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山林
第090章 山林
“這是什麽?!”
李清河快步走上前, 卻遲疑地停在黑霧外圍,輕輕抽了抽鼻子。
“這是什麽味道?”
“哦呀……?”酒吞童子頗感興趣湊近些,學着李清河抽動鼻子,“……什麽味道也沒有啊?”
“不, 有味道。”李清河勉強透過黑霧的稀薄處觀察童子丸的情況,發現他并沒有露出什麽痛苦不适的表情之後舒了口氣, 對警惕地站在後面的髭切招招手,“你能不能聞到味道?”
“味道?”對異象非常敏感的髭切謹慎靠過來, 細細嗅了嗅後皺起好看的眉, “這是什麽味道?”
糊……味?
為什麽一片霧會有燒焦了的肉的味道?
而身處濃霧中心的童子丸,在黑暗中睜開眼。
“你醒了。”一個飄渺的聲音說。
童子丸眨了眨那雙晶亮圓潤的眼睛,朝聲音來處望去,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這讓他有些不解地一歪頭。
“……別做那種樣子。”那個缥缈如沙的聲音陡然壓重, 帶着奇異的傲慢腔調說:“真是……完完全全變成蠢貨了。”
聲音的主人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是個一身黑衣,面色和死人一般白的年輕男人, 眼睛像是被攪渾的霜雪, 冰冷污濁, 從兩邊眼頭蔓延出兩片瘴氣般的紫色,隐沒在同色的渾濁發絲下。
“這麽久都沒有恢複……”男人惡意猜測,“缺了‘我’之後,剩下的部分連思考都不行了嗎?”
回應他的是一張天真茫然的孩童的臉。
“嗯, 他被拽進夢裏了。”酒吞童子繞着黑霧凝成的繭走了一圈, 肯定地說, 頓了頓,又帶着些遲疑,“可是這氣息又不單單是咱父親的。”
“又是夢……”李清河揉揉額角,“好吧,我大概明白發生什麽了。”
童子丸頻繁夢見的男人是安倍晴明丢失的靈魂碎片,而這塊碎片大概在想要吸收安倍晴明、重塑肉身的八岐大蛇手上,八岐大蛇被黑色火焰直接傷害到了靈魂,那糊味或許是從它身上而來。
夢會傷害侵入者,可是能遠距離将童子丸拉入夢中的只可能是那塊碎片,同一靈魂的夢……應該無法傷害自己。
思及至此,李清河稍放下心,手指輕輕搭上凝結的黑霧,手心散發出柔和的金光,化作金線散入霧中,小心翼翼在昏睡的童子丸身邊游走。
“這樣就沒問題了。”李清河收回手。
這道咒術會保護失去意識的童子丸——即使童子丸已經不需要了。李清河想。
對李清河放下的保護咒術一無所知,睡夢中,歪着頭的童子丸對着滿腔惡意的男人眨了眨眼。
“我在哪?”孩童問:“媽媽呢?”
“惡心。”男人不為所動。
“明明恢複了,還裝出一副癡兒模樣,欺騙人類。”他的眼睛裏猝然刮起暴風雪,“你以為還能欺騙過‘我’嗎?”
童子丸一直睜得圓滾滾的眼睛松了下來,垂下的眼睫遮蓋住上半部分的黑眼球。只是一個變化,可愛的孩童頃刻變為冷靜的陰陽師。
“你想要什麽?”他問。
“我想要什麽?”男人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我想要的,就是‘安倍晴明’期待很久的……
“一個平等的亂世。”男人說。
酒吞童子頗感興趣地觀察李清河使用術法,看到她熟練的動作不由得咂咂嘴,“你從小玉那學了不少。”
“畢竟将來要對付的東西有點麻煩。”李清河笑笑,“我可沒辦法用槍戳中沒有形體的東西,用紗布治好靈魂上的傷口。”
無法用馬追趕跳躍的時空,無法用手圈住破碎的靈魂。
“只是因為這種理由?”酒吞童子似笑非笑說:“咱以為你是為了變強。”
“變強只是手段吧。”李清河并不在意酒吞童子的調侃,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輕描淡寫地略過她近幾個月的壓抑與瘋狂。
酒吞童子沒有懂,髭切卻懂了。
他習慣性地像往常一樣張嘴,将要開口諷刺李清河無意義的自我奉獻,卻後知後覺自己無法發聲。刻薄的取笑堵在喉嚨裏,像是浸濕的海綿,沉重發脹。
這句話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因為他和李清河一樣,無法用自己的刀拯救同僚,無法用驕傲保護弟弟。
明明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他卻如同被當頭淋了冷水。
這才是審神者嗎?髭切從未如此清醒,他意識到他一直以來對李清河的取笑都像是鬧脾氣的兒童,幼稚又偏執。
真是太好笑了:這個人不顧一切地走在神聖的道路上,保護着她的東西,保護着不屬于他的東西。他總算理解源博雅曾經和他說的話了。什麽叫做“她對自己該守護的‘家’與‘國’的理解非常寬廣,她會将她身之所至,目之所及,心之所念的每寸土地保護在身後”?
