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幼鶴
第093章 幼鶴
李清河的痛苦開始于小付喪神, 也結束于小付喪神。
“你怎麽啦?”小付喪神在一期一振懷裏不安地動了動,歪頭注視弓着身子的女人,金砂般漂亮的眼睛裏是幹淨純粹的擔心。
李清河擡手按上脹痛的太陽穴,也蓋住了她臉上湧動的情緒。
“……鶴丸國永?”低沉沙啞的聲音從指縫間擠出。
“是。”一期一振像是看穿了李清河所有的痛苦, 安靜而溫柔地注視着李清河,輕聲回答。
“這可真是……”李清河吐出沉重的濁氣, 挺直瘦削的脊背,抹了把臉, 手離開的時候也帶走了讓小付喪神不安的情緒。她對坐在一期一振臂彎裏的孩子展開一個輕柔的微笑。
“你好啊。”她的聲音和她的笑容一樣輕柔, 像是春日拂開柳葉的第一抹微風。“我是李清河,一位不太合格的審神者。”
她走上前幾步,彎下腰,平視那雙澄澈的金眼睛。
“很高興見到你, 鶴丸。”
宛如命中注定的, 鶴丸國永喜歡李清河。
不過是一個微笑,幼小的白鶴就從一期一振懷裏跳了下來, 落進李清河懷裏。
“一期和小烏丸都同我說起過你。”幼鶴笑起來眼眉彎彎, 和李清河笑起來的樣子如出一轍, “說你很厲害,随便一揮手就能打散那個家夥的縛術。”
“謝謝。”李清河已經完全看不出之前那副痛苦的樣子了,她輕松自然地擡手,揉了揉那頭細軟的白發, 又為鶴丸理好松松垮垮的兜帽, “要和我一起走嗎?”
小個頭的鶴丸國永眨眨眼。
“你很喜歡‘鶴丸國永’?”他突然問:“你的鶴丸國永?”
李清河放在鶴丸頭上摩挲的手頓了頓。
“……嗯。”她說:“我很喜歡他。”
她凝視幼鶴的臉, 第一次發覺,她連笑容都是學得鶴丸國永。
“唔……”幼鶴的鼻子可愛地皺在一起,“看得出來。”
“怎麽看出來的?”李清河笑起來。
“因為你很喜歡我。”男孩肯定地說:“我知道我很招人喜歡,但是你對我的喜歡有點超出這個理由的程度啦,除非是愛屋及烏。”男孩分析起來頭頭是道:“不過因為我也很喜歡你,所以被當作另一個家夥這種事我可以原諒你哦。
“所以……”男孩露出狡黠的神情。“我這麽大度,想要我做你的部下嗎?”
“不一定要做部下。”李清河裝模作樣思考了一會,抱着男孩轉了一圈,從兩只鬼的方向開始一一為他介紹。“白發的是茨木,女孩是酒吞童子,”她對瞪大了眼睛的幼鶴點點頭,“是的,是你知道的那兩位,他們算是順路的同伴。”
沒有架打的茨木懶洋洋閉目養神,倒是酒吞童子笑吟吟地對小小的付喪神點了點頭。
“髭切和小狐丸,你的同僚,髭切是我的神使,小狐丸……”被點到名字的白發付喪神抖抖耳朵,掙脫髭切按在肩膀上的手,快步流星走到李清河身邊,尾巴一掃把一大一小圈起來,尾巴尖在鶴丸面前來回晃悠。
李清河摸摸下巴,“祖宗吧。”
“噗嗤。”鶴丸抱着尾巴尖,咯咯笑起來。
“還有一個小祖宗在山洞裏睡覺,”李清河眉宇低垂,注視懷裏笑個不停的男孩,“現在說不定可以多一個。”
男孩眨眨眼,“那我是弟弟還是哥哥?”
