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布局
第096章 布局
李清河比任何人的反應都要快。
早在童子丸說到“命運的捉弄”時, 她就瞬間出現在鶴丸國永身邊, 輕輕按上年幼的付喪神的脖頸,茫然的幼鶴就在沉睡的術法中, 帶着還未收回的訝異表情閉上了眼睛。
李清河接住了再次進入夢鄉的男孩,擡頭看向童子丸。
“這是什麽意思?”聽了完整宣告的李清河問, 而童子丸并沒有回答她。氣息冷漠的男孩依然在注視鶴丸國永,眼睛裏的光芒不停流轉。
比起皺起眉表示不虞的小烏丸和一期一振,知道童子丸是安倍晴明的髭切則想得更多。他第一時間看向李清河, “晴明公恢複了?”
李清河搖搖頭,“沒有,我猜他只是找回了一些記憶, 神智只恢複到了這個樣子該有的年齡。”
七歲左右的神智, 比普通孩童成熟, 比普通孩童不凡。
“這小不點是安倍晴明?”小烏丸迅速想通這其中的關系, 他高高挑起一邊眉毛, 站起來繞着童子丸轉了一圈, 目光在男孩的眼睛處搜索, 找到的信息并不算好, 自李清河見到他來這位一直帶着寬容笑容的日本刀之父首次陰下了臉, “……他在預言。”
小烏丸直起身,向李清河确認:“他在預言?”
“我想是的。”李清河說。她将沉睡的小付喪神遞給一期一振, 然後自己走向依然面無表情站着的男孩, “嘿, 童子。”她伸手蓋住男孩的眼睛, 輕聲呼喚,“回神了。”
男孩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最後他眨了眨眼,完全恢複了正常。
李清河移開手,男孩擡頭望向她,又瞅了瞅還在震驚的源博雅。
“……媽媽?源博雅?”他叫道,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真是噩耗。”小烏丸面沉如水,低聲說。
“不,”李清河若有所思,方才緊皺的眉峰漸漸松開。她搖了搖頭,并不确定地說:“我想……這并不是壞消息。”
不如說,是顆穩妥的定心丸。
*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源博雅說。
“我知道。”李清河說。
此時兩人正站在平安宮外,等待圓融天皇的召見。
“如果他只是為了讓鶴丸難受才這麽說,那我會揍他的。”重新穿回一身軍裝的李清河說:“但他只是孩子脾氣上來想要說點什麽,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天賦——我不至于連這都要計較。”
“我并不是擔心你對他發怒。他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指正。晴明恢複了也會為他的行為感到羞愧的。”源博雅嘆了口氣,“我擔心的是你。”
那則預言連源博雅都聽得心驚肉跳,何況李清河呢?
男人擔心的視線落在李清河身上。
“你難受嗎?”他憂心忡忡。
“……我為什麽要難受?”李清河的反應和源博雅想的并不一樣,她非常平靜,甚至輕松地聳了聳肩,說:“你如果說的是那則預言,在聽到的時候我确實有些生氣,但我并不難受——”
與其說是難受,不如說是欣喜,不可置信,恍然大悟。
“——反而讓我更有動力宰掉八岐大蛇了。”
沒人能比經歷了三個時空的李清河更能體味到那句預言意味着什麽了。
沒人。
“……什麽意思?”源博雅不解。
“結束了再和你解釋。”李清河轉回頭,看向緩緩打開的宮門,“現在,我們有更緊迫的事情要解決。”
她踏進平唐門。
清涼殿上,圓融天皇正在等她。
“朕本以為汝會為朕帶來唐國風情和文化,卻因為諸多事務耽擱下來。”
圓融天皇看起來和之前有些不一樣,十八歲的少年坐上那張高一層的榻後完全褪去了李清河記憶中少年的一面,看不出喜怒地說:“沒成想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同汝再一次見面。”
“在下是兩百年前的人了。”李清河和源博雅一同跪坐在大堂中,微笑着說:“能帶來的東西恐怕也已過時了。”
“那你憑什麽讓天皇同意你的請求?”坐在天皇一側,許久不見的源賴光開口,在兩旁帷帳後的竊竊私語中也分毫不動,她美麗的眉眼像四道冰霜,為了自己的君主,不留情面射向好友和長輩:“你能為平安京帶來什麽?”
李清河勾起唇角,低下頭。
“我能為這裏,”她聲音在安靜的殿內清晰可聞。
“帶來沒有妖魔禍亂的未來。”
她一字一頓。
“借安倍晴明的五封結界和盧屋道滿的十八道契印,徹底殺掉八岐大蛇。”
“什麽?”重重帷帳後是一片驚慌失措的混亂。
“八岐大蛇?”
“那兇獸不是被素戋嗚尊斬殺了嗎?!”
“它在平安京?!”