是為了不屬于自己的時代,扯着自己拼命向前走啊。
這是條自毀的道路,髭切突然明白為什麽源博雅建議他從李清河身上尋找他缺乏的東西了。他缺乏的東西無法在同僚身上尋找,無法在平安京尋找,無法在以前的主人那裏尋找。
那是作為付喪神,沒能從審神者身上得到的東西。
在這同行的一路以來,作為付喪神的他,在李清河這裏漸漸被補全,倒映出和從前完全不同的嶄新模樣。
原來這才是審神者。
髭切惱火又無可奈何地發現,他從頭到尾都走在源博雅和李清河所預料地道路上,可是他卻對此心甘情願。
“小家夥,”酒吞童子留意到髭切混亂的氣場,扯了扯李清河的衣袖,讓她向後看,“這個小小家夥好像有話對你說哦?”
“嗯?”李清河轉頭。
“您真是……”髭切注視着李清河的眼睛,那雙眼睛依然和初見一樣澄澈。他欲言又止,終是吐出一口氣,将之前的憤怒、高傲、微小的怨憤、偏執的敵視吐得幹幹淨淨,“……惡劣。”
“哈?”李清河上下打量好像是放下了什麽的髭切,“你指哪方面?”
“您之前想要知道同我一道逃離本丸的付喪神在哪裏對吧?”髭切深吸一口氣,“我承認了,您說得對,在您這裏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面對桀骜付喪神前言不搭後語的坦白,李清河并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而是了然一笑,“想清楚了?我告訴過你的,即使不是命令,你也會告訴我。”
髭切閉了閉眼,睜開的時候下定了決心,“和我一起來的還有——”
這時,一直安靜跟随在李清河身側的小狐丸突然轉頭,朝着洞口的方向龇開尖牙。
“嗅到什麽了?”李清河非常信任小狐丸敏銳的五感,感受到小狐丸的敵意,她立刻抽出膝丸,警惕地示意髭切暫停。而自己站到前面,屏住呼吸,手指微動,釋放出偵察咒術四散到洞外。
夜裏的森林似乎只有蟲鳴和枝葉伸展的沙沙聲。
李清河卻皺起了眉。
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
“哦呀?”酒吞童子輕聲說:“我嗅到了百鬼夜行的氣息。”
“百鬼夜行?在這深山裏?”李清河的偵察咒術進一步伸展——
然後她感知到了千帆驚鳥起。
“有東西過來了!”李清河厲聲說:“警戒!”
不用她出聲提醒,酒吞童子和髭切已經看到遠方猶如連環爆炸一般摧枯拉朽前進的力量,樹倒下被碾過的哀鳴遲一步傳來,在耳邊轟然炸響。
“哪來的小混球,”酒吞童子抱怨着抽出刀,“大晚上的在山林裏打滾。”
“是個大家夥。”髭切的手早已按上刀柄。
“小心,我探察到了非常雜亂的氣息,大概是兩方打鬥,注意不要被卷進去——”李清河話音未落,卻見一道白影擦過她直直沖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
“——小狐丸?!”李清河急忙去追。
“嗷——”小狐丸的尖嘯劃破夜空。
“大狐貍?”髭切踩上樹冠緊随其後,對跑在前面的小狐丸大聲喊,“你發什麽瘋?”
“啊呀呀?真是巧!”一道陌生的聲音穿透山林響起,略帶鼻音、少年一般甘甜的嗓音清涼透澈,朗聲笑道:“西國的大将軍,吾可是占盡優勢了,你确定還要打下去?”
——這個聲音。
髭切腳步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