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魂斷無極
魂斷無極
顧長檐隐隐感覺到了什麽,可是王韻什麽都不說,別人也無從問,他只能一個人悶着。兩個月之後,他一時沒收住情緒頂撞了皇帝,官職被明升暗降,一道聖旨下來,讓他去偏僻的黔州做地方官。
那時候,大哥一家三口來都城探望,也在府上住着。大哥只好帶着家人回去,與他們順路一段。途徑瓦子林時,一幫悍匪打劫了他們的馬車,悍匪見王韻生得貌美生了歹心,顧長檐擋在前面護着她,被悍匪一刀穿胸。
王韻醒來的時候,已經被五花大綁在山寨裏了,嘴裏被塞了東西,想咬舌自盡都沒有可能。正當她絕望的時候,當地官府接到了百姓的報案,立刻帶人來剿匪,悍匪聞風而逃,王韻被救下。官府得知王韻的夫君是地方官,立刻上報給朝廷,王韻作為重要的人證也被送到了宮裏。
朝臣被殺,皇帝震怒,立刻選了欽差大臣嚴查此事,派軍将悍匪一網打盡。血仇已報,王韻沒了活下去的念頭,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扔,小椅子倒地,她閉上眼睛,決定結束這不堪的一生。
宮女及時發現,喊了太醫,把她救下了。
王韻醒來,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攥着,洛非天一臉擔憂地說:“你吓死我了……怎麽能這麽想不開呢,就算不顧自己,也想想肚子裏的孩子。”
“孩子?”王韻把手抽回來,不可置信地問。
“是啊,孩子,太醫說你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洛非天一臉期待又緊張地問:“兩個月,是朕的嗎?”
王韻愣住了。
“我不知道。”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床簾。可能是顧長檐的,也可能是皇上的。她期待是顧長檐的孩子,此生實在對不起他,能給他留個後人,也好。
洛非天隐隐有些失落,王韻性子單純,不會為了圖什麽而說謊騙她。但是,至少還有一半的可能,這個孩子是他的。
“韻兒,留在朕身邊吧,你和孩子都需要一個依靠。”他以前稱她“顧夫人”,現在改了稱呼。
王韻冷笑,道:“萬一是長檐的孩子呢?”
“無論如何都是你的孩子,只要是你的孩子,朕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朕會愛屋及烏,像你一樣疼愛他。”
王韻覺得荒唐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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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生下來,我們一起養他。”洛非天把她的雙手捂到自己手心裏,無比誠懇地說:“朕答應你,不管他流的是誰的血,以後就是朕的孩子了。朕永不再提、永不去查、永無疑心。”
“我在你面前不是皇帝,你把我當作一個普通的男人,我們做尋常夫妻,好不好?”
“朕的生死由天,悲喜全系你一人……”
“韻兒,勇敢一些,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你難道對我沒有一點點……哪怕就一丁點的喜歡?”
