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亦能覆舟
亦能覆舟
三更已過,三個女人在東偏殿等候,衛仙兒的心死灰複燃後又張狂起來,藍錦和蘭夫人俱是一臉憂色。
太子有罪,被審的卻是辰王,這是何道理?
小太監捧着黃卷走來,三人迎上去跪聽旨意。
“辰王妃衛氏乃罪臣之女,德行不足,對朝廷心懷怨恨,罪不容赦,即刻杖斃;白侍妾和蘭侍妾可以回去了。”
轉變過于突然,三人表情各異。
衛仙兒被小太監拖出去的時候,仿佛又瘋了,他的聲音越來越遠:“父皇,哈哈,我認賊作父喊了你那麽聲父皇,真是惡心極了。你怕我供出太子嗎?你的六兒子害你的七兒子,多好笑啊,你殺了我全家,我便詛咒你的兒子自相殘殺,詛咒你的江山落于他姓之手……”
凄厲的叫聲刺穿了黑夜,她在咽氣的前一刻還在破口大罵。她生來便是千金小姐的高貴身份,有着人人豔羨的美貌,有着驕矜,自信有一天能坐到天下女人最期待地位置上。可惜命運由不得他,自從被安排了婚姻的那一刻,她和她的家族便成了朝廷的棋子,從此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小白,我們回去了。”洛璟塵進來的時候,眼角微微發紅,右臉頰也有點紅,盡管語氣盡量克制,還是有比平時多了鼻音。
大概是這一日的變數太多,藍錦一時沒緩過來,神色木木的,半晌才“嗯”了一聲,和蘭夫人一起,慢騰騰地跟在他身後。
她納悶,衛仙兒犯得是夥同太子陷害辰王這樣的大罪,定罪的旨意怎麽以區區一句“德行不足,對朝廷心懷怨恨”揭過去了呢?皇帝不把她勾結太子的罪名扯出來,難道還想保護太子?
皇宮的燈火長燃,照不盡長夜。
折騰了一整天,藍錦太累了,步子也有些跟不上。洛璟塵回首微微一笑,把她抱了起來。
“放我下來!”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不好,充滿了厭惡之意,藍錦換種語氣重複了一遍:“放我下來,在宮裏不合适。”
洛璟塵貼心地想:她今天受了不少委屈,一時情緒激動罷了。輕聲問:“刑部有沒有難為你?”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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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得明豔動人,是不是擔心父皇會查挾持胡達的‘男子’?”
她含糊應了,本是十分不願靠近他,誰知一天折騰下來又困又累,再說以前也不是沒被他抱過,看開一點,暫且随他去吧。
迎面走來刑部尚書司馬維和太子妃陸秋波,三人相互見了禮,洛璟塵出于好奇只瞧了陸秋波一眼,好奇她的額頭上為何裹着紗布,接着把目光收回來。
再看被自己光明正大地抱在懷裏的人,已經睡着了。
洛非天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陸秋波先給跪在外面的慧恩皇後行了禮,随着司馬維進了重華殿,長跪道:“父皇,妾身無德,不能勸誡太子殿下,願将妾身所知全部秉明父皇。”
洛璟塵抱着她一路走出皇宮,辰王府的人剛剛被放,沒有人也沒有馬車來接。宮外走得越遠,道路越黑,只能靠淡淡的月光勉強視物,到了樹蔭濃郁處漆黑一片,洛璟塵把她抱得更緊,憑着熟悉的記憶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喜歡上了這樣的氛圍——黑夜遮擋萬物,天地之間,只有他和她。
登峰造極的權力,萬裏如畫的江山,叱咤風雲的野心,洛璟塵都舍不得,但更舍不得懷裏的人,
曾以為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如今全部抛下,反倒覺得一身輕松。
皇帝讓他交出魏武營的軍權,他交了。
皇帝逼他發誓,此生不得觊觎太子之位,他發了。
他像孩子一樣紅了眼睛,問:“父皇,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對我?”
皇帝的目光裏帶着不忍,也帶着決絕,負手望向窗外茫茫夜色,背對着他道:“這是你母妃的意思。”
洛璟塵不解。
“璟塵,你看父皇這個皇帝當得舒心嗎?”洛非天長嘆一聲,懇切道:“你與璟軒不和,朕生怕他将來難為你,所以給你兵權,讓你靠自己的力量去開辟一塊天地。現在這個局勢,璟軒的太子之位定是保不住了,将來沒人會再為難你,朕放心了。許多年之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帶着你喜歡的人一起孝順你的母妃,逍遙自在,盡享人間之樂,這是朕此生求而不得的日子啊!”
聽上去很美好,但這不是洛璟塵的設想。
他失聲問道:“父皇,兒臣鬥膽問一句,您打算……立九弟為太子嗎?”
洛非天徐徐轉過身來,逼視着他的眼睛,道:“小九從小和你最親,告訴朕,你不會也想跟他争吧?”
洛璟塵心裏有一團烈火,本欲一展天性熊熊燃燒,洛非天卻向他潑來一盆一盆地冷水,讓它無論如何都燃燒不起來,實在是憋悶極了。
他做不出回答,他無心與九弟為敵,但是那個位置,他太想要了。
洛非天頃刻間變作嚴父形象,指着東偏殿的方向,冷聲道:“你知道一國之君最重要的是什麽嗎?是冷血無情,是六親不認!你只要點一下頭,朕立刻下令殺了白侍妾,下旨封你做太子!”
