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至親至疏
至親至疏
守衛被趕得遠遠的,洛璟塵獨自在書房發呆,手裏攥着藍錦的面具,發愁如何給父皇一個交代。
自以為已經心涼地徹底,自以為能保持足夠的理智,可是面對父皇的冤枉、偏袒,他還是做不到心無波瀾。
那可是他敬愛了二十年的父皇啊。
任父皇如何折磨他,他自信有足夠的力量去忍受或者抵抗,可他唯獨釋懷不了那一晚,父皇用小白的命威脅他交出軍權。更忘不了,誤以為父皇知道小白的真實身份時,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在想,如果某一天一切真的發生了。
他不敢賭,不敢賭父皇對他的愛還剩下多少,不敢賭這世态炎涼、夜長夢多。
他喝了半盞茉莉花茶,清澈沁人的液體從喉嚨劃過。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因後來發生了一大堆事,一直沒有找個合适的機會告訴她,不能再瞞着她了。
藍錦竟然不在紅豆苑,阿婉一問三不知。洛璟塵最近被親愛的父皇一頓接一頓地收拾,越發患得患失,生怕她出什麽意外,提腿便要出去找,走到門口,藍錦正好回來。
“你幹嘛去了?”洛璟塵問得焦急,語速太快,聽上去像是質問。
藍錦心情也不美好,應付地說:“知道了,以後出門先跟王爺彙報。”避過洛璟塵,從一邊拐過去了。
洛璟塵反手拉住她:“小白。”
“天氣好,我去集市上逛了逛。”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藍錦想,與其這般不清不楚下去,不如推心置腹地說明白。
兩人前後腳進了書房,藍錦走了一路渴了,見桌子上的半盞茶冒着熱氣,喝完才意識到這是洛璟塵喝過的。她定了定神,道:“我心裏有個疑問,本以為說清楚了,後來發現還是沒說清楚。”
“你問。”
“當初在海島上,你為何騙我是你的夫人?”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洛璟塵。
洛璟塵努了努嘴,聲音雖低,但很誠實:“本是玩笑之語,後來發現你真的失憶了,就想利用你藍将軍的身份,做些別的事,比如利用你的身份對付南國……”
Advertisement
藍錦目光一動,終于确信,他誤以為醉酒時吐露過她藍錦将軍的身份,誤以為她知道,并沒有故意欺瞞。
洛璟塵見她的反應不對,急忙解釋:“但是後來,我放棄了這個想法,我對你……”他在這種場景下反而說不出太肉麻的話,“後來我對你的心意都是真的。”
“後來……”藍錦咀嚼着這兩個字,既有“後來”,說明之前竟全是虛情假意,可憐她自作多情,竟然誤以為洛璟塵的欺騙,一直是為了圖她這個人。
她覺得自己委屈窩囊極了,但又找不到發洩口,就像是一個惡人已經從善了很久,就不太好去追究他以前的惡了。
洛璟塵也坐到軟塌上,跟她挨得極近,一臉歉疚地說:“以前是我不對,夫人要打要罰,我都受着。”
他這樣說,藍錦的心頓時化了,反而覺得自己像個窮追不舍的惡人。可是,想到他下的藥,想到使人失去心智的蠱,她只能拼命提醒自己:我不能再受情蠱的控制,誰知他現在的甜言蜜語,是不是一場新的欺騙呢?
她道:“我想走。”
“想去哪裏啊?”洛璟塵問完,發現她的語氣和神色都不對,一副……決絕的模樣。
“你想去哪裏?”他驚慌失措地問。
“我想一個人安靜段日子。”藍錦盡量說得心平氣和,也說得大膽起來:“從海島上醒來,你說我是你的夫人,我雖然一時手足無措,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一直把你當做最信任的親人。再後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不知因為一些什麽原因,我才發現自己對你已經情根深種,每次見到你都開心得不得了,你不在的時候,我會記挂着你的安危,盼着你回來……”
洛璟塵聽着,又是心酸無措,又是歡喜感動。
“如果一開始,你是因為喜歡我而騙我,我能跨過這道心坎。可是我現在知道,那時候我喜歡的是一個算計我的人,你一直跟我演戲,我……”藍錦一時詞窮了,不知道怎麽形容這種心情,接道:“我覺得很虧……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起身要離開。
“不準走!”洛璟塵從背後抱住她,弓着身子把臉埋在她的肩上,嗓音變得悲悲戚戚:“不要離開我……”
他失去的已經太多了,不能再失去她。
藍錦身體力行地拒絕他的碰觸,悲涼地說道:“所托非人,我也很難過。明知道你騙我,我還一次次地欺騙自己,即便真相擺在眼前,我也不願意相信……洛璟塵,我愛你,但我也恨你對我做的事,我們從此……只當從來沒遇見過吧。”
“不是!我一直以為在閉月湖的畫舫上,我們都說清楚了。如果還有什麽誤會,我們說清楚,我正有些事要告訴你……”洛璟塵在背後死死地拽着她,手上一使勁,她被迫轉過身來,他才看見她的表情。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溢出,順着臉頰一下子滾落下來,像清晨花朵上的露水。
洛璟塵吓到了,她……她怎麽哭了呢?
