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計前塵
不計前塵
藍錦聽了自己的故事,洛璟塵笑着摸她的臉,又覺得可惜起來。她是戰場上的一匹狼,卻被她當成小羊羔一樣地圈養着。
他變換了語氣:“可是小白,你知道南國朝廷如何對待藍錦嗎?”
“一國大将戰場捐軀,立下這般不世之功,竟只得了個無聊的死後封號。本王從前覺得士兵馬革裹屍已經足夠凄涼,卻不知堂堂将軍的屍首竟也無人去尋。”洛璟塵看着她的眼睛,問:“你說,這樣的南國,配嗎?值得她去賣命嗎?”
藍錦是身外人,回答地客觀: “藍将軍既有戰場捐軀的孤勇,他上戰場為的是保境安民,不會在乎身後之名……但是,藍錦可以不在乎,被他救下的南國不可以不在乎。”
洛璟塵雙手輕輕搭在她的雙肩上說:“如果藍錦是北國人,我定視他為友、國将相待。即便他不是将軍,我也會……将他視作知己,敬他護他。”
他又問:“假如……假如果你的國家負了你,你還會忠于它、保護它嗎?”
藍錦見他問得認真,好像讓她非答不可一樣,想了想,道:“不對,辜負藍錦的不是南國,是南國朝廷的當權者。我想,即便被不公平對待,他不會向自己的百姓揮刀。”
自從那夜逼他吐納真言,藍錦思前想後,大體猜到自己像花木蘭一樣女扮男裝上了戰場,跟洛璟塵一起流落在荒島。他見色眼開,騙自己是他的夫人,無所不用其極地把她騙到手。
不然呢?她身上實在沒什麽好圖的,他一天天把“夫人真美”“小白真好看”挂在嘴上,能圖什麽?
她嘴角帶笑,目光含情;“但你要是負了我,我可不會寬宏大量。”
“不會。”他兩手指天,很認真地回答:“洛璟塵永不負你。”
這就夠了。
藍錦雙目盈盈地望着他,覺得天底下誰都比不過眼前這個人,世上誰都不如他對自己好。她昨夜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既然自己喜歡他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何不随心而為,自由灑脫地愛一場。
她貪戀地靠在他的懷裏,道:“你既然把我騙到這裏,能騙得從一而終,也很好。”
洛璟塵無比震驚:“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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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喝了酒什麽都往外說。”她偷笑。
“你不恨我騙你?”
洛璟塵如何都不敢相信,依着她的脾氣,依着藍錦大将軍的脾氣,應該掐着他的脖子大喊“洛璟塵,我跟你同歸于盡”,或者傷心欲絕,遠走天涯,一去不回頭。
這個結果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她實在……太大氣了。
藍錦見他不太相信,又道:“栖霞山上,你我能以生死相托,前塵往事又有何值得計較?”
