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酒後之言
酒後之言
被帝王屢屢算計的洛璟塵正在花廳喝悶酒,他不喜歡借酒消愁的方式,但小白既然提出來了,又願意陪着他喝,便讓老果拿出幾壇陳年佳釀。佳釀喝完了,藍錦又讓阿婉把紅豆苑大梨樹底下的葡萄釀刨出來,舍命陪君子。
“我一直懷疑一件事。”
“什麽?”
“上次你鬧離家出走,我們遇上了一幫刺客,”洛璟塵的聲音飄在風裏,“我查不到刺客的一點蛛絲馬跡,你說,是不是父皇派來的?他怕我跟洛璟軒搶皇位,想置我于死地。”
藍錦被這個猜測吓了一跳,不敢細想有無可能,先安撫他:“虎毒不食子,你別瞎想。”
酒意上湧,洛璟塵紅着臉去握她的手,說:“父皇看上去喜歡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我;母妃是喜歡我的,但她總是冷冰冰的。小白,我這輩子沒對幾個人好過,我會對你好,你也對我好,我們相依為命,好不好?”
藍錦應了,又給她斟滿一杯,看他一飲而盡,托腮笑言:“別喝了,你不行的。”
“別人可以說本王不行,小白不能說我不行。”他慵懶的笑意裏帶着狡黠,醉意更重了。
藍錦也學得臉皮厚了,臉不紅心不跳,繼續灌酒。
老果在不遠處早就看不下去了,沖過來阻止:“王爺,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酒後吐……”
“吐什麽?”藍錦眨着眼睛。
“吐到白夫人身上多不好啊!” 老果一拍大腿,暗暗佩服自己的機靈勁兒。
“我家王爺就算吐了也是香的,果大人你回去休息吧,這裏交給我,王爺要是喝多了我把他扛回去,王爺要是吐身上了我幫他擦洗,王爺要是困了我正好陪他一起睡……還有別的事嗎?你要一直看着?”
老果怼不動,指望自家王爺能出個聲。洛璟塵的腦袋一低,趴桌子上睡着了。
藍錦言出必行,把洛璟塵的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搭,半扶半扛地把他弄回寝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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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來洛璟塵的寝室,跟書房相連,裏面幹淨寬敞,陳設簡單卻不簡陋。他不喜歡點熏香,屋子裏卻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桌案的青花瓷碗裏泡了茉莉花茶,不是用着喝的,用來散味兒的。
此刻他身上卻酒氣熏人,藍錦還沒來得及好好打量他的書房,就被他拉着往床的方向去了。他順手一帶,讓藍錦壓在自己身上,醉聲醉氣地說:“一起睡,不許騙人。”
“騙你是小茉莉。”藍錦枕在他的胸膛上,右手在他胸口畫圈圈:“我不騙你,你也不要騙我,酒後要吐真言的”
“嗯……酒後還亂性呢,我有點熱,小白,你熱不熱?”他的嗓音低沉而迷人。
藍錦慢條斯理地勾了他的腰帶,輕車熟路地給他解了外袍,臉上始終帶着妩媚的笑意,活像一只準備吸人腦髓的狐貍精。
洛璟塵的心髒跳得厲害,攬過她的腰肢狂親亂吻起來,冷不防被她一把推開。她将半褪的衣衫從胳膊處一點一點地揪上來,動作妩媚至極,将光潔的後背和肩膀蓋住,嗔道:“臭男人,知道自己是誰嗎?”
他氣道:“本王是你的夫君。”
她俯身低下頭,捧着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細聲細氣地問:“那,知道我是誰嗎?”
他剛要答,突然被眼前人以食指覆上唇,聽她道;“既要酒後亂性,也要酒後吐真言哦,不然不理你了。”
洛璟塵盯了她一會兒,說:“我不知道你是誰……”
藍錦愣住了。
“查不到……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好似徹底醉了,喃喃自語起來:“怎麽連妻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覺得自己的心被人抓住,放在烈火裏燒,又熱又燙,快要融化了。她的聲音發顫:“你說……我……”
“不要走!”他猛地起來圈住他,連她的雙臂一起圈在懷裏,表情有些痛苦,想把自己的心意剖地更加明朗一些:“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是我的妻子,我視你如珍如寶,我愛你,真的……”
藍錦像木頭一樣僵着,只覺得眼前似幻非真,不知今夕何夕。原來從海島上醒來,就是一場騙局。
她漠然地掙脫他的懷抱。
洛璟塵不讓她走,把他摟得更緊了,“你別離開我,好不好?你要是不理我了,比剜了我身上的肉還要疼,我從來沒有對誰這麽好過……本王看似活得潇灑,其實爹不疼娘不愛,你要是再棄我而去,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她覺得他又可恨、又可笑,又有點可憐。被欺騙的怨恨還沒來得及點燃,就被他生生地澆滅了。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上的衣服不見了。
洛璟塵正醉眼朦胧地親吻她的肌膚,一只手已經搭在她的腿上了。藍錦一腳踹出去,豈料踹的位置不對,洛璟塵扶着床吐了起來。
老果在外面一籌莫展地來回踱步,跟了王爺這麽多年,他太知道王爺的酒性了,王爺一般不會喝醉,一旦喝醉了,什麽實話都往外說,醒來又什麽都不記得。頭一撇,猛然看見白夫人慌慌張張地從裏面逃了出來。
藍錦如逢救兵,指着裏面道:“快!你家王爺吐了!”