“尋常女子失去丈夫尚能再嫁,你為什麽不可以?你到底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只要你,除了你,後宮再也不添一個人。”
堂堂九五之尊像個可憐人,每天除了上朝,其他時間在王韻身邊,死皮賴臉地哄着她,委屈巴巴地求着她,巴不得把炙熱的心剖出來給她看。
日複一日,不知疲倦。
谏語閑言,全部封殺。
他求了她半年,終于等來她點頭。
那是洛非天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比登基還高興。他破例封她為“淑妃”,說“淑”字意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建了一座比坤寧殿還大的滄海宮,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抹殺了王韻的過去,沒人敢提淑妃是再嫁之身;顧長檐這位短命的科舉狀元、朝廷官員,在史官筆下也沒有留下名字。
那年冬天,一個男孩子呱呱墜地,洛非天抱着孩子喜不自勝,晉淑妃為淑貴妃。洛非天讓禮部拟了一大堆溢美的名字,淑貴妃卻說:“就叫‘塵’吧,微小如塵。”
王韻表面上有多麽風光,心裏便有多麽煎熬,她一面醉在皇帝如火的愛意裏,一面又對顧長檐愧疚萬分,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偷偷喝下了避子湯。
洛璟塵一天天地長大,每次看見他,王韻都會想起自己的罪惡和不堪。她愛這個孩子,也知道孩子是無辜的,但是她厭惡自己,覺得難以面對兒子。
如今,她已經是皇貴妃了。洛非天待她二十年如一日,除了半路出了洛璟九生母那檔子事,後宮沒再添過人,他甚至沒有主動寵幸過後宮其它妃嫔。洛璟塵出生之後,于昭儀緊接着生下八公主,小棠生了九皇子,自那之後,洛非天再也沒添過子嗣。
洛璟宇死後,洛非天醉醺醺地說:“韻兒,咱們再生個孩子吧,朕立他為太子。”
璟塵從蘭茵海九死一生回來後,在郊外遇過一幫刺客,刺客的目的不是殺他,而是取他的血,用來滴血驗親。洛非天可以對璟塵視如己出,但是江山傳承容不得馬虎,他一定驗過了——洛璟塵是顧長檐的孩子。
洛非天會包庇昏庸無能的洛璟軒,會費盡心機扶植厭惡的洛璟九,但絕不會讓洛璟塵當太子。
知道了這些,皇貴妃突然開始對洛璟塵特別好,給他煮湯炖藥,為他縫衣納鞋,不僅為了彌補這些年欠他的母愛,更是彌補對顧長檐的虧欠。
皇貴妃想得出神,不知不覺已經過了許久,宮女輕聲道:“娘娘,外邊冷,咱們回去吧。”
“璟塵呢?”
“回娘娘,王爺被九皇子拉着去藏書樓了,王爺說晚上跟娘娘一起用膳。”
“好。”她微微一笑,道:“他愛吃韭菜蝦仁餃子,韭菜擇好,八寶米提前泡上。本宮随便走走,你們不必跟着。”
雪已經停了,宮裏平日多喧嚣,她不喜歡出門,更願意在滄海宮呆着。長廊、花園、拱橋被覆蓋一片雪白,偶爾路過幾個宮人避讓行禮,她獨自走着,在一片純白裏找尋久違的安靜。
不知不覺走到無極臺下,一串腳印從下往上,連綿八百多級臺階仿佛直入雲天。這裏是洛非天的私人地方,沒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皇貴妃心想:這麽冷的天,非天上去做什麽?
洛非天站在無極臺的最高處,兩手交叉揣在袖子裏,志得意滿地欣賞着屬于他的萬裏江山。覆雪的北國,美不勝收。
肖公公忍不住說:“真冷啊。”
洛非天哈哈一笑:“老肖啊,‘高處不勝寒’,在最高的地方上怎麽可能輕松?”
肖公公連忙應是,不停地拿手哈氣。
洛非天裏面穿着龍袍,外面披着黑貂皮大氅,頭上戴着貂皮絨帽子,自然比肖公公暖和許多。他每次站到這裏,俯瞰天下,感受着八面來風,覺得尊貴至極,也覺得孤獨至極。
“璟軒死後,朝臣紛紛倒向小七,好像他們已經替朕做好主了!”他一邊氣憤一邊納悶:“朕把魏武營給了小九,又給小九賜了婚,小七居然沒說什麽。”
肖公公附和道:“辰王病愈後,對朝廷的事似乎不如從前關心了。”
“哦?你也這樣覺得?”
