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黑霧
第089章 黑霧
離開樹木環抱中的盆地, 走出那須野的山巒。向南的一路上,酒吞童子都在若有若無打量着李清河。
她的視線像是盯着什麽稀奇之物。夜晚露宿在山洞時,在生起的火光的輝映下那雙紫色眼睛閃閃發亮,一瞬不瞬看着李清河, 看得李清河忍不住出聲問。
“為什麽要這麽看我?”
“小玉喜歡你咱大概知道為什麽,她就是那種可愛的, 充滿了愛情和妻子幻想的小女孩……可是你呢?”酒吞童子看着坐在她旁邊正在撥弄火焰的李清河,這個人類就好像坐在她旁邊的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樣, 和她自然随意地說話, “為什麽你喜歡玉藻前?”
“為什麽不?”李清河反問:“她哪裏不值得喜歡?”
酒吞童子眼神奇異。
“你原本是人類吧?”
在這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森可怖的黑暗時代,鬼怪食人,人反過來布殺陣勦滅一切非人,被火燒日曝水淹咒殺意識清醒着被封印的鬼被憤怒點燃、屠殺人類。鬼與人彼此之間水火不容。
“要說喜歡鬼怪的人, ”酒吞童子冷靜而清醒地說:“一個都沒有。”
沒有人類喜歡非人。
“那個女人養大的四天王你知道吧?這四個人和那頭母牛不一樣, 不是那麽排斥非人——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真正的人類啊。”
“都不是?”李清河驚訝。
“就拿那個養眼的金發小子來說,”酒吞童子說的是坂田金時, “他是雷神赤龍的孩子, 母親是在足柄山生活的吃人山姥。”
“……父母都不是人類?”
“人類的孩子能有他這等巨力?”酒吞童子輕笑, “只不過用了些手段,讓他看起來像人罷了。說到底日本人哪有金色頭發的啊?怕不是整個平安京的人都瞎了眼。”
李清河噗嗤笑出來。
“是這麽回事啊,”她笑道,“我之前就奇怪, 為什麽一群黑頭發裏會出現一個亮閃閃的金頭發。沒人說什麽, 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
“因為好看吧。像太陽和沙灘一般耀眼溫暖的顏色, 整個平安京只有一個。這種無傷大雅的非人之處,反而變成‘風雅’了。”酒吞童子側身倚靠在岩石上,随意撥弄着酒壺,“不過贊嘆是一回事,接納是另一回事。那個小家夥在平安京過得估計不怎麽樣,要不然也不會跑到大江山打我手下的鬼出氣。”
李清河想起了源賴光。
“最憎惡非人的那頭母牛身上流着牛頭天王的血,”酒吞童子像是看破了李清河的想法,“而那兩位有名的陰陽師,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人類。這些看起來像人又不是人的家夥,混在人類裏,無法認同鬼的身份,又被人類恐懼排斥,活得可艱難哩。”
“能和鬼走得近的,只有鬼嗎……”李清河側頭看了一眼睡在裏面的童子丸,話裏說不出是什麽情緒。
“就是這樣。那些對鬼有着虛幻憧憬的人類,怕是從來沒接觸過鬼。”
就像口口聲聲說好龍的葉公子高,鈎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當天龍聞而下之,窺頭于牖、施尾于堂時,卻棄而逃走,六神無主,失魂落魄。
“能喜歡上鬼的,也只有鬼。”酒吞童子用手撐着頭,目光閃爍,“各種意義上的鬼。”
世界太過危險,可脆弱的生命卻太過頑強。為了保護自己,他們會本能地遠離一切意味着“危險”的東西。軟體動物将柔軟的身體藏身于殼中;變色龍改變色彩藏蔽沒有攻擊性的自己;蚯蚓生活在地下;人類排斥過于強大的能力、美豔的面皮、無法想象的生活,或者完全不同的存在本質。
沒有人類敢喜歡非人。
“玉藻前可是生命長長久久的靈狐,和陽之龍并駕齊驅、為死者而存在的陰之龍。她裹挾死亡的力量,毀滅生者。如果要歸類的話,她是和你相反的反英雄,徹徹底底的非人。
“能拒絕源自本能的排斥,”酒吞童子看着李清河,“你是怎麽回事?
“你為什麽要為不相關的非人賭上自己?”
面對酒吞童子意有所指的問題,李清河笑了笑。
“可能是因為我死過好幾次了?”她看着面前的火焰,“以前的我可沒這麽不自量力。如果曾經的我落到這種境地,哪管它什麽付喪神什麽陰謀什麽計劃什麽來自地獄的火焰,只要還活着,我就想回家。”
管別人幸不幸福,自己幸福就好了。
“但在三番五次面對死亡之後我發現,好像每一次臨近死亡,我身體裏的欲念就會被剝離一點點,很多事情變得沒有那麽重要了。
“所有生命最後都會化為星塵,而星塵又将重新化為生命,現在看來水火不容的人和鬼,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針鋒相對的仇敵格格不入的生命,也許都是同一顆星星的塵埃……所以何必呢?
