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幸福
第094章 幸福
“闖入者!有闖入者!”式神的聲音劃破寂靜, 傳遍整座賀茂宅。
賀茂保憲睜開一雙清明的眼睛。
“保憲大人。”有式神在輕敲內院的障子門。
他披上一件外衫,拉開紙門。
“闖入者打破了結界,”敲響門框的式神對出來的主人彙報:“停在了庭院。”
“不是闖入者,是客人。”年邁的陰陽師不緊不慢地走出後院, 走進前院,沿着外廊繞過屋子, 看見了不遞拜帖、一大清早便來叨擾的“客人”。
“收獲挺多啊。”賀茂保憲帶着笑容,對帶着一身森林與夜晚的濕氣闖進他庭院的李清河說:“看來你找齊了。”
李清河只是點了點頭。
“……”老去的人神從李清河的沉默中察覺到了什麽, 臉上的笑容逐漸隐退, “怎麽了?”
李清河小心掀開懷裏的衣袍,露出瓷做的男孩的臉。
“哦,他啊。”賀茂保憲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他捂着嘴打了個哈欠,眼睛困倦地半閉半睜, 仿佛完全察覺不到李清河身上翻湧的硝石氣味, “我說過的,你的因果還沒還完。”
“所以他不會死。”李清河篤定地說:“我會救他, 這就是我要償還的果。”
“……”賀茂保憲裹緊身上的外衫, 吐出一聲漫長的嘆息。
李清河總是能說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話來。
“你去過博雅那了嗎?”他突然問。
李清河搖頭。
“這樣啊。”賀茂保憲點點頭, “是我太老了。”他嘆息着說:“我又老又不中用,說點什麽年輕人也全當是老木頭說瘋話,左耳進右耳出了。”
他竟有些惱了。
不等搖頭的李清河解釋些什麽,賀茂保憲接着開口。
“我問問你, 你之前問過我四個問題, ”他說:“可曾記得我的回答?”
“您說這一切都是我該還的果。”李清河站在黎明的交界線裏, 陽光和黑暗劃分出她的眼睛和面孔。她黑亮的眼睛折射出清晨熹微的光線,嘴唇在昏暗中抿成磐石的尖角,“您說我承受着世界之重,已不再是人類;您說我們拯救的歷史并不是這個世界的歷史;您說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必焦心,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頓了頓,伸手下壓止住身後付喪神們的震驚和随之而來的疑問。單手抱着酣睡的付喪神,語氣平穩冷靜得仿佛整夜狂奔趕回京中的人不是她:“現在還來得及嗎?”
“……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呢?”賀茂保憲沒有直接回答李清河的問題。老人睜開眼,苛責的目光像利箭毫不留情射穿面前這個頑固不化的年輕人,“還記得你之前見我的時候有多狂妄頑固嗎?探究欲,控制欲,哈?你還記得當時你是怎麽和我說的?”
“……”李清河閉了閉眼,“記得。”
她向面前的老人承認了她的傲慢自大。
“我相信不只是我說過你這不自量力的脾氣。”他嘲笑起李清河來比貴族家中最尖酸刻薄的老頭說話還要難聽:“我不知道你生活在怎麽樣的教導中,曾經遇到過什麽事,有着什麽……”他輕蔑地咂咂嘴,“神聖的原則,遠大的志向和高尚的理想……
“但你以為你是誰?認為自己可以掌握生命,控制世界,主宰命運?決定一切?”
李清河沉默。
“誰和你說過因果是這樣的?我?博雅?晴明?還是玉藻前?你來告訴我,”老人用無法形容的眼神注視年輕人,步步緊逼:“誰和你說過?夢裏我和你說的嗎?”
他看着不言不語的李清河,語氣幾乎是失望的,“我以為你在那須野帶了這麽長時間,至少能聰明點。結果你現在比剛來那時還要不中用,你最近有照照你那張軟弱的臉嗎?”
李清河的表情并沒有什麽變化,這讓賀茂保憲更為光火。他幹脆一甩袖子,轉身欲要離開。“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多費心,反正一點用都沒有。”
他本以為面前的人能夠肩負起她的未來,是他看走了眼。
“失敗啦。”小烏丸看着賀茂保憲毫不停頓的步伐,“賀茂大人看起來很生氣呢。”
“意料之中。”髭切扯扯衣領,并不意外賀茂保憲的拒絕和斥罵,“他之前也是這麽罵我的。”
“大人,”一期一振收回放在老陰陽師身上的視線,溫聲詢問李清河:“您還有什麽計劃嗎?”