“随你喜歡。”李清河說。
“那我要做哥哥。”男孩摸了摸小狐丸毛茸茸的尾巴,“小狐丸這麽傻,我可不放心他做哥哥。”
溫柔——這大概是“鶴丸國永”的特質,李清河想。因為這一刻,幼小的新生付喪神和本丸黑色的天神是如此的相像,以至于在她眼裏完全重疊在了一起。
小孩子鶴丸的狀态并不是很好。只是走回山洞的這一段路程,他便在李清河懷裏尋了舒服的姿勢,再度沉睡了。那過于潔白的面龐從表至裏,都如同瓷器一樣脆弱易碎。李清河小心翼翼攏着他,就像攏着一個過于美麗的夢。
在他睡去之後,無人說話,不遠的距離變成了沉默而漫長的忍耐。
“……我回一趟大江山。”茨木終于無法忍受,打破了奇怪的氣氛。不等李清河開口,白發的鬼不耐煩地說:“我喜愛挑戰強者,從身到心都被淬煉過的強者,之前的你是,但現在的你讓我倒盡胃口。”
他直接向李清河懷裏酣睡的男孩伸手,李清河沒有阻止他,注視着尖利的鬼爪挑起男孩脖間挂着的玉。
“這個。”金色的豎瞳裏閃過一絲挑剔,“還有這個,”鬼爪放下暖玉,勾過戴在纖細手腕上的鎖鏈,“還不夠。”
茨木收回手,睨了一眼走在李清河身後的兩個付喪神,“鬥牙王不喜好收集珍寶,你們去西國搶東西是選錯地方了。”
“這可真是難為吾了。”小烏丸輕輕嘆氣,“吾與一期光是找到西國就費了不少功夫。”
“你有嗎?”李清河擡頭,望向皺着眉的鬼,“茨木?”
“大江山的寶庫內有比這更好的。”茨木俯視望着他的女人,“作為交換,我要和心無旁骛的你打到盡興。”
“沒問題。”李清河毫不猶豫應下,全然不見之前懶散消極的應付态度。
“那咱就和茨木一起了。”酒吞童子勾起唇,“論鑒賞藏品,我可比這粗莽的家夥在行得多。”
“……謝謝你,酒吞。”李清河鄭重道謝。她知道酒吞童子是怎樣的“惡”,沒有秩序,漠視規則,随心所欲,生命與死亡都無法鉗制她。正因為她知道,所以她無比感激酒吞童子沒有選擇冷眼旁觀。
“不用謝咱。”酒吞童子輕盈地跳起來,落在原地出現的一只酒葫蘆上。驅使葫蘆飄到李清河旁邊,摸了摸她的發辮,“就當作是帶咱找到茨木童子的報酬吧,預支給你。”
紫發紫瞳的鬼離得遠了些,将目光投向李清河懷裏的鶴丸,含着一絲絲憐憫,“況且咱也不是那些個冷心冷情的鬼。”
如此可愛的幼崽,就這麽破碎掉未免太可惜了。
鬼離開了。山林裏只剩下神。
“殿下總是能讓吾驚訝不已。”在一旁目睹兇惡的鬼族為李清河而主動行動,小烏丸發出一聲慨嘆,那雙黑如鴉羽的眼睛停駐在李清河身上,“驅使大江山之鬼,還能看出鶴丸已經——”
“不。”李清河制止了小烏丸繼續說下去的行為。她看了一眼烏鴉付喪神,眼神平靜而有力。
“他不會的。”
李清河懷抱幼鶴,踏入山洞。
山洞裏,童子丸已經醒了。
黑霧已經散去,白嫩圓潤的男孩披散着黝黑細亮的頭發,乖巧坐在石頭上,李清河埋下的守護符咒依然靜靜環繞着他,不時在空中劃過淡淡的金光。
“媽媽。”他看見走近的李清河,叫了一聲,後續的撒嬌在看到李清河的眼睛時戛然而止。
她知道了。
李清河将懷裏的鶴丸國永小心放在童子丸身邊,他睡得很沉,即使離開了溫暖的懷抱被放到堅硬的岩石上,幼小的鶴仍然沒有醒來,連無意識的扭動都沒有。在那雙美麗眼睛閉上之後,他看起來像樽精致的人偶。
他太虛弱了。
李清河褪下外袍并團成一團,擡着男孩的頭讓他枕在上面。擡頭問童子丸:“你還好嗎?”
童子丸身體僵硬起來,“……沒事。”他小心翼翼說。
“那就好。”李清河點點頭,又問:“你有辦法嗎?”