洛璟塵簡直高興瘋了,最近雖然被父皇傷透了心,但他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小白,頓時原諒了老天爺。擡頭望天,星星灑在湖面上的光便落在了他的眼睛裏,星河閃動。
藍錦在他的眼睛裏看見巧笑嫣然的自己,把他按到繡榻上,紙扇擡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說:“如果你查到了我的身世,或者我想起來了,你要接納我的家人,不管是民是奴,不準嫌棄。”
“好,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說。
她笑言:“以後你我夫妾同心,再不能騙我。”
他自然也應了,糾正道:“是妻。”
月上柳梢頭,幾片紅色的楓葉被秋風吹下來,落在湖面上幽幽地打着轉兒。
老果張口正要問主子啥時候回去,無意看見那倆人正膩得難舍難分,老臉一紅,趕緊閉嘴了。
此後,洛璟塵把王府的所有鑰匙都交給了藍錦,府裏的事都由她說了算,自己則起早貪黑地往都城外的魏武營趕。
秋高氣爽的校場上,士兵們剛剛得到了休息的指令,喝水的喝水,休息的休息。洛璟塵接過老果遞來的毛巾抹了一把汗,道:“父皇要我打江山,本王總不能赤手空拳地去打,特意從他手中求來了魏武營先練着,不多不少正好七萬。”他比了個“七”的手勢,認為自己跟這個數字很有緣分。
老果的表情一言難盡,低聲道:“王爺,衆所周知,魏武營全是老弱殘兵,您看看這……到了戰場上不是送人頭嘛。”
“不是老弱殘兵,父皇能給得那麽爽快?”洛璟塵咕嘟咕嘟把水一幹而盡,說:“我打算根據他們的體力、武藝重新編排分配,讓他們各自發揮所長,實在不能用的先在後勤呆着,等戶部的銀兩下來,再招些新兵馬,把不能用的兵一點一點更換掉。”
“王爺厲害啊,居然能才從戶部摳出銀兩。”
洛璟塵笑道:“我趁着母妃在的時候跟父皇提的,本王得催着陸明德,他幹活磨叽,萬一朝廷出個別的什麽事,又把養兵的銀子擱置了。”
洛璟塵長了一張烏鴉嘴,二十萬兩大銀剛剛送到魏武營,就出事了。
一紙急奏連夜送到重華宮,剛剛歇下的洛非天披衣起身,一夜連下幾道聖旨:命戶部撥銀五十萬兩,命太子洛璟軒為欽差大臣、工部尚書車向榮為副差,前往池州赈災。
洛璟九氣沖沖地跑到辰王府:“七哥,我不服!打仗吃苦要性命的活就交給你,帶着銀子去收斂人心的活就交給他,憑什麽啊!”
“幸虧本王有先見之明,招了些兵,為了振奮軍心,連老兵一起把三個月的例銀都發了。前幾天跟供馬商簽好了契約,銀子一下來,立刻讓人把銀子送過去了,供馬商很感動,把今年的草料都承包了。父皇讓我把二十萬交回去支援池州,可本王總不能一個個地問他們要回來,剩下的又拿不出手,父皇才作罷。”洛璟塵心裏樂開了花,偏偏故意說得一臉為難的樣子,話音一轉,專門解釋了一下:“本王可不是不顧池州百姓,國庫裏不缺錢,養兵和民生都是頭等大事。”
洛璟九年輕氣盛,一拳頭打在棋盤上,震得黑子白字跳起來,道:“七哥哪一樣不必六哥強?我就不明白了,朝廷一半以上的人都支持你,父皇怎麽就充耳不聞,非要選六哥當太子?七哥有實實在在的軍功,他連都城的門都沒出去過!”
洛璟塵道:“池州的雨下了将近半個月,正常秋雨連綿,州丞沒有放在心上。三天前突然來了一場暴雨,河道堤壩的水反灌到民居瓦舍,奏折遞到宮裏的時候已經淹死了幾個人。車向榮去了尚能修築堤壩,洛璟軒有什麽用?他會培養殺手,會偷礦賺錢,就是不會赈災。”
洛璟九冷哼一聲:“淹死他才好!”
“這不是跟敵國打仗,他不傻,池州的官員更不傻,知道淹死一個太子的罪名比淹死萬千百姓的罪名嚴重。父皇給他機會歷練,怎麽會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所以陛下就拿百姓的性命開玩笑嗎?”小茉莉身殘志堅地竄過來,藍錦手裏拿着紗布和傷藥,一路小跑跟在後面。
洛璟九冷哼一聲:“嫂子許是不知道六哥在我父皇眼中有多麽優秀。”
“聖心或被蒙,民心不可欺。”藍錦冷冷說完,又急忙跟着狗跑了:“小茉莉,不準在花盆裏撒尿!”
洛璟九的目光好不容易從藍錦身上收回來,問:“七哥,你在想什麽?”
“想到了你嫂子說的一句話。”洛璟塵目光溫柔:“她說,一個想當君王的人,不該只想着君王的位置。要胸中有曠野,心中有溝壑,要把天下百姓當成自己的子民愛戴,不要用無辜之人的血鋪自己向上爬的路,否則他便沒有資格奢望天下歸心。”
洛璟九小時候沒有機會跟其它皇子一起學習,讀書不多,問:“啥意思?”