洛璟塵見過她在戰場上威風飒飒的模樣,見過她受了重傷一聲不吭的模樣,見過她明媚動人、顧盼神飛的模樣……唯獨沒見過她哭。
“小白,你別哭啊。”他步履沉重地走過去,擡起袖子來,輕輕地給她擦眼淚。沒想到這一擦,她哭得更厲害了,淚水像洩洪似的連綿不絕,眼裏的哀傷卻怎麽都流不盡,嘴唇也跟着顫抖起來。她不會痛哭出聲,但這種極力隐忍看着更讓人難受。
他心裏疼壞了,這一哭比她率領的千軍萬馬,殺傷力還要大。
洛璟塵試探着攬過她的雙肩,不敢使勁碰她似的,柔聲說:“你怨我好了,何苦折磨自己。”
他能感受到,懷裏的身軀抖得厲害。第一次聽到她赤裸裸的表達愛意,竟是在這種情境下。他側首,耳鬓厮磨間,輕輕地吻去她的淚水,由下到上,頸間、下巴、唇邊、臉頰、眼角……
藍錦半張臉靠在她的肩膀上,眼睛已經收住了淚水,恢複清明,唯有眼角還是紅紅的。
洛璟塵趁着她尚算平靜,将她攔腰抱起,大步走到寝室,不輕不重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四目相對,鼻息相聞。他倒不是想幹什麽,只是覺得這樣子她便不容易跑了,放在眼皮底下格外安心。
“造化弄人,信我一次真心好不好?”他啞聲說。
藍錦心裏正在天人交戰,她現在在乎的,不只是從前的欺騙,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他沒有坦白……她在萬分期待他的坦白,只要他坦白了,她還是能不顧一切地原諒他。
“你不答,便是應了。”洛璟塵的吻落在她水映梨花的臉上,帶着滾燙的濕意。
他像着了迷一般,又動手撕扯起了她的衣服,藍錦一動不動地躺着,任由他動手。
“你只顧着脫我的衣服,怎麽自己穿得這麽多?”藍錦忽然粲然一笑。
洛璟塵的手猛地頓住了。
她一直是那種明媚、幹淨、清爽的美,而這一笑,卻顯得勾魂奪魄,像一只準備勾人魂魄的妖精,主動去解洛璟塵的衣服。
“小白,你要做什麽?”洛璟塵突然慌張起來,一動不動地任由藍錦伸來指如蔥白的玉手,勾掉他的腰帶,一件一件地脫掉了他的外裳。
她的雙手圈住他的脖頸,往下一按,抱着他的腦袋親起來,與其說是親吻,更像是啃咬、吞噬,帶着掠奪一樣的野蠻和瘋狂。
洛璟塵驚訝于她的異常舉動,卻不舍得推開她難得主動的溫存。情海無際,愛欲無邊,正當他沉淪不能自控的時候,嘴唇驀然一痛。
“真的……沒有騙我嗎?”她用雙臂撐着他的肩膀,兩人四目相對,她的唇上沾着他的血,明亮奪目、鮮紅欲滴。
“當然沒有。”洛璟塵指天發誓,心想:可不能再瞞下去了,趕緊她的身世告訴她。他直起身子,順手将衣服整理一下。
衣服被她扒拉地亂七八糟的,身上只剩下裏衣,前面敞着口露出完美的線條,他将垂落在肩上的發撥到背後,肩膀上,露出形狀詭谲、姿态妖嬈的桂花刺青。
藍錦每次見到這個刺青都覺得似曾相識,甚至有點不舒服,這次剛剛經歷了情緒的巨大波動,腦海裏的絲絲縷縷攪和地亂七八糟,一縷記憶撥開重重迷障,隐隐約約就要竄出來。
這個桂花刺青,她一定見過。
“啊……”她突然推開洛璟塵,跌跌撞撞地從床上下來,逃離這個氛圍恐怖的寝殿。
洛璟塵不知道她怎麽了,急忙跟着她出來。寝殿外面便是書房,藍錦站在書桌前不再往前走,伸出手,将桌子上的面具拿起來。
面具無比貼合她的臉型,不知道這個東西該怎麽沾上去,她便用手扶着,堪堪走到了銅鏡前。
“小白,你先別……”
銅鏡中的臉,黑黝黝的,有點瘦。自己站在鏡子前,照出了另外一個人的模樣,那不是自己,又好像就是自己,這種感覺真的是詭異可怕極了。她的瞳孔驀然睜大,雙手抱着頭,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
“垂州和登州接連失守,軍心不穩,我拼命而戰,或有五成把握。”
“藍家的好男兒該戰死在沙場上,而不是死在宵小手中,沈兄弟,我好不甘心啊!”
“藍大哥,你沒完成的心願,我替你完成;戰場上的敵,我替你殺。從此以後,我替你活着。”
藍錦臉色慘白,頭痛欲裂,覺得整個人好像要被劈成兩半一樣,絕望、凄厲、驚恐……種種情緒在眸中交織,額頭上滲出層層汗珠。
洛璟塵被她吓到,趕緊過來奪了她的面具,柔聲安慰着:“小白,別怕,你先冷靜。”
再轉過頭來,她的眼神是那樣冰冷而絕望,帶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厭惡和憎恨。
洛璟塵驚愕地看着她:“你想起來了?”
她的眼中驟現冷意:“洛璟塵,是你……”
洛璟塵還沒來得及說話,肩上忽然一涼。
藍錦從袖中抽出粉色短劍,毫不猶豫地、狠狠地紮向他的左肩,桂花刺青如杜鵑啼血,鮮紅熱燙的血流流過心口。
洛璟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剛剛被回憶溢滿的大腦又變得一片空白,藍錦的手顫抖了好幾下,終究失去了力氣,“咣當”一聲,短劍墜地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她狼狽地離開書房,小茉莉不知何時來到了書房外,拼命搖着尾巴,過來咬住她的裙擺,黑色琉璃一樣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知道她要離開。
“小白……沈茶白,你給我回來!”洛璟塵跌跌撞撞地跟出來,肩上的血從指縫中侵染,一股麻意頓時傳入四肢百骸,癱在了地上。
藍錦狠下心,撕下被小茉莉咬住的裙角,頭也不回地逃了。
逃出這個從來不屬于她的辰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