老果連忙進去,藍錦沒有跟進去,她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她無處可去,也做不到上次那樣潇灑離開了。
到了小茉莉換藥的時間了,藍錦遲遲沒回去,小茉莉一瘸一拐地出來找她,呼哧呼哧地湊到她身邊,讓她摸自己的腦袋。
洛璟塵是個大騙子,但小茉莉是無辜的。這麽可愛聰明的狗,還得仰仗她換藥喂食,萬一走了,誰管它呢?
老果和侍女們在屋裏忙活了一陣子,出來時,發現白夫人仍坐在荷花池邊,跟小茉莉聊天。
藍錦擡首問:“果大人,王爺一直是你伺候的?”
“王爺不習慣生人靠近,一直是屬下近身伺候。”
“唔。”
老果見她神态反常,語氣冷漠,王爺又醉成那個樣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道:“王爺對旁人從來沒有像對夫人一樣上心過。”
“是嗎?”藍錦兩腿伸直,兩只腳晃來晃去。
“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寧可得罪王妃,不能得罪白夫人,你是王爺的心尖尖,比女主人還要尊貴。你陪王爺喝酒,王爺便喝;你給王爺做了香菜粥,他喝得一滴不剩……王爺最讨厭香菜了。”
藍錦的腳不晃了。
老果接着說:“皇帝下旨賜婚,王爺怕您受冷落,特意買了只小狗陪你。她怕你被王妃欺負,臨走時再三吩咐阖府上下,無論發生什麽事,先護着白夫人。”
“我知道。”藍錦低聲道。
她還知道,在栖霞山的時候,洛璟塵把唯一的解藥喂給了她。
這夜,她蹲坐在門檻上,一只腳在屋內,一只腳在門外。
她倚着門框,舉着一壇葡萄釀大口喝着,眼看着天邊的月牙從這一頭移到了那一頭。早就猜到他欺騙自己了,不是嗎?
終究還是舍不得他。
洛璟塵卻睡得跟豬一樣,醒來時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茫然四顧,喊來老果問:“本王昨晚……”
老果面無表情地回答:“您喝醉了,被白夫人扶着回了房裏,過了好一陣子,白夫人衣衫不整地從您的寝室裏逃了出來。屬下進來時,您已經吐得沒人樣了,嘴裏大喊白夫人的名字……”
洛璟塵神色複雜地回味着老果的話,揉了揉脖子,完全不記得昨晚說了什麽,欲言又止:“那個,小白她……被我惡心跑了?”
“不至于。”老果說要事時廢話很少:“屬下審了阿婉,屬下随您去礦山那幾天,白夫人經常不在府上。屬下去了一趟舊府邸,聽看門的老牛說有個漂亮姑娘去過,應該是白夫人。”
洛璟塵大驚失色,怪不得昨晚小白一直哄他喝酒,原來是為了套他的話。他慌忙問:“她人呢?”
藍錦正在紅豆苑用早餐,小茉莉突然激動地搖起尾巴,原來是洛璟塵來了。
他還沒有洗漱,披着頭發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她沒走,只覺得她坐在那裏、小茉莉圍着她打轉的場景就是歲月靜好。
“吃早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藍錦問。
洛璟塵木然地點頭。
“阿婉,再添副碗筷。”
洛璟塵這頓飯吃得不踏實,一直埋着頭,就着小鹹菜喝了一碗粥,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喝沒的。
“璟塵,吃菜。”她第一次這樣喚他,語氣溫柔。
洛璟塵忙把碗遞過去,非常乖順,覺得這一定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小茉莉,吃肉。”她更加溫柔。
小茉莉的腿雖然還瘸着,但尾巴翹到了天上。
這日朝後,重華宮裏,皇帝私下召見了尚書令、中書令、門下侍中等幾位信任的臣子,提出“裂土封王”,将西南十三州郡賜給辰王,農田、鹽務、稅收皆可自主——這是昨夜想出來的法子,保他們母子二人一生安好。
但這個想法遭到了幾位大臣的極力反對,無一例外地認為裂土封王會給将來埋下隐患,引經據典大談前車之鑒,提到了三百多年前的未央國因藩王割據,導致天下大亂。
年近古稀的尚書令柏臨川問出了大家的心聲:“陛下,您當真沒有讓辰王繼承大統的打算?”
秋風蕭瑟,梧葉飄黃,洛非天沒再說話,他思緒深沉:朕身為一國之君,真要為了保他們母子二人,給北國埋下分崩離析的種子嗎?
