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屋檐月色
屋檐月色
“你想看月亮嗎?”洛璟塵指着遠處屋檐一角,說:“那裏。”随後兩道身影輕飄飄地飛過,沒有驚動府裏的任何人。
藍錦半倚着虛空,一只手搭在支起來的膝蓋上,另一只手提着酒壇子,豪飲的模樣像仗劍天涯的俠女。
洛璟塵說:“這酒性烈,你少喝點。”
藍錦頗有些不滿意,埋怨道:“我以前一定很喜歡喝酒,我忘了,你也故意不告訴我,害我忘了這個好東西,只能靠葡萄釀解饞。”
洛璟塵去搶她的酒壇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酒入愁腸,話便多了起來。
“父皇有四個兒子,老二洛璟宇、老六洛璟軒、我還有小九。去年冬天老二死了,端裕皇後也緊接着去世了。洛璟軒資質平庸,我母妃位份最高,也最受寵,大家都猜測下一任皇後是我母妃,下一任太子是我,我也這樣覺得。”
藍錦道:“可是,慧妃娘娘救駕有功,皇上立她為後……聽說慧恩皇後半張臉都毀了。”
“她救駕有功,提位份并無不妥,可父皇讓她連升三級,洛璟軒成了嫡子。我給講個故事。”
“嗯。”
“我七歲的時候,父皇聽取朝臣的建議,要在我們三個中擇優選一個立為太子。”
藍錦道:“我插嘴一句,不是四個嗎?”
“三個,沒有小九。”洛璟塵繼續道:“父皇考驗我們三人的功課,我答得最好,父皇随手賞了一碟桂花糕,我很開心,把桂花糕當戰利品一樣一路捧回去準備送給母妃,途經禦花園時,碰見了洛璟宇和洛璟軒。”
藍錦問:“他們做了什麽?”
“他們搶了桂花糕,把桂花糕踩進泥土裏、踩成泥……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洛璟宇将我摔在地上,踩着我的背,把我的臉往泥裏按,對我說,‘你不是最有能耐嗎?你不是最受父皇喜歡嗎?吃呀,把父皇賞你的桂花糕全部吃了!’”
時隔多年,洛璟塵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記得洛璟宇對他說過的話,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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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錦也跟着難受,拍拍他的背,說:“皇上和娘娘知道嗎?”
“我跟母妃說不小心摔了一跤,沐浴梳洗之後,就聽說父皇已經在朝堂上下旨,立洛璟宇為太子了。父皇聽到了風聲,把禦花園的宮女太監喊到禦前問話。可那時候洛璟宇已經被立為太子,哪個奴才會為了得罪太子呢?”洛璟塵滿不在乎地說着,又似在嘲笑無能的自己。
“是啊,風往哪裏吹樹就往哪邊倒,原不該用皇子之争考驗為奴者的風骨。不是說擇優選一個嗎?你功課最好,為什麽還是選了洛璟宇?”藍錦納悶。
洛璟塵苦笑一聲,“父皇頒布立太子的旨意時,說‘嫡庶有別’。”
“既然如此,他何苦搞那些選賢舉能、考驗功課的幺蛾子?”藍錦替他不平,但議論皇帝終究不合适,便換言道:“小小孩子便有那麽大的惡意,将來如何當一名仁君?”
藍錦說着,又打開了一壇白酒。你有故事我有酒,你願意講,我側耳恭聽。
洛璟塵繼續道:“洛璟宇被立為太子後,私下裏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了一番,他說,‘你的書念得再好、武習得再勤奮,也只能做個皇子。等到你向本太子俯首稱臣的那一天,別說區區桂花糕了,你什麽都不配吃,什麽都不配得到!’”
“從此我再也沒吃過桂花糕。”他說,“桂花糕總讓我想起泥土的味道,被人踐踏的感覺,像一場散不去的噩夢。父皇起名字的時候就想好了,‘宇’和‘軒’是天空的意思,而我是微塵,呵,微臣……。”
洛璟塵站起身來,月白色長袍顯得他長身玉立,與屋頂的月光既相得益彰,又好像要與月光比肩。“是,我盡了所有的努力,收起我的桀骜不馴,活成父皇心目中完美兒子的模樣,勤于文武,上悌父母,禮賢下士。為了博得軍功,我十二歲去了戰場,可我終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威風凜凜,我急于冒進中了南國的暗箭,被送回宮裏時我已經沒有性命之憂,父皇來看我,我想聽他說幾句關心我的話,就倒下裝睡,沒想到,聽到了他和肖公公的談話。”
洛璟塵是一只兇狠的狼,它第一次扒下自己完美的皮囊,将血肉上醜陋的傷疤露出來給一個人看。
“皇上說了什麽?”
