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孤翼只影
孤翼只影
洛非天頭下腳上地趴在臺階上,上面的雪沾了他一臉,磕破的鼻子還在滴着血。他顧不上這些,目眦欲裂地看着繼續往下滾落的王韻,他慌亂地調動四肢使勁往下爬,企圖能抓住他的韻兒。
可他怎麽都動不了了,好像被人釘在了臺階上。
“陛下,危險啊!”肖公公不知何時沖了過來,從上面抓住了洛非天的雙腳。
“滾開!”洛非天急着救人,臺階上的雪被他扒拉地亂七八糟,雙腳胡蹬亂踢。老肖從背後抱住他,臉上身上被打了好多下,寧死也不肯松手。
洛非天眼睜睜地看着皇貴妃的身影越來越遠,他的瞳孔睜得老大,絕望而失控地大喊:“韻兒……”
洛璟塵從藏書閣出來後走到附近,隐約聽見這邊有聲音,似乎有人在喊母妃的名字,他趕緊跑了過來。
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臺階上滾落,他顧不上其它,以最快的速度沖過來時,皇貴妃正好從最低的一級臺階上摔下來。
低處的雪已經開始化了,昔日那樣美好的一個人,滿身是血、滿身髒污地被洛璟塵抱在懷裏,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洛璟塵如墜冰窟,他不敢相信,說好了今晚要一起吃飯的。
洛非天停止了嘶吼,眼神呆滞地望着下面。
許久過後,他擡首,他一直低着頭,兩道目光交彙,似乎離得很近,又似乎隔着千山萬水。
洛璟塵跪在雪地裏失聲痛哭,卻哭不出一滴淚,棗紅色的新年衣服在雪地裏顯得格外刺目。
洛非天連滾帶爬地下來,跌跌撞撞地站不穩,腳下一軟,頓時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洛璟塵守盡長夜,淚水流幹。
洛非天親自守在靈前,一夜之間老态盡顯,頭發白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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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斷腸人,誰也安慰不了誰。
洛璟塵紅着眼問他:“父皇,當着母妃的靈位,你告訴兒臣,母妃為何會從無極臺上摔下來?”
老肖道:“辰王啊,先皇後是一不小心……”
“本王沒問你!”他怒斥:“父皇,你親口說。”
洛非天呆呆地坐在地上,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反道:“該改口叫‘母後’了。”
他越是躲閃,洛璟塵的疑心更重,逼身靠近,直視着他的眼睛,質問道:“你不敢說,對嗎?”
“跟朕這樣說話,誰給你的膽子!”洛非天壓着怒氣,他不讓太醫治臉上的傷,神色尤其猙獰。
洛璟塵一只胳膊撐着地面,無奈地望着外面的天,鄙夷地笑道:“兒臣現在還有什麽好失去的……”
史官記載不了那麽多痛徹心扉,簡而道之:“皇貴妃薨,帝痛心惋惜,罷朝七日,追封皇貴妃為‘淑韻皇後’,加谥號‘永俪’,葬于坤陵。”
自古皇帝駕崩後葬于乾陵,皇後薨後葬于坤陵,兩陵并列相依,意為合葬。前有端裕皇後它陵安置,今有慧恩皇後還在世上,洛非天不顧朝臣反對,硬是把坤陵給了王韻,也只給了王韻。
無極臺被連夜拆了,拆得幹幹淨淨。
遠在南國的顧青羽聽說這件事的時候,痛快地笑了足足一刻鐘,下令整個南風門:“來呀,去外面買鞭炮,給我使勁放!今晚我請客吃大宴,不醉不歸!”