蔓延的驚恐之中,源賴光的臉愈加陰沉。
“安靜——!”她的聲音威嚴而洪亮,“慌慌張張像個什麽樣子!你們是貴族,這裏是清涼殿,而天皇陛下就坐在這裏!”
滿室寂靜,于是衣袍的摩擦聲清晰可聞。
是坐在天皇身後的光源公子。
“可聽。”他膝行到天皇身旁,谏言道。
逃避權勢不理政務的光源氏第一次在殿上發言,說完之後,他退回原位,對看向他的李清河笑了笑。
并未和貴族一起慌張的小天皇眉峰不動,正要怒斥李清河的危言聳聽時卻聽到來自同父異母兄弟的建議。他微微抿唇,帶着和源賴光相似的威嚴注視李清河,“為何如此篤信八岐大蛇還存活于世?”他問。
源博雅膝行上前,在得到允許後附到天皇耳畔,輕聲說——
“陛下,丢失的天叢雲劍是被八岐大蛇盜走的。”
圓融天皇和源賴光的臉色大變。
——成功了。
被送離大殿的李清河站在中庭耐心等待,終于等到了天皇的一句“容後再議”。
她呼出一口氣,放松之後看向傳話的男人。
“……多謝。”
“不必多言。”紫色直衣,姿容昳麗的男人展露一抹輕柔的微笑,“天皇陛下早晚都會同意的,我只是盡了侍從的責任,讓陛下不必多過憂慮。”
正是方才令圓融天皇改變主意的源光。
“……你我并不相識。”李清河頓了幾頓,還是說:“您能開口,就是幫我了。”
“我并不需要您做什麽,幫助您是我的榮幸——”想要推拒的源光敗在面前的這雙眼睛中。能言善辯的青年有些羞窘地撇過頭,輕聲說出後面的話:“——您很像我的母親。”
李清河一怔,看着這位“生性柔弱,沒有決斷,偏又才貌雙全,令人愛憐讓人不适”的光源公子,眼睛裏漸漸充盈了讓源光戰栗的溫柔。
她想起了祗園會的初見……和去那須耶路上的那輛牛車。
即使面前的青年展現給她的可能只是良善的微小一面,也足以讓她動容。
“我解決完這個,就要走了。”李清河突然說:“不會再回來了,大概。”她看到面前的青年面容如冰層破裂,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鬓角。在源光訝異的注視下說:“我給不了你你想要的,但是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
說完,她就輕輕抱了上去。
源光被擁入幹燥溫暖,堅硬有力的臂彎中。
他顫抖着閉上了眼。
“清河,陛下說下次朝會——”剛從清涼殿走出來的源博雅撞見了這奇妙的一幕,猝然止住聲音。
“……會宣布決定。”他閉了嘴。
可這半截語句已經驚醒了源光,他低垂的頭從李清河的肩窩裏離開,李清河順遂放開了手。
“希望我的擁抱沒讓你的憧憬破滅,”李清河退開幾步,對源光微笑,“我替你的母親……祝你擁有美好的未來。”
她發自內心地祝願。
“清河,清澈的河流嗎……?”光源公子顫抖着嘴唇,深深俯下身。
“祝您流經之處。平安順遂。”
他發自靈魂地祝願。
直到李清河走遠了,那個彎下腰的青年仍然沒有直起身。
“我發現您大概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
怎麽也想不通李清河是怎麽和源光聯系上的源博雅匪夷所思,“能讓任何見到您的人都喜歡上您。”
“這叫人格魅力,”李清河笑得很開心,輕佻地用收繳自源博雅的蝙蝠扇拍了拍原主人的手臂,“你不是也喜歡我喜歡得緊嗎?”
“……臨走了什麽話都能不要面皮說出來是嗎?”
源博雅學着李清河做過的動作,小小翻了個白眼,引得李清河又笑出聲來。
“說起來你賭贏了。”李清河踏出平安宮的宮門,轉身面對後面的源博雅,正經又不正經地宣布:“我又多了個兒子。”
“什麽時候……?”源博雅瞪大了眼,“……噓!光源公子那是先帝的兒子!您說什麽胡話呢!”
李清河放聲大笑。
一點點、一滴滴積聚起來的善意和感動碎裂成很多塊碎片,碎裂的聲音在她拾起碎片扔進那将其融為一體的白晝的強光中時,在她的體內回響:制成一件新的甲胄的鐵片。
擁有新的甲胄的李清河覺得自己擁有無限的力量。
“宰蛇的第一道障礙成功踏平了!”她神采飛揚,“博雅!走!我們去安倍宅!”
五封結界和十八道契印還不夠!她要找到足夠有威力的術,把八岐大蛇炸成煙花!