“民心。”洛璟塵起身拍了他的胸膛兩下
洛璟九拇指食指擺成八字形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琢磨了很久,被洛璟塵提起衣領,說:“走,跟七哥一起練兵去!”
話說洛璟軒,如果放在從前,他一定想辦法把赈災款項吞了,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是太子——未來的皇上,格局比以往放得更大一些。更何況,他之前辦了不少壞事,父皇私下打過罵過教育過,最終都幫他把罪責瞞了下了,還不計前嫌地立他為太子。洛璟軒銘感五內,暗暗發誓要做一個讓父皇自豪的儲君。
池州離得不遠,快馬加鞭三天就到了,雨勢已經小了不少。工部尚書車向榮立即帶上人冒雨加固堤壩。洛璟軒沒受過這樣的罪,不得不先休息了兩個時辰,憑着堅強的意志爬起來後,問州丞尹大人要來池州的花名冊,開始琢磨五十萬兩怎麽花。
他想得仔細,讓人打了好幾遍算盤後,問尹直:“尹大人,你覺得銀兩按戶數發、還是按照人數發?”
作為池州長官的尹直都快愁死了,再這樣下去,太子殿下啥事沒有,但他的烏紗帽甚至性命可就快保不住了,跺着腳說:“太子啊,百姓現在缺的不是錢,是吃的!地裏快熟的莊稼、家裏存的糧食都被水淹了,地勢低的還困在家裏出不來,他們不被淹死也要餓死了!”
“那,那就給他們糧食啊!”
“都淹了……正到了收成的季節,糧倉裏本來就不多,卑職這府邸建得地勢高,存的糧食大半都拿出來了,還剩了些,以備不時之需啊。”
“那就從別的州郡買!”洛璟軒大袖一揮:“本太子帶了五十萬兩,讓人買糧食去!”
雨不大了,但沒有停的跡象,路上積水重,大多百姓為了保險起見,沒有出門,官兵們劃着小船挨家挨戶送糧食,有些人家門口塌了,便隔着牛皮紙扔進去。兩天下來,勉強接濟了三分之一個池州。
洛璟軒在府衙裏來回踱步,想象着百姓如何對自己感激涕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散發着福澤萬民的光輝。
可是,赈災哪有這麽容易的?
吃完了這一頓,還有下一頓。
這一片村莊還沒吃上,那一片村莊已經嗷嗷待哺。
破舊些的房屋被沖垮了,人們沒有地方住,只能躲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一陣狂風吹過,帳篷塌了一角,嘩啦啦往下倒水。
附近州郡也大大小小地遭了災,糧食價格越來越高、越難以買到,官兵累倒一片,接濟的仍是杯水車薪。車尚書不辭辛苦地在河道指揮了三天兩夜,終于把主要河道的堤壩築了起來,正要大喘一口氣,猛然見到河水沖出來幾具發臭發爛的屍體,吓得抽了過去。
洛璟軒聽說後,吓得更不敢出門了,躲在屋裏撓頭發摳指甲,驚訝地發現五十萬兩居然一點都不夠花。
無比慶幸的是,自從他來後,雨勢逐漸減小;三天後,這場雨竟然被他給摳停了。洛璟軒高興地跟老天爺歡呼,覺得赈災順利完成。
尹直抱住他的大腿:“太子殿下,你不能走啊,池州五千百姓你不能不管啊!”
“不下了,過幾天水都淌出去就好了,我們苦盡甘來啦!”
“太子殿下,雨停了自然是好事,但池州地勢低窪,四周的水都往聚集。”車向展開連夜畫好的圖紙,指給他看:“微臣建議,在這裏、這裏再修兩條渠,把水引出去……”
洛璟軒不懂這些,指着尹大人說:“車尚書怎麽說,你就怎麽做!”