沈茶白也聽說了,摸着隆起的小腹長聲一嘆,明明在共情着某個人的傷心,卻不想承認,使勁壓着那份情緒,越發覺得心口發堵。
桌子上有蘋果,但她不想起來洗,只想坐着吃,順手拿過短劍來削皮。這玩意兒用來當水果刀不錯,只是劍柄太粗,分量也重了些,真不知哪個二愣子把它設計成這樣。沈茶白啃着蘋果,劍柄真是越看越不順眼。
她恍然大悟,劍柄這種獨特的設計,正好用來砸核桃嘛,多吃核桃生出來的孩子聰明。
“哐!哐哐!哐哐哐!”她砸得開心,吃得也開心,劍柄不堪受此折磨,側邊生生裂開了一道縫,上下錯位了。沈茶白嫌它不争氣,嚼着核桃修理起來,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音,像金屬之間的撞擊。她又晃了晃劍鞘,沒錯,聲音是從裏面發出來的。
沈茶白卯了大力氣,借着錯位的縫把劍鞘掰開,裏面果然藏了東西,她趕緊把東西從裏面摳出來——竟然是虎符,能號令南國兵馬的總虎符。
洛璟塵在蘭因海上把虎符偷去,後來鑲嵌在劍鞘裏,又送給了她。他竟然早就以這樣的方式,把到手的虎符還給了她。
震驚過後,她欣喜萬分,只要有軍隊在手,管他江中影是什麽魑魅魍魉,所有蠅營狗茍只有灰飛煙滅的份兒。接着又後怕起來,如果洛璟塵把虎符自己留着,或者交給北國皇帝,只要稍稍用些伎倆,南國江山危矣。
這些複雜的情緒雜糅在一起,過往的甜蜜再次湧上心頭,最終化成一灘感動,那些欺騙似乎也不是不可原諒。
可三年前的事,她不能當作沒有發生。想到洛璟塵便揪心,她及時追回飄了許久的神思,把心思用在研究江中影上。
去年離宮時,江中影還是從五品殿中丞,不到一年連升三級,如今已是四品刑部郎中。刑部尚書對他惟命是從,刑部侍郎是個窩囊廢,江中影成了刑部的實際掌權人。他的品級不算高,卻能夠迅速扳倒長公主,在朝廷裏翻雲覆雨,至今屹立不倒,這一切自然沒那麽容易。
作為錦衣衛首領,他為孟弈暗地裏調查所有朝臣,哪個大臣不忠心,哪個大臣在背後嚼舌根,哪個大臣瞞着正房在外面偷養小老婆……錦衣衛全知道。知道歸知道,哪些需要報到孟弈哪裏,哪些可以無中生有,全靠江中影的一面之詞。
他給孟弈這個昏君當狗腿子,把孟弈的弱點拿捏得穩穩的,有時候,他想弄死誰,只需要莫須有的一段說辭、和一點點牽強的證據就夠了。不服他的,被他弄死;聽話的,留下。同時,他身為長驸馬時,表面上為長公主收買勢力,實際上打着皇家的名義将人心收為己用。經過十一年用心良苦的洗牌,很多大臣都成了他的人。
很多人暗地裏不服他,甚至恨他恨得要死,但大多人總有點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或者投鼠忌器,或者力量微博,無法擰成一股繩,只得任由江中影逍遙法外。
徐聞來的時候,沈茶白倚靠在二樓的窗戶旁,借着飄搖的窗簾和桌案遮擋身形,道:“徐将軍,你被小尾巴盯上了。”
徐将軍一驚。
“解決了。”沈茶白晃晃手裏的核桃,笑道:“江中影很關心你,連你的餐食都不放心呢,看來我不能在這裏久待了。”
徐聞垂首,心情沉重:“末将無能。”
“無妨無妨。”沈茶白早就編排好了說辭:“我接下來不在這裏住了,不瞞徐大哥,我從蘭因海被救回來後,身上落了些後遺症……不必擔心我,只是得休養半年。”
這些日子以來,徐聞假意投靠江中影,看夠了他那副狐假虎威的嘴臉,無時無刻不盼望着大展身手血刃奸臣,自是最擔心她的身體狀況,看她的神色情況應該不嚴重,便不再多問,直言道:“姑且讓他再活半年!”