沒誰相信賀茂保憲會停住腳步,連小狐丸都抖抖耳朵,轉身就準備走出賀茂宅。
“……”李清河深呼一口氣,內心無比寧靜。
她擅長運用語言描述外物,但不擅長用語言來描述自己。詞彙太過單調,話語太過脆弱,她并不覺得這些可以描摹出她的想法,反倒會顯得她過于稚嫩且悲情。于是安靜無聲獨自奮戰逐漸成了習慣,連死亡都可以親手安排。
可似乎從在本丸開過口之後,所有人都想用交流代替相處。于是她不得不張嘴,談論那些她不想開口的,沒想過會開口的……和人談心的次數比以往二十八年加起來都多得多。
然後李清河發現,開口似乎沒有那麽難。
這是種進步?還是種倒退?或者都有。
但這讓她多少成長了,而這就足夠了。
“無論多小的麻煩,哪怕只是一個謎題,一塊絆腳石,一種無足道也的情緒。”她突然說:“只要人心豎着密不透風的高牆,都會成為被阻隔在牆外無法進來之人的恐懼——您這樣和我說過,我沒有忘記。”
賀茂保憲腳步一緩。
“您問我我以為我自己是什麽……我以為我是審神者。”李清河說。
賀茂保憲停住腳步。
“聆聽神之谕言,辨明神之真僞,審理神之德行,我是……本丸和付喪神的審神者。”
賀茂保憲驚訝轉身。
“我覺得……您和博雅,和本丸的他們……還有你們。”她側頭,目光從幾位付喪神身上劃過,“似乎都對我有些誤解。”因為她的一言半語。
“我并不是聖人。”她說。
“我一直都不認為我是什麽:我告別了親人,我隐瞞了愛人,我炸毀了家鄉,我離開了大唐,我在來到本丸的時候,其實什麽都不是。”李清河一字一頓,用着脆弱的詞,拼湊脆弱的句,形容脆弱的人,卻組成堅硬的她:“我曾經是的東西,已經被我用掉了。”
鶴丸國永總是叫李清河小混球,李璇玑經常罵李清河小畜牲,某種意義上他們叫得沒錯,能說出這種話,李清河确實是個任性的爛人。
——可是她這種任性的爛人、沒良心的小畜牲,是要在最美滿的家庭裏,最寬容的愛人旁,最壯麗的山河間,最淳樸的百姓中,最開明的國度下,用最美好的教導和愛才能養育得出的,最幸福的人。
她并非不幸,她足夠幸福,所以才有餘力任性;她曾經說她為大唐,為她的道,為保護家園付出了一切,今後無所謂也無所畏,而這并不是一句讨可憐的悲嘆,這是一句擁有一切的人才能說出的幸福的玩笑。
“我已經做完了過去的我想做的一切,在最美妙的開始和最放縱的過程之後,有了最漂亮的結束。”任性的爛人說:“我一直不承認這一點,現在該是承認的時候了。我早就有了新的身份,我是審神者。我之前并沒有做到,但是現在可以試試。”
洛陽城将她的女兒養得足夠幸福,也教得足夠好。
現在,依戀家鄉的小女兒終于坦然面對了她另一段人生。
“賀茂大人,我并沒有您想得那麽脆弱,也絕對沒有您想得那麽……好。我傲慢,任性,自大,記仇,掌控欲強,不喜歡有人質疑我,總是自說自話,我的親人總是形容我是小混球、小畜牲、爛人,他們說的一點都不錯,我經常會做出一些讓人傷心的事,但他們未曾阻攔過我,我可以說,我是被縱容着長大的。”李清河說:“原則、志向、理想……我并不覺得它們神聖、遠大、高尚。我也不認為我能掌握生命,控制世界,主宰命運,決定一切。我只是……想要做自己想做的,只是這樣。”
——去愛值得被愛的人,去做值得去做的事,坦蕩蕩活着。
不太擅長坦誠自己的女人說得磕磕絆絆。
“我不知道因果該是怎樣的,”她說。
“只是我希望和他,和他們,締結這樣的因果。”她低頭撚了撚小付喪神的一縷白發,并不确定面前的老陰陽師能否領會她的意思,“我想救他,不是我該救他,也不是我要救他。”
天已大亮,李清河站的地方已經陽光普照,金色的光輝灑在她幹淨的眼睛和永遠挺直的肩膀上,反倒是賀茂保憲所在的外廊變得昏暗了。
站在陰影裏的人神沉默着注視李清河。
在李清河話音結束的一瞬間,占蔔過去與未來的人神驚訝的發現面前之人身上的命運發生了變化,複雜繁亂的紅線扭曲截斷又重新拼組,在即将死去的生命和她之間産生了無比強壯的鏈結,那鏈結如此戲劇性并不可思議,連他都不禁感慨。
“所謂因果這種東西啊……”他的語氣奇妙,“我竟然至今也未完全參透……”
他的目光落在李清河懷裏酣睡的付喪神身上。
“……倒是我看走了眼。”賀茂保憲終于說。
他,源博雅,安倍晴明,甚至于玉藻前,都看走了眼。
“所以,”李清河重複了一遍最開始的話,卻用了不同的語氣。
“他不會死。我會救他,這就是我要償還的果。”
“好。”這一次,賀茂保憲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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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道歉,我之前想錯了。我一直覺得李清河是病态的,但她其實不是。病态、奉獻型人格、過度補償的人是說不出......她曾經說過的那些話的。這是同理心,是豐富之愛,也是幸福中長成的人才有的寶貴之心。
想通這一點的原因是昨天我和親人一起吃飯,偶然談到以後的愛人,我的長輩對我父母說,一定要找一個帶回家,看着他,能放心地把手,把女兒的下輩子交給他的男人。
我起初很不以為意,甚至認為這是一種......性別上的固有觀念,我可以照顧我的愛人。于是我開玩笑說,說不定到時候人家還不放心把兒子交給我。
然後我長輩說了一句話。
她說不,我擔心你們,是因為我們家教育出的孩子,永遠不會愧對別人,只會是別人愧對他。
當然這是有長輩慈愛光環加成下的擔憂,我自覺我其實是個很差勁的人,生活中經常被他人容忍。但是今天晚上寫到這,我突然就明白了長輩說出這句話的意思。
該怎麽用一句話概括呢,大概是——
我不是聖人,我是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