榻三年,終于覺得自己熬不住了。帝王之将死,忽然醒悟兒女情長不過鏡花水月,若是不把洛家江山安排好,實在沒有顏面去地底下見列祖列宗。
肖公公剛進殿,欲言又止,洛非天蹙眉問道:“又失敗了?”
“派去刺殺辰王的人,一個人都沒回來。” 肖公公低下頭。
“那就再去!” 洛非天不甘心地垂着床,道:“他活着,朕死不瞑目!”
肖公公往日的精氣神不再,頹敗道:“這幾年,陛下為了穩住辰王,讓他和興王共同監國。辰王道東廠勢力過大,早上已經讓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簽了文,以後東廠的太監只管忠心事主,不得插手朝政;為了皇宮安全,東廠裏只要有武功的,全部逐出皇宮。”
洛非天血氣上湧,臉色顯得通紅:“小九呢,他不阻止嗎!”
“興王沒有反對,全力支持辰王……”
“他蠢麽!”洛非天怒其不争:“朕給他賜婚,給他封王,這些年極力捧着他,他看不出來嗎?”
“陛下別急,奴才已經讓人去傳興王了。”
洛非天扶着床邊咳了許久,強打着精神,道:“拟旨,待會兒把所有大臣都喊來,朕要當衆宣旨。”
肖公公攤開紙卷,研好墨水,扶着洛非天下床。他許久沒有寫字,握筆的胳膊顫抖地厲害,只好言簡意赅地寫道:“朕深感年日無多,唯憂江山社稷,待朕百年之後,傳位于洛璟……”
“兒臣給父皇請安。”
鹿毫毛筆頓在半空,在聖旨上落下一個墨點,洛非天和肖公公吓了一跳,
他身穿靛藍色直襟長袍,袖口繡着銀色雲紋圖案,腰間系着同色腰帶,長褲紮在黑色錦靴裏,将身材修飾地筆直挺拔。墨發束起來以鑲寶石鎏金冠固定着,他面色冷淡,劍眉下的一雙丹鳳眼冷若冰霜。
洛璟塵平時不來侍疾,偏偏這時候來了,洛非天莫名覺得心虛,怒道:“不經通禀就進來,你連禮數都忘了嗎!滾出去!”
老肖趕緊給他拍背順氣,喊道:“快傳太醫!”
外面靜悄悄的,平時宮女太監來來往往,此刻竟然一個都沒有。
洛璟塵主動倒了溫水遞過去,被洛非天揚手打翻,琺琅彩虎躍輕釉瓷碗碎在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洛璟塵去拿桌子上的聖旨,肖公公趕緊雙手壓住,洛璟塵瞟了他一眼,幽幽道:“肖公公一向心寬體胖,步履闌珊,連本王都沒看出你是個絕世高手,殺本王的死士都是你的人吧?”
洛非天癱靠在椅背上,許是因為太久沒走路,腿上沒有力氣,食指指着他:“你想謀逆!”
洛璟塵輕輕搖頭:“其實,我只是想來跟父皇說說話,平時沒有機會能聽到父皇的真話,無奈之下選擇了這樣的方式,請父皇見諒。”
洛非天卻道:“朕不想殺你,你是朕養大的,朕也不舍得。”
洛璟塵嗤笑道:“兒臣還要謝謝父皇曾經于心不忍吶,那現在,你怎麽又忍心了呢?”
洛非天不說話,皺紋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洛璟塵仍維持着假笑,悲哀地搖搖頭,傷心絕望之後,他已經不在乎了。目光又落回那道聖旨上,手上剛要動,老肖卻眼疾手快更迅一步,準備去奪聖旨。
肖公公稍一疏忽,洛璟塵卻忽然一個轉身繞到了洛非天身後,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覆在洛非天的脖子上。
“辰王!你要弑君嗎?”肖公公急道。
洛非天顯得相對淡定,他是皇帝,皇帝不會害怕,只會憤怒。
“你是父皇身邊最忠心耿耿的老狗,回答本王兩個問題。”洛璟塵神色冷峻:“第一,為何要殺我?第二,為何不讓我做太子?”
其實還有第三個問題,顧長檐和母妃是什麽關系?但這個問題事關母妃清譽,他有些問不出口,只好先問前兩個問題。
洛非天笑容輕蔑:“小七,你就這麽想做太子?”
“很想,小時候害怕洛璟宇洛璟軒欺負我,所以想做太子,但後來不是為了這個。”洛璟塵頓了頓:“父皇在我心裏是一代明君,是讓我敬重的好父皇,我想做讓你引以為傲的孩子,我想像你一樣,把北國的大好河山治理地井井有條,我想完成你的心願,為你開疆拓土、統一南北兩國,開辟一個四海升平的天下。”
洛非天眼裏隐隐有目光閃動,最懂自己的孩子,竟然是洛璟塵。可惜,他即便再好,又有什麽用呢?
“兒臣在戰場受了傷,父皇怎麽說的,這個賤奴才是怎麽說的?幸虧受傷的不是洛璟宇,呵呵……父皇讓兒臣娶衛仙兒,接着把衛家滅門;父皇讓兒臣訓練魏武營,剛有成效,父皇接着奪回去送給九弟!洛璟宇死了,父皇懷疑兒臣;洛璟軒殘害池州百姓,父皇不懲治罪魁禍首,也懷疑到兒臣頭上……”洛璟塵終于将一腔憋悶傾瀉而出,長嘆一聲,雖覺暢快,仍是意難平。
洛非天無話可說。
“向來只有皇室兄弟奪嫡,沒見過父子相争,哪有皇帝幫着其它兒子對付一個兒子的啊!”洛璟塵嘲笑着自己,見洛非天仍不說話,手上的力度緊了幾分。
肖公公吓壞了,外面的人已經被辰王輕走了,整個皇宮都已經在他手裏,已經叫天天不應。他只得循循善誘道:“辰王,如果陛下今日有三長兩短,你就算登上了皇位,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洛璟塵才不受他的威脅,一臉淡定地等他的回答。
肖公公撲通跪下,懇求道:“王爺啊,老奴求你放了陛下吧,他為了北國江山,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啊!要是你笨些蠢些,沒本事去争那個位子,陛下何嘗不想讓你榮華富貴地過一輩子啊!”
“為何我不可以,為何寧可讓我死,都不準我争!”
洛非天無望地阖上雙眼,嘆息道:“告訴他吧……”
肖公公的嘴唇蠕動了好幾下,蒼老的面容上,皺紋快要擠在一處,仿佛做了極大的心理準備,才有勇氣吐出這句話:“因為辰王你……不是陛下的親骨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