“這半年,還有幾件事要麻煩徐大哥……”她低聲道。
徐聞認真記下了,忍不住問道:“末将有一事一直好奇,不知該不該問。”
“徐大哥好奇,我為什麽不直接找我爹幫忙?”沈茶白長嘆一氣,扶着腦袋道:“他要是看到我,鐵定二話不說立刻把我扭送到宮裏去!反正他跟江中影不對付,早晚都會幫我們。”
徐聞走後,沈茶白立刻卷了鋪蓋,錦衣衛來暗查時,正好撲了個空。她在距離都城不遠的鄉下租了個院子,打扮成普通農婦模樣,專心養起了肚子。
她經常感嘆身為女人實在不易,懷胎十月戰戰兢兢,影響她搞家國大事。作為一個太後就更不容易了,一旦被發現懷了孩子,還不得被拉去捆起來浸豬籠。她這輩子都不想碰男的了,更不可能像其它女子一樣能成親嫁人,肚子裏的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孩子,最寶貝的女兒,再小心翼翼都不為過。
冬去春來,洛非天的身體還是不見好,宮女把送進去的藥又原模原樣地端了出來。他常把自己關在滄海宮裏,對着淑韻皇後的畫像,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
他佝偻着身軀,右手溫柔地撫上畫中人,輕聲哼唱戲曲:“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①
朝臣請求立洛璟塵為太子的聲音不絕于耳,洛非天不搖頭也不點頭,繼續裝聾作啞。但是不管明裏暗裏,衆人已經默認辰王時儲君,他如今既是長子、又是嫡子,不管論什麽,他都是最好的人選。
可是偏偏,皇上突然頒了一道旨意,把洛璟九封了“興王”。遲鈍的洛璟九終于嗅出了不對勁,蹿到辰王府上,洛璟塵不在書房,小九随處找了找,在紅豆苑外看到了他的背影。
洛璟塵長身玉立地站在樹下,腳邊趴了一只小茉莉。他最近查到了南國的一個神秘組織——南風門。南風門擅長制毒與易容,栖霞山上襲擊他的人、鼓動災民鬧事的人,都跟南風門脫不開關系。他還奇怪,小白跟南風門又是怎麽扯上的。
他暗地裏查母妃的死因,在宮裏埋了不少眼線,卻無意間查出,秀兒是父皇的人。
洛璟九站在門口,歪着頭問:“七哥,嫂子到底去哪裏了?”
洛璟塵把思緒收回來,望着春來複蘇的庭院,輕聲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②
“啥意思啊?”洛璟九聽不懂。
“九弟,”他突然轉過身來問:“你對那個位置有想法嗎?”
“當然沒有!”洛璟九屁颠屁颠地跑過去,急忙表達心意:“七哥,我這次來就是想跟你說,就算父皇給我封了王,我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太子當然由你來做,我一點都不想當!”
“嗯,有沒有想法都沒關系,我只是希望我們,不要為了這個生了龃龉。”洛璟塵拍拍他的肩。
洛璟九長舒一口氣,笑出兩顆門牙,拉着他的胳膊撒起嬌來:“七哥,那個宋蒸蒸老是跟我作對,他以前在戰場上跟着你做過中郎将,被你一手提拔起來,就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幫幫我啊……”
初夏的風暖融融的,荷花露出尖尖角,随着一聲嬰兒的啼哭,沈茶白長呼一口氣,心道:終于生完了。
疏星給她喂了一點水潤嗓子,待恢複些力氣,沈茶白一臉慈愛地對産婆說:“把閨女抱過來我瞧瞧。”
産婆的嗓門大,比她還高興,邀功似的說:“你可了不得,生的是兒子!”
沈茶白的笑容凝固了,好不容易勸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看到孩子的模樣時,內心再度崩潰。
好醜的孩子啊。
模樣怎麽一點都不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