車向榮又道:“靠山的地方容易有地質災害,還有這幾條路,平時能走人,現在不能走了,建議提醒百姓,或者在附近放上标志。潮濕天氣容易滋生瘧疾,搭建的臨時帳篷擠滿了老人孩子,尤其不能缺了大夫,一旦發現身體不适的,立馬隔離!”
尹直連忙應是。
車向榮皺着眉頭,道:“此次雖有天災,亦是人禍。池州長年沒下過這麽大的雨,老夫這幾天打着傘到處轉了,水利設施基本老化,起不到抗洪的作用了。等這場災過去了,老夫建議尹大人把池州的水利全部修繕一遍,未雨綢缪啊!”
尹直依然低頭哈腰地點頭稱是,心裏卻拐了好幾個彎:車尚書這是在拿我的錯處啊?皇上沒治我的罪,你倒先含沙射影地開始罵我了。都說了池州長年不下大雨,老天爺的事,能怨我嗎?修水利,錢從哪裏來?你出啊!
但尹直心裏也清楚,如果不是車向榮及時帶人疏導洪澇,情況不會這麽快有所好轉,便把他剛才的提議想了想,道:“車大人您看到了,下官府上就這幾個兵,最近累死累活的,實在騰不出人手去修路了。”
洛璟軒靈機一動:“讓百姓去,去的人多發糧食!”
尹直立刻送上滿臉笑容和大拇指:“高!太子殿下高明啊!”見洛璟軒心情好了,趁機道:“太子殿下心懷仁厚,求您讓朝廷再給池州撥點糧食吧,藥草也不夠了,棚子裏那些吃藥跟吃飯一樣。”
洛璟軒立刻寫了折子,讓快馬送到京城。想着自己不辭辛勞為池州付出良多,豈能簡單一走了之?當即決定把買草藥的銀兩抽出來,讓人從外面訂購了幾十車大饅頭。
車向榮帶着百姓們挖了幾天溝,吃住都在現場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右腿被深水裏的尖銳物體劃了一寸深的口子,血流不止,被百姓硬攆回來休息了。
尹大人領悟到太子的心思,把一切妥當安排好,饅頭車到的那天,百姓們在府衙前排起長龍。洛璟軒站在高臺上,先滿懷激情地講了一段,尹大人帶頭握拳大喊了幾聲“好”,洛璟軒開始發。
大家之前領到的多是糧食,後來糧食的質量越來越不好,不少已經發黴。大家見有白花花的饅頭,一個個心情激蕩,念及前面是來幫助他們的當朝太子,各個小心謹慎地排着隊。洛璟軒保持着親民、得體的笑容,非常享受被萬民崇拜的感覺。
半個時辰過去了,排在隊伍後面的人逐漸焦躁起來,逐漸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喊道:“太子,照你這樣慢吞吞地發,我們排到明天也領不上!”
“是啊,我們餓了好幾天了,腿腳都站不住了!”
尹直趕緊安撫他們,可惜語言在饑餓面前終究無力,長龍似的隊伍漸漸散了形狀,一個男子不管不顧地沖到前面,搶了饅頭就要跑。
衙兵前忙上前制住他,他卻不在乎,非要把那個饅頭啃了才罷休,一邊掙紮一邊吃,把衙兵的手指啃出了血。
“看見了嗎,誰搶到了就是誰的!”不知道誰叫了一聲。
一人起哄,紛紛效仿,饑腸辘辘的人們蜂擁而上,互相推搡,踩踏、争奪,一個饅頭被撕成幾塊,碎成粉末,像雪花一樣飛到天上,落在地上,藏入人們沒來得及收住的腳下。
場面徹底控制不住了……
洛璟軒瞪着眼,被尹直牢牢地護在身後。
直到有人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人們齊齊望去,一個男子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着,嘴裏嗷嗷亂叫着,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洛璟軒和尹直連忙過去,那人已經沒了氣息,嘴角流血,雙目圓瞪,手裏滾出啃了一半的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