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宣告
第095章 宣告
源博雅手捧茶杯, 目瞪口呆看着李清河。
“抱歉, 我剛才可能沒聽清。”他像個孩子一樣揉揉耳朵,不敢置信地确認:“您剛才說什麽?”
“我說, ”從賀茂保憲處回來的李清河牽着剛剛蘇醒的鶴丸國永,對源博雅說:“這我大兒子, 童子和小狐丸的哥哥。”配合着李清河的介紹,小狐丸抖抖耳朵,童子丸撇過腦袋, 而冰雪般漂亮的男孩對驚愕的男人彎彎眼睛。
好一副母慈子孝圖。
源博雅一不小心捏碎了手裏的茶杯。
“怎麽這麽不小心?”李清河連忙上前把剩下的茶杯攬到自己旁邊,生怕源博雅一鼓作氣多捏幾個。招呼着整夜奔忙灰頭土臉的幾個人帶上兩個小孩去洗漱,而她自己摔上外廊, 倚着廊柱毫不客氣盤起腿, “我這兒子哪裏都好, 就是身子有點虛, 我得去宰了八岐大蛇給他補補。”
“大人這副放狠話的樣子真是久違了。”小烏丸不知想起什麽, 清脆笑起來, “”
“……你說什麽?”源博雅覺得自己活在夢裏。
“我說, 我要宰了那條蛇。”李清河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舉起茶杯将裏面名貴的春茶一飲而盡, 而後咂咂舌頭,抹了把嘴, “瓜苦。”
“……”源博雅一蝙蝠扇砸上了李清河的頭。
“你這渾人, ”看着明豔的女人裝模作樣大呼小叫, 溫文爾雅的男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這一個月在哪道山溝裏打滾了?怎麽現在跟個野人似的?”
“這不是去那須野和狐貍學搏鬥了麽。”李清河嘻嘻一笑,那副可愛的無賴嘴臉惹得源博雅也繃不住臉,噗嗤笑出來。
“胡鬧,和狐貍學搏鬥能學出個兒子?”蝙蝠扇又一次輕輕敲上黑色的腦袋瓜。
“唔,還真能。”李清河擡手按住扇面,把扇子從男人手中拽出來,源博雅順勢松開手,看着李清河把扇子放在雙手指尖把玩,“兇器沒收。”
李清河勾着唇微笑。
源博雅一怔。
“……你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他仔細打量面前自火而生的女人,漸漸得眼睛中帶了些純粹的喜悅和欣慰。
“想通了一些事。”李清河點點扇面,“可能以後自報家門時就要換一套說辭了。”
從大唐正五品下懷化朗将,天策府武衛營副統,大唐雍州李氏清河變為——
——“李清河,一個糟糕本丸裏的一位不太合格的審神者。”大唐來的女人此時慈眉善目,依然和源博雅初見她時一樣,眉目清朗,神情恬淡,端莊俊美得讓人看她就像直接看向太陽,忘記他在這世上見過的事物,只有燃燒的淚水留在眼中。
她真美,在明亮的火焰中宛如太陽裏的鳳凰。
源博雅內心的愛憐勃然掀起巨浪,翻騰脹痛。
“你要回去了。”他的聲音輕而篤定,引得他心中的鳳凰擡頭看向他。
“別這樣。”李清河對面露不舍的源博雅說:“我一定要回去,你知道的。”
“我知道……”源博雅只是嘆息。
犧牲曠日持久,鐵石心腸鑄就。
啊……何時才能結束?
“我只是希望……”源博雅原本想要說的話被他按回胃裏,他重新微笑,“你能在這兒多待幾天。”
“當然了,”李清河察覺到面前的男人并不是想要說這些,但她注意到這位多愁善感的男人臉上微妙的痛苦,頓了頓,沒有選擇追問,而是順着他的躲避轉移了話題:“我得想辦法把那條蛇宰掉——這可不是件容易事,說不準要花多長時間。”
“如果需要幫忙盡管使喚我,身子年輕了,射箭也穩了些,射瞎蛇眼大概還是能做到的。”源博雅做了個撤臂拉弓的起手,對李清河眨眨眼,這個幼稚的動作出現在俊朗的成年面孔上顯得可愛又有些滑稽,引得李清河笑了出來,“八岐大蛇可是有八個頭,你還能在他壓死你之前射瞎它十六只眼睛?”
她調侃道。
“……您說這人一老,就變得不中用起來了。”源博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李清河哈哈大笑,博雅宅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除了您新收的兒子,”源博雅撫平衣服的褶皺,靜待李清河的笑聲停歇後問:“我見還有兩位生面孔?”