童子丸垂下眼,視線落在旁邊的男孩身上。
“也許,我不确定。”他謹慎措辭,“現在的我沒有,可是安倍晴明或許有。”
“好。”李清河又點點頭,情緒平淡地像是一眼見底的清水,“我會幫你恢複的。”
童子丸咬住嘴唇。
他想起香甜軟糯的點心,溫暖幹燥的粗糙大手,清爽的皂角味道,帶着笑意的清越聲音——
還有面前這雙比秋水還要澄澈,比銀漢還要璀璨的溫柔眼睛。
“……我不是他。”他掙紮,“我是童子丸。”
“你是他。”李清河看着那雙染着淺褐色的黑眼睛,溫柔地點破。
“你非要這樣嗎?”童子丸有些惱怒,“把我和安倍晴明放在一起,和童子丸隔離開?我不是安倍晴明,但我可以是童子丸。”
李清河只是搖了搖頭。
“不,在我眼裏,你們是相同的。”李清河說:“就算你沒有恢複記憶,我也會把你送回博雅身邊。這段時間和你一起我很開心,但是我該去戰鬥了,你不能再跟着我。你恢複了記憶更好,至少我不用太過擔心你的安危。”
“……你就是更喜歡童子丸。”童子丸的聲音弱了下去,“和這個付喪神,你甚至才第一次見他。”
李清河伸手摸了摸童子丸的頭。
“因為我欠他的。”
李清河站起身退了幾步,看着旁邊的小狐丸走上前,把兩個男孩卷進他溫暖柔軟的尾巴裏。
她轉身離開。
“安撫好了?”李清河一走出山洞,就看見坐在地上倚着石壁的髭切。
看到李清河點點頭,盤腿坐在他旁邊後,髭切将目光移到手裏的樹葉,雙手漫不經心折疊葉片,嘴裏和往常一樣熟練擠兌李清河,“小烏丸說的有一點我贊成,你總是出人意料。”
李清河的臉上浮現笑容,“你不生氣?”她輕快地問。
“等級評定滿級的五振太刀一振大太刀,在對面全是低練度打刀、脅差甚至短刀的情況下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是審神者過與強大。本丸那個小巫女被人氣得暴跳如雷,小狐丸親近你,你又用那種肉麻惡心的态度對我——”髭切笑了笑,“你一直沒隐藏過,我早該知道的,你就是那個刺激到小巫女的審神者。不過我有點奇怪,你為什麽不直接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李清河誠實地說。
“我以為你不會在乎這個。”髭切語氣淡淡。
“我……從很久之前,就沒有因為疏忽犯錯了。”她側頭看髭切擺弄葉子。
自從李渡城之後。
“我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直到現在也是。”
犧牲曠日持久,鐵石心腸鑄就。李清河是再清楚不過了。
“對我來說你們只是無法避免的犧牲。”她一點也不擔心冷硬的形容詞會讓髭切發怒,“我做好了我能做的一切,沒空去管不确定的未來裏,若幹面容模糊我不認識的生物的死活。
“我的善良是有範圍的,”李清河說:“在我身邊。”
“但是我出現了?”
“但是你出現了。”
沒有直觀的後果呈現在李清河面前,她可以說這些是無法避免的犧牲,可以毫不猶豫說自己沒有做錯,可當這後果破門而入、暴力拆開她的世界,撞進猝不及防的她眼中,她就沒辦法做到無動于衷了。
在髭切面帶傲慢笑容攻擊她的那一刻,他的面容驟然清晰起來,活生生地站在了她身邊。
髭切沒有說話,那片葉子在他手裏翻飛漸漸成型,最後成了一只飛鳥。
“你竟然還會折葉子?”李清河驚喜地笑起來。
“和賴光将軍學的。”髭切把綠色的飛鳥遞給李清河,“她不會樂器不會俳句,也很少讀詩,刀劍永遠不離手,盔甲連入睡都不曾脫下。”
髭切注視着接過飛鳥的李清河。
“但是她會給坂田金時折葉子,并且折得很好。普普通通的葉子能在她手裏變成蝴蝶、飛鳥,變成坂田金時喜歡的一切。”
源賴光和李清河其實很像。
髭切站起來。
“我去看看大狐貍和小小鶴。”他猶豫之下還是伸手,輕輕碰了碰李清河的頭頂,“知道是你之後我并不生氣。或者說,正因為是你,我才覺得這一切都可以接受。
“所以別再露出這種軟弱的表情了。”髭切輕嗤,“茨木說的對,你這樣真讓人倒胃。”
他拉住李清河的手,把她拽起來,“小烏丸出去了,一期一振在那邊。”
“認真的?”李清河噗嗤笑出來,“一個一個排隊來?”
“你以為我想嗎?”髭切想翻白眼,“小烏丸那家夥,硬拉着我和一期來找你談心,還猜拳決定誰先誰後。”
“說的這麽不樂意,”李清河眨眨眼,“你還不是來了?”