“老奴猜想,人往往在生病的時候,才意識到健康是最重要的,對權力的欲望就小了些。”
“有道理。”洛非天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韻兒要是不說,朕真沒想到他傷得那麽重。但是以後,哎,朕很擔心……”
肖公公明白他的意思,溫聲道:“辰王對九殿下一向照顧,兄弟感情好,陛下不必過于憂心啦。”
“皇家哪有親兄弟。”洛非天頓了頓,“再說他倆也不是兄弟。”
老肖識時務地不說話了。
洛非天的目光穿過二十年,若有所思地說:“朕初見韻兒的時候也是在一個冬天,她穿的白白粉粉的,發髻上插別一枝紅梅。朕對她一見鐘情,她走後,朕去禦花園折了好多枝梅花,有的淩寒盛開,有的含苞待放,朕想象着她會喜歡那一朵,想親手為她戴上。”
“陛下對皇貴妃娘娘真是情深啊!”
洛非天的臉上沾上笑意,欄杆上的雪被風吹到臉上,雪感受到熱度,悄悄化開。“只有端裕皇後看穿了朕的心思,她願意幫朕,但要朕答應将來立璟宇為太子。璟宇是嫡長子,朕本來就有心立他,皇後想求個安穩,朕理解。”
肖公公知道陛下心裏藏了很多話,這時候自己只要恭敬地聽着,偶爾附和幾句便是。
“去年……現在該說是前年了,璟宇沒了,太子之位空着,朕第一個就想到了璟塵。他那麽優秀,那麽像朕,朕一直覺得他該是皇子龍孫……為什麽……為什麽我們的血不相融呢?”洛非天擡手捶了欄杆上的雪,雪沫紛紛揚揚地飛起、消失在蒼茫空中。
肖公公說:“正因為陛下悉心教導,才有了優秀的辰王。”
“顧長檐要是知道朕把他的兒子養得這麽好,也該對朕感恩戴德了。”
洛非天原地踱了幾步,雙手負在身後,望着宮殿重重,道:“朕剛剛說‘高處不勝寒’,但即便再冷,朕也要站在這個位置上。朕或許不能什麽都得到,但只有在這個位置上,才能得到最多。朕如果不是皇帝,如何能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如何能把韻兒搶回自己身邊?”
肖公公躬身道:“奴才定對陛下鞠躬盡瘁。”
洛非天轉身拍拍他的肩膀:“是啊老肖,多虧你和東廠對朕忠誠不二。當年收買悍匪流寇、誅殺顧家,再将悍匪一網打盡,這事除了你,朕交給誰都不放心。”
“陛下言重了。”老肖垂首說完,周圍忽然沒有了聲音,死一般的沉寂。
皇貴妃站在臺階上,面無血色地仰頭看着洛非天。
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上來的,洛非天慌了神,磕磕絆絆道:“韻……韻兒,你聽我說。”
“顧家七十二口人,是你殺的?”她的聲音顫抖着。
“我……”
“竟然是你殺的。”王韻絕望地問:“為了我嗎?”
肖公公過來勸道:“娘娘,不要激動,您和陛下回滄海宮好好談談。”
“你別過來!”皇貴妃無視肖公公要來拉她的手,質問道:“洛非天,你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洛非天從來沒這麽心虛害怕過,躲開她的眼神,低着頭解釋:“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實在太想你了,你不進宮,我怕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所以你就殺了他們,殺了長檐和大哥家的所有人!你騙了我二十年……非天,這二十年你活得安心嗎?我們的幸福踩在那麽多條人命上!”
“韻兒,你先上來,那個地方危險……”洛非天哄道。
皇貴妃聽不到他說了什麽,腦子裏亂哄哄的,飛雪打在睫毛上,熱淚在冰涼的臉頰上沖刷而下。她喃喃道:“我是個罪人,我是害死顧家的罪魁禍首,我對不起顧長檐……”
“娘娘小心!”
那塊地方踩得久了,雪化了一些,皇貴妃的情緒劇烈跌宕着,早已經忘了自己站在什麽地方。老肖的提醒剛到耳邊,她腳下一滑,便順着臺階滾了下去。
“韻兒!”洛非天嘶吼着,不顧一切地跟着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