洛非天郁悶了一陣子,想到了洛璟軒,接着想到了慧恩皇後。他期待在有生之年蕩平南國,不想答應南國的求和,故意讓人在孔雀身上動了手腳,引得孔雀性情大發出——就連當時受傷的慧妃,如今的慧恩皇後,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自古國事家事兩難全,洛非天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完美的主意,第二天上朝就頒布了兩道聖旨。
第一道聖旨,冊立嫡皇子洛璟軒為太子。
洛璟塵對此并不驚訝,令他驚訝的是第二道聖旨。私下自嘲幾聲後,又憂愁起來——愁他的小白。
老果看他主子愁眉不展,将這些年看過的情感故事類畫本子給王爺搬了去。洛璟塵很認真地看完了,總結出有情人情感破裂往往因為不坦誠。
他汲取教訓,決心坦誠相待,從書裏學到些浪漫的方式,包了閉月湖上的二層畫舫,老果一身艄公打扮,站在船頭慢悠悠地搖着船槳。
藍錦下了馬車,被人指引着來到此處。洛璟塵沐浴在清風朗月裏,他手執一杆玉笛,笛音袅袅而出,把空明夜色和水波都浸潤了。他吹奏的是《蒹葭》,适合這樣的節氣,也适合這樣的心境。
一曲終了,洛璟塵打量着她,贊許道:“衣服很适合你。”
嗯,因為是他定做的。
藍錦穿着鵝黃色灑花束腰長裙,紗衣有三層,由淡黃到淺黃,由淺黃到鵝黃,一層一層地穿上,用的是上好的軟紗,絲毫沒有累贅之态。她梳着淩虛髻,輕掃峨眉、丹染紅唇,釵環步搖往頭發上一戴,一番打扮下來,當真是風華絕代、儀态萬千。
“夫人真美。”洛璟塵牽過她的手,來到畫舫二層,這裏視野更加開闊。他給老果打了個手勢,便有一個煙彈蹿到半空,帶着紅紅的火星,在空中炸開一朵絢麗多姿的花朵。
緊接着,無數煙花噼裏啪啦飛向夜空,花團錦簇如牡丹怒放,如金菊盛開;奔放熱烈如金蝶狂舞、百鳥朝鳳。它們像有生命一樣,上升、綻放、落入凡間,如此火樹銀花不夜天,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美得讓人忘了今夕何夕。
藍錦問:“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隆重。”
洛璟塵随口找了個不像話的借口:“慶祝洛璟軒當上太子。”
“……”
不知何時,煙花已經落幕了,天上的星火和水裏的波紋都恢複平靜,老果繼續左右開弓搖着船槳,巨大的月亮落在湖面上。
“過些日子,我就要帶兵去攻打南國了。”他道。
“又要打仗?”藍錦皺眉。
洛璟塵道:“前些日子,父皇裂土封王的提議遭到了群臣反對,最後不了了之。今日早朝,父皇還頒了另外一道旨。”
“什麽?”
“群臣不同意在北國裂土封王,但不會吝啬南國的江山啊。”洛璟塵莞爾一笑,“父皇要給我二十萬大軍攻打南國,拿下多少城池便給我多少城池,拿下多少州郡便給我多少州郡,鐵騎踏過的南國江山全部會成為我的封地,當然,也屬于北國。”
這是一道多麽殘暴無情、充滿野心的旨意啊,以他國之疆,封我國之王。
最爽的還是太子。洛璟塵要是戰死沙場了,他少一個心頭大患;洛璟塵要是拿下整個南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藍錦聽了不痛快,說:“聽上去是皇恩浩蕩,仔細想想,把你算計得一點不剩。”
“是啊。”洛璟塵兩手撐在欄杆上,眺望着隐在夜色裏的遠山草木:“父皇一心想統一天下,不想讓我做太子,又瞧上了我打仗的本事,怕我在戰場上不盡力。于是,他先把我逼上絕路,再給我敞開這條路,讓我只能順着他的路走。”
“你要是拿下南國,名義上也是北國的國土,将來是太子的天下;萬一,萬一你有什麽不測,太子少了心腹大患……皇帝為太子考慮得長遠。”
“都是父皇的兒子,他就可以毫不費力地繼承北國的大好江山,我卻要冒着風刀霜劍、踩着鮮血去拼、去跟南國搶。” 洛璟塵依然有些憤憤不平,長嘆一聲:“可是,去拼、去搶,總比坐以待斃好,洛璟軒将來不會放過我,本王必須早日站穩腳跟。”
藍錦的心情越發沉重,一個國家,就這樣不知不覺成了另一個國家皇權內鬥的犧牲品。在他們嘴裏,仿佛南國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國家,而是一塊軟趴趴的肉,癱在那兒,等着北國選擇煎炒烹炸哪種食用方式——盡管此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南國人。
她喃喃道:“用鮮血換取權力,竟能如此……生動。”
“父皇很懂我,他知道我先前在戰場上沒有盡力。”洛璟塵側首,把準備了滿腹的話終于能扯開一道口子:“小白,我給你講個故事,我們流落海島之前的事……”
她兩手搭在桅杆上,說:“好。”
“冬天時候,南國皇帝孟弈駕崩,父皇命我去打南國,一路所向披靡。正當我嘲笑南國無将時,南營從天而降了一位将軍,他叫藍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