“嗯,撿回來的債。”殘餘的笑意含在嘴角,李清河支起手臂單手托腮,“之前欺負了他們的主子,現在債找上門啦。”
“我見水藍頭發的那位青年……”源博雅不知想到了什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對您頗是執著。”
這六十年來,源博雅走在這風流典雅卻又黑暗妖異的京中,險些卷入承平天慶之亂和安和之變,又曾身陷醍醐源氏與藤原北家的争鬥,見過醉心權與力的家族,也見過執迷瘋狂的鬼怪——那面容精致的青年身上若有若無的陰暗感瞞不了他。
那個精致如人偶的青年,只有在看向他友人的時候,那雙冰涼的蜜色眼睛才會反光啊。
像是泥沼裏爬出來的幽涼火焰。
“沒關系。”他的友人似乎對此心知肚明。
“他在利用我。”李清河的手指輕點面頰,“雖然沒有這麽冷酷的意思,但他确實是在利用我點燃自己。
“這些小家夥學會了殺人,卻沒學會做人。”她說:“連活着的感覺都要從別人身上找。”
她的一期和這位一期一振大概差別就在這裏:她的一期從痛苦之中尋找到了生命,掙紮着延續輝光,從她伸出的手裏獲得了生命的一切權利和未來——可一期一振并不覺得痛苦。
他并不覺得痛苦,他只覺得疲憊,而疲憊能毀掉生命的內核。
本來李清河以為沒人救他,他遲早會滑進泥裏,可他沒有——活在玻璃罩裏的泥沼中的一期一振沒有靠任何人,沒有被誰溫暖、改變、拯救,而是靠着來自于她的一縷火種,就自己破開泥濘,燒出了一條爬向罩外的路。
她說“一期一振”是星星王子,這話沒有任何錯誤。
就算在泥沼裏,一期一振的光輝也無法被遮蓋半分。
“他做到了我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從單純的黑暗中尋找光明,那麽從我身上印證生命這種事,我又怎麽能夠拒絕呢。”李清河擺擺手,“想要看我的結局,那就讓他看吧。”
“不愧是您。”有聲音在兩人稍遠處響起,話題的主人公打理好了自己,幹淨清爽的面孔對上李清河的視線時露出了笑容,“江雪殿下總是說我看錯了,說您并不像一位仁慈的主公。這下我有充分的理由反駁他了。”
連一個心有圖謀的人都能毫無芥蒂接納,還不能被稱作仁慈嗎?
“……”一期一振談到的付喪神讓李清河突然想起了她在離開本丸前對頂着這個名字的付喪神說的話。
關于什麽“丢掉本質”,“沒資格和她說話”之類的……她本來以為自己很快就能處理好,可是……
或許,大概,應該……沒什麽事吧?
李清河心裏難得有些發虛,這讓她在接下來幾個人對她的調侃中失去了反擊的機會。
“是啊,這就是個爛好人。”髭切從一期一振後面走出來,聞言輕笑,“如果一期你想看她的結局,我賭一次手入,她一定是被自己善良死的。”
“我賭兩次,”小烏丸從房頂落下來,輕巧地從李清河面前拈走一只倒滿的茶杯,身子一轉翩然落到源博雅和李清河身側,“大人之名能響徹時之政府之上的任何一處天空。”
他抿了抿溫度剛好的春茶,“唔,好茶。”
“這麽有意思的賭局怎麽不加上我?”源博雅興致勃勃,毫無障礙加入了付喪神們的玩鬧,“我賭三次,清河會有不止三個兒子。”
——賭局從源博雅開始瞬間歪向了天涯海角。
“那我也來,”一期一振伸出四個手指,笑得溫文爾雅,“賭四次手入,大人會有不止我們幾個的複數付喪神。”
“……”她這又不是收容所!李清河翻了個白眼。
“我賭四次,”白生生的鶴丸眼珠一轉,完全不走尋常路,“她最喜歡我。”
……
在場的人和付喪神都笑了起來。
“我兒子都這麽說了,”李清河也忍不住笑起來,慢條斯理說:“我還能讓他輸嗎?是,我最喜歡——”
“那我賭十次,你會留在這。”
李清河驚訝回頭。
是童子丸。
他換了一身鵝黃色的水幹,從與付喪神來時截然相反的外廊走來,面無表情走到李清河身邊,對不遠處的鶴丸國永說。
“你無法逃離時間的束縛,你無法掙脫命運的捉弄,你将輾轉人手,被埋入地下,被挖掘出來,被敵人搶奪,沾沾自喜佩在腰間當作他榮耀的勳章。”白狐之子像是在做神明的宣告,以往棕黑色的溫潤眼睛閃爍着淡淡金光。
“你無法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