“頭上的位置誰坐,有沒有錢與權,親密的人有沒有秘密,是否能與愛人長相厮守,年齡、性別、國家、身份、信仰……這些無關本質的東西,有那麽重要嗎?”
李清河看着面前的火焰就像隔着霧蒙蒙的窗端詳自己所愛的一切,安靜的眼睛含着萬語千言。
“只要去愛值得被愛的人,去做值得去做的事,心有所愛、坦蕩蕩活着,就足夠了。”
“哈啊……所以你留下來了。”酒吞童子說。
“是,我留下來了。”
她留在了乞求幫助的付喪神身邊,對正在流血的本丸伸出了手。
“也許有人會轉身離開,這樣的選擇沒有錯,如果我不知情的話,也會直接離開。可是我看到的有點多,我看到他們的迷茫,他們的訴求,他們在泥潭之中的掙紮。看到這些之後,我沒法做到無視。
“如果我選擇袖手旁觀,我愛着的人不會為我感到驕傲,我的父母和老師會因為我的選擇蒙羞,在之後的生活中我會對自己的冷漠耿耿于懷,我會羞恥于說出一切美好的字眼,在別人的愛中無地自容……這比死更令我難受。”
李清河呼出一口氣。
“這樣一想,就不在意自己會面對什麽了。”
酒吞童子看着李清河。
“說到底你還是人類。”她說:“只有人類才這麽自我。”
“關于自我這一點……人和鬼不都一樣嗎?”李清河說。
“什麽人和鬼一樣?”髭切帶着一身森林的濕氣走進來,把打獵來的幾只兔子輕輕扔到李清河腳邊。
“我們在談論人會不會喜歡上鬼。”李清河托着腮,對居高臨下看她的髭切咧嘴一笑,“髭切覺得呢?”
女孩子們在一起就會談論這種問題嗎?在刀的狀态下聽過數不清的女子座談的髭切眼神變得奇怪起來。
“這種問題有什麽意義嗎?”他掃了一眼酒吞童子,又上上下下打量李清河,“你們難不成還會在意這個?”
李清河拎起兔子開始處理,一邊動手一邊問:“怎麽說?”
“畢竟都當了上千年的刀……大部分事情都覺得無所謂了。”髭切掃幹淨一塊岩石坐下,“這千年裏我換了無數的主人,有武士,有姬君,有大名,有貴族,甚至還有流着鬼之血的存在……難不成每換一個主人都要計較一番?只要德行不錯,是誰其實都無所謂。
至于人和鬼……心靈醜惡的人會變成鬼,幹淨慈悲的鬼會化為一方神明,神明也會變成沒有力量的普通人——生命最後都是一捧土,還有哪捧土更漂亮的說法嗎?”
髭切金橙色的眼睛倒映出面前的兩個女性,“既然大家最後都會變成一捧土,不如及時行樂,愛想愛的,做想做的,不管是人是鬼,只要不辜負自己就好吧?”
和李清河的答案大同小異。
“你們這對主仆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任性。”酒吞童子輕笑出來。
“他可不是仆人,更像是時刻要篡位的神使。”李清河斜睨髭切,“不過還差得遠呢。”
“說這種話……大人就不怕我惱羞成怒,大打出手嗎?”髭切勾起嘴角,“然後把心心念念和您比試的茨木引回來?”
“好好算我輸。”李清河翻了個白眼,“那家夥追着我問了一路什麽時候能打架,好不容易把他打發出去,引回來今晚我就別想睡覺了。”
她轉頭去看酒吞童子。
“話說酒吞童子你真的是八岐大蛇的孩子?”
“沒趣的小家夥。”酒吞童子嗔道,“這麽風雅的明月,不覺得特地談論不喜歡的東西很不知趣嗎?”
“因為這個世界的八岐大蛇好像被‘我’燒了。”李清河的語氣就好像在談論今天喝了幾杯水,“我怕你知道之後宰掉我。”
……
髭切來不及思考。行動快于思緒悄無聲息把刀轉到身前,用手抵住刀镡。
山洞裏的空氣凝成了岌岌可危的冰面,最脆弱的裂縫在沉默的酒吞童子身上。
“哈啊……為什麽要這麽緊張?”酒吞童子按住了即将破碎的冰面,一觸即發。
“你這誠實的性子咱倒是喜歡得緊,不論何時都能讓人高興啊。既然這樣咱再藏着掖着反而不美……雖然哪家夥理論上是咱的父親,但在鬼的世界裏,這種關系可不像人類那麽美麗哦?”她對李清河眨眨眼,空氣頓時一輕。
“這樣啊——”李清河剛開口。
“不過這個世界的父親大人可沒死哦?”
酒吞童子,敲碎了另一條冰裂縫。
“我看這個小小家夥,和父親大人的聯系可是厚實得緊。”
她說的是睡在裏側的童子丸。
李清河猛得回頭,正好撞見黑色的霧氣瘋狂亂漲,張牙舞爪包圍住熟睡的童子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