“……啰嗦。”髭切輕輕一推李清河的肩,像是在傳遞力量,“快走。”
李清河在一片空地中找到了一期一振。
“髭切殿下疊的?”一期一振注意到李清河手裏的飛鳥,“在本丸的時候,他經常會疊一些小動物給小孩子們。”
“嗯,”李清河低頭看手裏漂亮的鳥兒,“他手很巧。”
“大人喜歡髭切殿下嗎?”一期一振問。
李清河訝異地看了一眼一期一振,确定他的意思之後點點頭,“你果然和我的一期不太一樣。”她再次肯定了這一點。
一期一振輕輕搖頭。
“我不知道您的一期一振是怎樣的。但我自大阪城被燒之後都是渾渾噩噩度日,感覺不到太多的情緒,即使是笑的時候。”他聲音平穩,像是在講述旁人的故事,“來到本丸也沒有改善,有的時候在夜裏,有的時候在戰場,有的時候在鏡子前,我的眼睛——”一期一振擡手觸摸自己的眼睑,李清河發現她曾經感覺到的那細微如縷綿綿不絕的陰暗感又重回一期一振的身上,“——總是能看見撲不滅的大火。”
他放下手。
“即使獲得肉身,和弟弟們重聚,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依然變得越來越淡漠。即使被審神者責罵鞭撻……我仍然感覺不到任何能夠驅使我的情緒。
“可是之後就不了。”
一期一振頓了頓,那層濃重的晦澀陰霾被他眼中的火焰燒了個幹淨,他看進李清河的眼睛,“我總能夢到您的眼睛,大人。
“它們是黑色的。”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李清河的眼睛,輕輕地嘆息:“您不知道它們有多美。”
明明是安靜的黑色,卻像是在燃燒,美麗又殘酷地燃燒着。
甚至點燃了他。
李清河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我不希望它們熄滅。”一期一振走到李清河面前,“您看到鶴丸殿下之後,它們變得黯淡了。
“小烏丸殿下希望我告訴您我們本丸發生的一切,包括在鶴丸殿下身上發生的,可是我還在猶豫。”一期一振的手伸出,隔着空氣觸摸那雙讓他感受到強烈生命力的眼睛,“您能像我保證嗎?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後,它們依然不會熄滅?”
李清河深吸一口氣。
緩緩吐出來。
“我保證,”她一字一頓,“它們絕不會熄滅。”
一期一振的臉上露出單純的笑容,收回了手。
“本來陽大人并不準備放我們出陣。”他說:“是鶴丸殿下故意在本丸做了一系列惡作劇,以近乎逼迫的方式促使陽大人将我們編為一隊派離本丸。
“本來這些工作都應該由我和小烏丸殿下來完成的。
“但是自從陽大人輸給您之後,她的脾氣就變得陰晴不定。原先只是任性獨斷,以您為分界點,她變成了暴虐的野獸。戰鬥力不強的付喪神被她先後以通過鏈結給強大付喪神的方式……廢棄了。我和幾位殿下都無法接受,拒絕鏈結,被陽大人直接用咒束縛住,無法脫身。
“是新生的鶴丸殿下察覺到陽大人的不對,惡作劇一樣在本丸四處搞破壞,炸開了鏈結室的門,并撕毀了禁锢我們的符咒。”
一期一振頓了頓,像是爆炸前一瞬間的寧靜。李清河敏感地繃緊下颌,挺直脊梁,站成不可摧垮的标杆。
“陽大人非常憤怒。”一期一振說。
“她折斷了鶴丸殿下。
“在我們面前。”
李清河感覺那些詞句在她耳邊爆炸,一聲一聲,炸得她頭暈目眩,看不清東西,而一期一振還在說話。
“鶴丸殿下的刀被徹底碾成鐵水,但肉身付喪神還沒有消失。鶴丸殿下說……付喪神就該死在戰場上。
“于是陽大人讓我們帶着鶴丸殿下出陣。”
——随便找個地方把它扔了,我不需要不稱手的刀。
“小烏丸殿下操縱日晷将時間定在妖魔橫行的平安京時代,借助伊勢神宮的力量斬斷了契約。我們一直将自己的靈力供給鶴丸殿下,并從西國竊取能溫養靈魂的寶物,維持殿下的靈魂不至于完全破碎,但是依然無法支撐鶴丸殿下以成人體型行動。
“不僅如此,他還缺失了大部分記憶。
“現在的他和幼童沒有任何區別。”
這樣啊。
李清河全明白了。
原來她看到的灰暗破碎的靈魂是這樣。
幼鶴身上的裂紋是如此的密集,血紅的線條将那張燦爛笑着的稚嫩面龐切碎攪爛。
“他快死了。”一期一振說。
“不。”李清河擠出一個字。
※※※※※※※※※※※※※※※※※※※※
這一章磨了很久。千言萬語……都無從說起。
李清河曾經拒絕審神者這個身份,可這一次她的自我介紹裏,沒有了過去,只剩下了審神者。
髭切平和地接受了這一切,迅速成長為可以依靠的神使。
一期一振以和小王子完全不同的方式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個追逐強大的強者。
而鶴丸國永……無論是哪一個鶴丸國永,他身上的那些特質,都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