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故國舊夢
故國舊夢
她從來不是辰王府上的白夫人,也不是南國的征北大将軍藍錦,她的名字叫沈茶白。
她是南國丞相的千金嫡女,是南國的安賢皇太後,
洛璟塵,你好狠。
你這頭披着人皮的野獸。
你這個喪心病狂的惡魔。
沈茶白騎上一匹快馬,任由馬兒揚起蹄子,不知所向地奔馳了好遠好遠。夜色侵蝕了天空和大地,秋風掃過,只留下幾片幹癟的葉子在樹上嘩嘩作響,偶爾還有狼的嚎叫聲隔着幾重小山傳來,吵人得很。
她生來堅強,不怕狼,不怕鬼,更不怕黑。但她怕那揮之不去的夢魇,也是在一個這樣的晚上,也是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山上。
沈茶白冷冷地笑了幾聲,自嘲有生之年,竟然又被那人害了一次,被騙得什麽都沒剩下。
三年前,也不知道是獨自闖蕩江湖的第幾個年頭了,那時候她十七歲。當時南北交戰,顧青羽在登州節度使騰廣域麾下當軍醫,沈茶白女扮男裝混在軍營裏給她當助手,幫着配藥、煎藥、給傷員包紮傷口。
騰廣域是個庸官,更是個庸将,不管打贏打輸,每次都損兵折将地厲害。軍營裏止血止痛的藥很快就用沒了。顧青羽道:“天無絕人之路,離這兒不遠有一座無望山,前些日子我見那山後生了一片三七,應該長得差不多了……”
沈茶白立刻背上藥筐,出了軍營,上了無望山。
無望山雖得了山名,其實就是個低矮的小山丘,物草豐茂,一條小溪從半山腰蜿蜒而下,小溪兩岸零星地藏了幾戶人家。每次遇到開戰,山中的莊戶們便到山洞裏躲起來,等戰争過去了再出來。山雖不高,走起來卻有些距離,采完了一筐三七後,臉上手上已經變得髒呼呼的。她走到小溪旁洗了洗手,順便洗了一把臉。
夜色沉沉,月影憧憧,借着月色的一點光亮,倒影中隐隐呈現了一個女子的姣好面貌。
顧青羽曾經囑咐過她:軍營裏雖然都是為南國征戰的将士好漢,但他們也是男人,你千萬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所以沈茶白一直都是穿着神色的粗布麻衣,臉上塗着黑黃色的藥水,平時盡量壓着聲音說話,時間長了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拿出藥水,準備将藥水塗到臉上去,卻忽然聽到了一個人痛苦的低吟,聲音是從附近的山洞中傳來的。她猜想,難道是受了傷的将士,沒能及時趕回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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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茶白循着聲音走到洞口,洞口裏黑漆漆的,她便留了心,在外面喊道:“你受傷了嗎?”
那人沒有回應,只是使勁壓抑着粗喘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是一個年輕男子在拼命忍着傷口的疼痛。
話音未落,裏面那人忽然像野獸一般沖了出來,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不放。她吓了一跳,立即反應過來,用手肘向後攻向他的腹部。
她自認武功不差,對付一般人綽綽有餘,奈何這個人不僅武功極高,而且力氣比她大得多,好像醉了酒一樣有使不完的力氣。他生生挨了腹部的痛,在她想轉身掙脫時将她撲倒在地,幾次扭打争鬥便滾到了山洞裏。
他是一個身高七尺有餘的年輕男子,身上穿着一層輕便的銀色铠甲,被秋意浸過的堅硬铠甲散發着透骨涼意,她用盡全力想将他推開,身上的粗布衣裳卻被他風卷殘雲般地扯去,冰肌如雪暴露在空氣中,又被迫貼上他滾燙的身軀。她登時頭皮發麻,憤怒和驚懼充斥着整個身心。
身體撕裂一般地疼痛,十七歲正是如花年紀,卻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暴風雨,那是她人生中最絕望、最無助、最屈辱的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下弦月西移,一道殘破的月光穿過洞口,照在那人身上。看不太清那人的樣貌,但左肩露出一朵形狀詭異的桂花。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終于肯放過她,沈茶白手裏抓着衣裳,赤着雙腿逃出地獄一樣的山洞。
天黑了,外面沒什麽人,她忍着身上的疼跑了好遠,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恰好看見來時經過的那條河,不管不顧地跳了進去。
秋天的河水真涼啊,像千千萬萬根針刺到她的身上,她覺得自己身上太髒了,怎麽都洗不幹淨,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在水裏把衣服穿上,閉上眼睛,無望地想着,不如就這樣死去吧。
風中飄搖的狗尾巴花,死了一棵,不會有人傷心。
第二天清晨,一位姑娘前往河邊洗衣服,看見沈茶白倒在岸邊,像是從上游沖下來的,便把她救了回去。
在那位姑娘的照料下,沈茶白活了下來。沈茶白想明白了,娘親十月懷胎把自己生下來,她不該這般輕賤生命,她要找出那個惡人,将他碎屍萬段。