“父皇沒說什麽,是肖公公說的,他說,‘當初太子也想去戰場,幸虧陛下沒同意,萬一傷的是太子殿下該如何是好?’”
肖公公是皇帝的貼身太監,他敢在皇帝面前這麽說,可見皇帝對二人的偏袒之心多麽明顯。
藍錦覺得這個皇帝簡直不可理喻,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陪他喝酒了。
洛璟塵搶過她的壇子,不想讓她再喝了,入手的重量卻極輕,驚訝地問:“三壇,你全喝了?”
藍錦一臉不高興,拿起另外兩個空壇子晃了晃,“啊,這麽快就喝沒了,還有嗎?”
“你是不是女的!三壇杜康陳釀,就算本王喝了也得醉過去!”洛璟塵随手将三個空壇子扔了下去。
壇子被摔成七零八落,引來了巡邏的侍衛,被辰王一個無情的“滾”打發走了。
藍錦憨憨地笑着,美好的容顏一笑生花:“這不是沒醉嗎,我比你強!”
“好好好,你比我強。”洛璟塵口是心非地答應着,在她身邊坐下來,驚訝地發現她除了臉有些微紅,意識依然正常,暗暗驚嘆。
他不坐過來不要緊,乍一過來,藍錦就覺得眼皮有點耷拉,自然而然地倚靠着他的胳膊,忽然問道:“洛璟宇是你害死的嗎?”
“不是。”
藍錦點點頭:“我信你”。
“我想得到父皇的認可,将來光明正大地坐上那個位置……我真的,很敬重我的父皇,不屑于那些蠅營狗茍。”他的聲音很低,呢喃低語在夜深人靜裏卻格外清晰,“可父皇不信。”
他的眼睛裏似要落下淚來,最終換成苦澀一笑:“洛璟宇死後,父皇讓東廠暗地裏查我……父皇不信我。”
酒勁果然大,藍錦覺得頭更重了,厚着臉皮往他的懷裏鑽了鑽。
洛璟塵摟着她,聲音放低:“從那以後我就在想,辛辛苦苦擺這麽好的姿态給誰看,光明正大給誰看,高風亮節給誰看……他把我當成陰謀算計的人,我若不耍陰謀不算計,豈不白擔了他的冤枉?父皇不舍得洛璟宇上戰場,憑什麽讓我豁出命來給他打江山,本王在蘭茵海故意……”
“小白?”他輕聲喚。
懷裏的人磨磨蹭蹭地把臉扭向她的方向,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鼻音,當真是可愛極了。洛璟塵在她紅撲撲的臉上戳了一下,聲音比往常還要溫柔:“讓你逞能,喝醉了吧?”
懷裏的人死不承認,說:“才沒有,腦子可靈光了,我在幫你想馊主意。”
“夫人有什麽馊主意呀?”
藍錦想了想,答道:“民心。”
如一塊大石砸入心中,洛璟塵把她的話深深地記在了心裏,嘴上調笑道:“小白果然沒醉。”
藍錦說:“我舍不得太子欺負你,他欺負你,我很生氣……”
洛璟塵笑得眉眼彎彎,頭一次從這些年受的窩囊氣裏品出了甜味。
“一個想當君王的人,不該只想着君王的位置。”藍錦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嗝,繼續說:“他要胸中有曠野,心中有溝壑,要把天下百姓當成自己的子民愛戴,不要用無辜之人的血鋪自己向上爬的路,否則他便沒有資格奢望天下歸心。”
空氣陷入了安靜,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沒有,明月卻愈發亮堂,映着容貌姣好、相互依偎的兩個人。洛璟塵憋了好久,終于鼓起勇氣問:“小白,你喜不喜歡我?”
他的小白亂七八糟地哼唧了一頓,愣是沒回答。
“小白?”他不死心地等她的答案。
他的小白趴在他的懷裏,倆眼一閉,似睡非睡。
好不甘心啊!