“不!”洛璟塵膝行向前,去抓洛非天的龍袍裙擺:“父皇為何執意要殺她,您明明知道她是無辜的!”
“無辜的何止是她!哪個皇帝沒有沾過無辜人的血!譬如今日你做了皇帝,百姓跪在鳴冤臺上讓你殺了白侍妾,你殺還是不殺?”
洛璟塵難以理解父皇的鬼邏輯,怔了一瞬間後,幽幽道:“請恕兒臣不敬之罪,如果江山和母妃之間您只能選擇一個,您……”
“逆子!”話音未落,他的右臉頰挨了重重的一下。這是洛非天第一次打人,也是洛璟塵生平第一次挨巴掌。
這一下把他徹底打蒙了。
也把他打清醒了。
他苦笑,皇帝不想讓他做太子,他居然在這裏質問為什麽,多傻,多好笑,像一只流浪狗向人搖尾乞憐。
他是皇帝,他說了算,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遠處逐漸有了光亮,老果提着燈籠找來,洛璟塵眼神示意,讓他不要吵醒了懷裏的人。藍錦的身子不沉,洛璟塵一直把她抱到紅豆苑放在床上,人也沒醒。
洛璟塵戳戳她的臉,睡得跟小豬似的。輕手輕腳地替她拆下釵環首飾,解了鞋襪衣裳,溫毛巾擦了擦臉,蓋好被子,盯着她的臉瞧了一會兒,落下溫柔地一吻,這才離去。
他走後,藍錦睜開了眼睛。
三日後,尹直被押送進都城,将太子所犯之罪悉數供出。鐵證之下,洛璟軒痛哭流涕地認了罪,承認用買草藥的錢買了饅頭,承認殺了在府外號喪的百姓,唯獨不承認在饅頭裏下毒。可惜事情過去太久,毒饅頭的源頭已經被抹幹淨了,查無可查。
吳傑絕望之下也招了,他依仗職務之便賣官鬻爵,用人唯親,私令關閉城門阻攔伸冤的百姓,釀成城門之禍。
未央337年九月初八,洛非天頒下聖旨,廢黜洛璟軒太子之位,貶為庶人,終身監禁;吏部侍郎吳傑已在獄中畏罪自盡,與案子有關之人都被判了刑,但吳家是慧恩皇後的娘家,顧及皇室顏面,不再罪及無辜之人。
鳴冤臺的百姓總算盼來了結果,有人額手稱慶,認為這是平頭百姓對抗殘暴的一次巨大勝利;更多人的心懷不滿,聖旨沒有将太子的罪責列明,車大人沒能沉冤昭雪,太子害死那麽多人卻還能保住性命。這些不滿最終被宮裏給壓了下來,朝廷為了百姓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除了毒饅頭,還有幾個疑點:挾持胡達的人是誰?城門外殺死守城官兵的人是誰?車向榮是不是太子殺的?
車夫人一身白衣素服闖到了重華殿前,長揖叩首:“未亡人請陛下公開先夫真實死因!”
皇帝讓人給她搬了椅子,她卻不起身。
“車許氏,朕看你聰慧,以為你會明白朕的苦心。”洛非天把剛看完的奏折搭在另一摞上,道:“車向榮赈災時不幸殒身,是赤膽忠心,是為國為民,依照北國律法,車向榮能享受追封,你們的兒子成年後承襲官位,車家将享受皇恩,榮及三代。但是,如果車向榮是被人害死的,朕必須收回這些榮光和恩惠,車家只能得到朝廷的一點撫恤。”
車夫人焉能看不懂皇帝掩蓋車向榮的死因,為的是給太子減輕罪責?她神态肅然,長拜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這些哀榮若不屬于車家,車家不敢冒然領受。先夫在天之靈也定然不願臣婦這樣做,臣婦求陛下将真正的兇手繩之以法。”
洛非天的眼睛像黑夜裏的鷹,有洞若觀火的本事,他把一句“你別不識好歹”的怒言憋了回去,換成溫和的話:“車夫人傷心過度,朕給你幾天時間,希望你能想明白。”
車夫人最終黯然神傷地離開了重華宮。
這件轟動朝野的大案子裏,唯有一個很難撇幹淨的人撇了個幹幹淨淨,她就是陸秋波。那夜,這位太子妃将洛璟軒的罪狀悉數秉明皇帝後,拿出了一份休書。
洛非天看了休書,确認是洛璟軒的字跡,暗道這些兒子都随了自己,全是癡情種,大難臨頭了還知道保護自己的女人。
陸秋波拜道:“啓禀皇上,太子殿下嫌棄小女姿色醜陋,不配為太子妃,早已将休書寫下。太子害怕被皇上責難,小女也害怕連累父母名聲,所以一直厚顏賴在太子府上,也盡了為妻為太子妃之責,自認沒有一分對不住太子。”
洛非天把休書靠近燭臺燒了,冷道:“你以為這樣就能不受連累?”
“陛下明鑒,小女所言并非為了逃脫罪責。求皇上恩準小女與太子殿下和離,再行治罪,小女不怕死,但求死後有個自由的魂魄。”
“自由的魂魄?”洛非天譏笑一聲,他自己畢生不敢奢望的,竟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來。就在陸秋波覺得無望的時候,皇帝大概覺得當夜做了太多缺德事,大發了善心:“太子既然休了你,說明你不配做皇家的兒媳,出家人不問紅塵事,你去白雀庵落發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