而安倍晴明的宅邸內,收藏着無數的珍奇異書。
*
“你要找的書應該在裏院。”
跟在源博雅身邊來自安倍晴明手下的式神阿萩早已帶着童子丸等在了宅邸門口,童子丸看到李清河,在上不上前之間糾結了一會,還是在李清河走進時轉身走進庭院,看着地面說:“走這裏。”
源博雅見狀推了推李清河,李清河嘆了口氣,擡腳跟到男孩身旁,伸手揉了揉烏黑的小腦袋。
“我并不是你的媽媽,你的媽媽是白狐葛葉,不要逃避這一點,童子。”
她慢慢地說:“我遠離你并不是因為讨厭你,而是因為我快走了,而你是這裏的安倍晴明。你沒辦法是我的童子丸,也不能跟我離開。
“我更不能把你卷入這次危險,我知道你能保護好自己,但是我總是無法遏制自己擔心。”
她又揉了揉手下柔軟的頭頂。
“我不是不喜歡你,是太喜歡你了,你得明白這一點。”
男孩的耳尖悄無聲息地紅了。
“……這裏。”他低着頭指了指左邊的別院,“我記憶裏陰陽術的書都在這了。”
“好。”李清河想要收回手,卻又被男孩抓住。
“我幫你找。”握住那只粗糙大手的男孩悶聲說。
“我幫你找書,我會按你說的乖乖和博雅待在一起,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博雅,但我要你好好回來和我正式道別。”
他竟然比所有人都敏感,意識到李清河在隐晦地與在平安京結識的人道別。
“好,我答應你。”李清河緊了緊手裏的小手,又松松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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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的藏書确實應有盡有,在童子丸、源博雅和式神的幫助下,李清河沒用幾天便敲定了對付八岐大蛇的術法。
除了束縛性的幾道術,全是霸道兇猛的攻擊性術法。
“若讓不知道的陰陽師看見,說不定會以為您要炸了平安京呢。”
一期一振拿着那疊做了标記的書嘆氣,“連作用于靈魂的術法都沒有,盡是些兇猛法子。”
“你不是就喜歡這樣嗎?”準備施術材料的髭切聞言眨眨眼,“我以為你是看到大人打架才喜歡上她的?”
“喜歡上她?”謄抄術法的小烏丸笑嘻嘻,“喜歡上——她?”
髭切和小烏丸一人挨了李清河一筆杆。
“我呸,在孩子面前說什麽呢。”李清河罵道。
正在檢查術法并做适當調整的童子丸擡起頭,對兩個不正經的付喪神翻了個白眼。
“安倍晴明竟然會翻白眼。”小烏丸捧臉感嘆。
“是啊,現在髭切也朝你翻了一個。”髭切說。
李清河懶得和這兩個愈發潑皮的家夥計較。她收回筆,劃掉她面前紙上的第二列字,前面那一列也已經被直線劃掉。
“宰蛇的第二道障礙,踏平。”她的目光落在第三列。
找尋幫手。
“大人,我們對八岐大蛇的力量并沒有确切的估量。”注意到李清河在思考什麽的一期一振說:“很難找到合适的幫手。”
“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李清河有一搭沒一搭敲擊桌面,“上次對上它的并不是我,是我身體裏的房客。”
她摸了摸肩膀。
“……雖然知道大人是什麽意思,但是這話聽着依然很驚悚。”髭切裝模作樣摸了摸手臂上不存在的雞皮疙瘩。
“畢竟世界……地獄……對我們來說太過遙遠了。”小烏丸感慨:“這可是上了賊船了。”
“上來就別想下去了。”李清河哼了一聲,“所以這次不能指望她能出手,而且一旦她出手,我們要的東西估計也會被燒成灰燼。”
“幫手……”童子丸擡起頭,在記憶裏翻找。
“欠我人情的鬥牙王算一個,賴光估計也不會坐視不理,一旦她加入了,那她手下的四天王也會自動加入。”李清河細細思索,“茨木和酒吞童子不能确定……誰?!”
——是從上空!
她和童子丸在同一時間雙手張到身前,撐開靈力罩籠罩住這座小小的別院。
“轟——”幾乎是沒有任何間隔,兇猛的火焰和鬼氣炸響剛剛撐起的靈力罩。
“安倍晴明!”一個充滿狂氣的男聲響徹整座安倍宅。“出來!”
那個聲音帶着不耐煩的怒火。
“這到底是什麽回事?!”
“我還想問吧!”一個稍小一點卻也更尖的女孩聲音遲幾分響起,“為什麽我的酒吞變成了一個少白頭臭男人!安倍晴明!來解釋啊!”
……這種對話似乎有些熟悉。
李清河噗嗤一聲笑出來。
“誰呀!是誰笑老子?!”這次一男一女異口同聲。
玉藻前預測的真是全中。李清河想,這四只鬼都在往她身邊湊,不想找齊都難。
她走出屋子,對站在空中、帶着相同怒氣的一大一小兩只鬼揚聲說到:“酒吞和茨木童子?”
——這真是,想睡覺都有人上趕着送枕頭。
宰蛇的第三道障礙,踏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