藍錦的酒量不小,本不至于醉成這樣。但在洛璟塵來之前自斟自飲地用了好幾杯葡萄釀,又喝了三壇純釀杜康,兩種酒摻雜在一起,後勁格外足。
洛璟塵抄起他的膝彎,起身,輕飄飄地躍下屋檐,抱着她回了卧房,纡尊降貴地給她脫下鞋子,蓋上被子,又盯着她的臉發起了呆。
替她撥弄了一下臉上的頭發,免得影響她的睡眠。
他驚訝地發現她的睫毛很長,湊過去輕輕吹了一下,睫毛竟然沒有抖動。
她的唇鮮紅欲滴,摸上去軟軟的,他不由自主地将唇錯過去,輕輕點水般親了一下,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
腳步突然頓了一下, 他覺得,好像也不是很心滿意足。抿了抿嘴,唇上沾着的酒香味令人回味悠長。回首看着床上的睡美人,一時心念百轉,進退兩難。
藍錦忽然翻了個身,睜了睜眼,朝着洛璟塵離去的方向,雲裏霧裏地說:“喜歡……”
她怎麽現在才聽見!
她怎麽才反應過來!!
她怎麽這才回答!!!
洛璟塵欣喜若狂地沖回去,急道:“我也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我們一直在一起,以後都要在一起,一起生兒育女,一起共享盛世繁華,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我會把我所有……”
他急不可耐地說了一大堆,龇牙咧嘴的笑容頓時收了回來。這個可惡的女人,怎麽又睡着了!
她到底聽沒聽見!
我蹲在這裏掏心掏肺地表達愛意,你躺在床上波瀾不驚地睡覺!
他氣急,隔着被子撲到他的身上,捧着她的腦袋猛親起來,額頭、鼻子、耳朵、腮幫子、嘴唇……酣暢淋漓地親了個遍。
“俗話說,酒後亂性。你喝醉了,本王也喝醉了,今夜要是發生點什麽,你別怪我!”
藍錦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一臉茫然地看着臉紅的洛璟塵。
“……”
“……”
洛璟塵的心跳停止了半拍,剛剛霸王硬上弓的硬氣全無,現在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慫樣。
藍錦依然不是很清醒,問:“你剛剛說什麽?”
洛璟塵的兩只胳膊撐在她的肩膀兩側,盯着她道:“你想讓我再重複一遍?”
“嗯,喝多了……”藍錦如實回答。
洛璟塵回憶了一會兒,當時真情所至,情緒也稍微有點猛烈,他只記得自己瘋狂說了一大堆“我喜歡你”之類,至于怎麽個喜歡法,後面又用了什麽措辭表達,他實在想不起來了。
他沒好氣地說:“你想得美。”
藍錦的兩頰被酒氣氤氲出兩片紅暈,竟然沒有追問他,而是自顧自說道:“我不會又做夢了吧。”
“……你夢見的就是這種情形?跟我?”
她醉意深沉:“我也不想,每次做夢你都陰魂不散的……我就想清清爽爽地睡個覺。”
洛璟塵覺得她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頭一熱,鼻息相聞間,兩人的醉意更加重了,他問:“我現在想……行嗎?”
藍錦的理智勉強回來了一點,把被子拽上來蓋住半邊臉,依然承受不住他炙熱的眼神,身子一縮,整個人鑽被子裏去了。
洛璟塵見她沒有拒絕,笑意綻開,側了側身掀開被子鑽進去,咬着她的耳垂問:“你夢見的,是這樣的麽?”
藍錦擡腿踢他:“閃一邊去,你身上好熱。”
晚夏的風溫暖和煦,摻雜了些快要入秋的涼意,月光也被清風洗得一清二白,透過薄薄的窗紗,在緊閉的床簾上照射出兩道淩亂糾纏的人影。
微微入涼的夜少了蟬鳴的聒噪,不多時,月華緩緩流轉到另一個方向。院子裏的荷花耷拉了腦袋,只有水下的金魚搖曳着尾巴,歡快地游來游去。
夜色深沉,藍錦已經沉沉睡去,洛璟塵卻再也沒了睡意,單手撐着胳膊靜靜 地凝望了她好久好久,內心五味雜陳。
“小白……你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和你……曾經……”
夜那麽長,這個死女人睡得那麽香,只有他糾結地腸子都要絞在一起了。過了好久好久,終于熬到蒼茫夜色的傳來的第一聲雞鳴,他急忙起身撿起昨夜扔在地上的衣服,快速穿上,逃似的離開了紅豆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