幾天後,沈茶白帶了銀兩去找那位姑娘報恩,她的家人卻說,那位姑娘已經嫁人了。
沈茶白雖然沒看見那人的模樣,但記住了他的铠甲樣式,絕非是普通士兵能穿的。再後來,她多方詢問,暗中調查,甚至冒險到戰場上遠遠地瞧了一眼,終于确定了那個人的身份——北國七皇子,洛璟塵。
“洛璟塵”這個名字,成了她一生難以愈合的的傷疤、一生都要承受的惡心、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魇。
如果沒有哪位姑娘,沈茶白早已凄慘地死去。往事不堪回首,卻又無情地烙在心上。那個殘酷的夜晚,那段悲苦的往事,她只能一個人咽在心裏,不能對任何人說,也無人可訴。
成為皇後的那幾晚,她無時無刻不在恐懼煎熬中度過。肉體上的疼痛、精神上的屈辱,她都能忍,她最怕一旦被孟奕臨幸,皇帝發現自己不是處子之身,便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幸虧,孟奕死了。
可是命運偏偏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兜兜轉轉,她竟然又栽到了那個人手裏,被他騙得團團轉,還對他動了情。
怒火攻心之下,她忽然一陣不适,只得翻身下馬,對着草叢嘔了起來,好一會兒也沒嘔出什麽東西來。
她心想:一定是被洛璟塵惡心的。
辰王府裏,洛璟塵面無血色地躺在床榻上,渾身像被抽了絲一樣,不但不能動彈,就連開口說話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朱雀給他包紮了傷口、把了脈,道:“王爺,肩上的傷口不深,沒有傷到要害。”
“那王爺怎麽這樣?”老果急道。
朱雀把粉色的短劍亮給他看,道:“王爺,上面塗了毒,是七日斷腸散,如果十二個時辰裏找不到解藥,王爺接下來的七天會疼到生不如死,直到疼死。”
老果怒火攻心:“他娘的,這女人真狠!王爺對她那麽好,全瞎了!你能解嗎?”
“這種毒有很多種制法,區別在于其中的一味藥材,我不能盲目下藥,否則會有性命之憂。”朱雀作為醫者只能盡力鎮定,道:“我去白夫人住的院子,看看有什麽線索。”
老果見王爺張嘴,趕緊附耳過去,聽他交代了幾句話後,不甘地說:“王爺,你怎麽還護着她……好,行,屬下都聽您的!哎,造孽啊。”
辰王被刺的消息傳到宮裏,洛非天第一反應是:“這小子,為了不找面具救璟軒,居然跟朕玩這套!朕倒要去看看,他這次傷成什麽樣了!”
洛璟塵在宮外開府時,洛非天就下過聖旨,允許皇貴妃随時出宮看兒子,不必特意請旨。聖駕到的時候,皇貴妃已經帶着太醫們到了,太醫和朱雀的說法一樣。
“回禀陛下,當時只有王爺和白夫人在書房,府上忽然進了刺客,夫人見王爺只是受了輕傷,急忙吩咐屬下去喊太醫,自己去追趕刺客,至今還沒回來,也不知……” 老果特意按照洛璟塵的意思回禀,這樣的措辭明明漏洞百出,還要說得繪聲繪色。
洛非天聽了,果然不出所料:他安排這一場戲,順便把白侍妾也給送走了,生怕朕再對白侍妾不利。奈何皇貴妃也在,不好發作,見她一副愁容滿面,道:“璟塵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會沒事的,我們先回宮吧。”
洛璟塵雖然沒有力氣說話,卻耳聰目明,聽父皇這樣說就安心了。他就是要父皇誤會自己,只要不怪罪到小白身上,只要別全國通緝小白,就行。
皇貴妃焉能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淡聲道:“陛下日理萬機,先回去吧。眼下璟塵生死未蔔,不知是誰把他害成了這個樣子,臣妾無法安心。”
她這句“不知是誰”,讓洛非天心裏咯噔一下,心道:韻兒,你怪朕逼他太甚嗎?朕想護住璟軒,他何苦拼了命得要跟朕過不去?
洛非天眉頭緊鎖,讓跟來的太醫和宮人都留在辰王府裏,冷聲道:“不惜一切治好辰王,否則提頭來見。”
腳步已經邁出門檻,又回過頭來,柔聲道:“韻兒,別累着了,朕讓禦廚熬了燕窩粥,你記得喝。”
在一片四野茫茫的沙漠上,西風漫卷黃沙淹沒了來時的道路,騎來的馬兒早就跑得不知所蹤,只剩下一個身穿鵝黃色衣衫的女子一動不動地坐在沙裏,漠上風大,衣袂紛飛,纖細的身子頹廢得像一片枯葉,仿佛随時能跟黃沙融在一起似的。
顧青羽找到她的時候,看着她那形銷骨立的凄慘模樣,眯着眼睛,半似調笑地說道:“太後娘娘,您想起來啦?”
沈茶白道:“顧姐姐,這些年我自以為瞞得好,原來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洛璟塵呢?你沒殺了他?”
沈茶白認為那一劍不算“殺”,道:“髒了我的手。”
顧青羽失望極了。
晚秋風涼,沈茶白打了個噴嚏,肚子咕咕叫了幾聲。這一刻,她忽然很想回家。
她站起身子,因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腳下一個趔趄,深感自己是不是因為養尊處優太久,身體才這麽容易疲憊。她想問“我爹怎麽樣”,話到嘴邊還是問不出口,于是改言問道:“江中影現在應該很威風吧?”
“是呢。”顧青羽手裏靈巧地轉着玉簫,“你要是回去,他恐怕會很失望。”
沈茶白冷笑一聲,眸中恨意畢現:“我這次回去,就是讓他絕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