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裴元·苦茶入喉間
第082章 裴元·苦茶入喉間
——苦茶入喉間——
“金針?”
說話的人是個女人。
不, 或許還不到能被稱為女人的年紀,雖然身姿高挑舒展,線條有力且美,面龐削瘦棱角分明——
但她的聲音和眼波确實可以被稱為少女。
少女披散的長發随意用紫色發帶紮起, 一身寬大中衣,随便套了件紫色外袍, 連革帶都沒有束。此時随意倚靠榻上,手裏把玩着一套細針。
“把衣服穿好。”同是白色中衣紫色外袍, 不過腰間規矩紮好革帶的男人端正坐在一旁, 慢條斯理沏茶,說話聲音溫文爾雅。
“有什麽關系嘛,反正你的屋子沒人敢進。”少女換了個姿勢,沒骨頭一樣爬上男人肩頭, 吃吃地笑:“也就沒人知道傲氣清高冷面無情、活得像個苦行僧的裴元裴大師兄, 還喜歡給相好穿上自己的衣服。”
“你自己把衣服扯壞,栽在我頭上?”裴元側頭垂目, 去看肩上軟成一灘泥的少女, 低聲說:“莫說昨夜——”
他的手指劃過少女的前襟, 那裏的兩條系繩被扯掉了一邊,只剩個結松松垮垮墜在另一側。
“是我不會解我系的結,拽斷了我衣服的系繩。”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幾個“我”字壓得特別重。
“……就你嘴厲害, 說不過你。”少女被噎得說不出話, 幹脆不吭聲, 低頭擺弄手裏的金針。裴元轉過頭,繼續專心沏手中的那壺神泉小團。
過了一會,趴在他肩頭的少女又不安分了,用頭撞了撞裴元的肩,問他:“太素九針?這不是你紮太素九針用的嗎?”
“五年前診治你的那套。”裴元說。
“……你真行,把紮在自己相好身上的針做臨別贈禮,”十八歲的少女李清河幾乎要被裴元哽死。“當年差點折騰死我還不夠你解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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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氣之有?”
“你是不是還記恨我沒認出來你?我那個時候疼得要命兩眼發黑哪能認出你來,至于嗎為了這點事難為一個十三歲的姑娘。”李清河翻了個白眼。
“我沒生氣。”
“不是生氣你送我這個?你難道還真指望我用這幾根不如牛毛粗的針紮死突厥人嗎?你怎麽不把割我肉的那幾把小刀送給我?”
“那幾把刀在你手上是暴殄天物。”裴元拉過李清河的手,手心手背細細摸了一遍,放開之後幹脆利落搖頭。“紮死突厥人?
“你這一手繭子玩不動暗器,還是用金針紮肉吃吧。”
“……是誰不給我去繭子的藥?”李清河腦門兒上的青筋直跳。
“還不懂給你金針的意思嗎?”裴元毫無異樣轉移話題。
“什麽意思?”
“他人都道你聰慧,我看還是太過誇張。”裴元嘆了口氣,李清河刀子一樣扔過來的眼風根本影響不到他。“贈你金針只為了提醒你,讓你謹守本心,莫再朝秦暮楚。”
“我又怎麽了!”李清河委屈地擡腳去踹裴元,被對方敏捷躲過,“兩年了我除了你誰都沒碰!你給我下的蠱到現在還有用!”
“現在?”裴元捕捉到重點,放下茶壺,手伸進衣襟裏,笑得姿容俊朗,一派謙謙君子模樣。“李清河,你倒是告訴我,你最近又做了何事?”
“……”自知漏嘴的李清河冷汗瞬間下來了,“好哥哥咱好好說話,別再用藥了行不?”
“你那性子我還不知?”裴元本就只是在調侃李清河。
最後一次騷動是什麽時候,他會不知道?
他親手種的“牽情瘙”,他自然知道作用——
牽情瘙,牽動情思而瘙癢,纏繞全身,無法消退。
不知其威力,兩年前和裴元睡了一夜後又去撩工聖那邊萬花弟子的李清河曾經可是真真切切感受過,從心髒深處到四肢百骸奇癢無比的折磨。
和裴元在一起後,她也只會在嘴上過把瘾,真動心思的事是絕對不敢做的。
裴元為了把這只養不熟的狼拴在身邊,可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去苗疆找五毒讨要“牽情瘙”的蠱蟲便是其中一件。
“看到翩翩少年就心癢,相好數不勝數,怕是一出去就忘了身後年老色衰的老男人。”他聞了聞茶香,給李清河倒了一杯。
“你也知道自己年老色衰?”李清河哈哈大笑。
裴元輕輕睨了拍着大腿狂笑的少女一眼,笑聲戛然而止。李清河摸摸鼻子,接過茶杯眼觀鼻鼻觀茶。
“——只怕你會在外面玩得樂不思蜀,就比如和那位叫‘鶴’的小郎君。”
“鶴?”李清河一怔,“那是誰?純陽宮的道士?”
“這要問你了。”裴元溫柔一笑,“當年為你診治時,你可是哭着喊着要見一位叫‘阿鶴’的少年。”
我不是我沒有!話說五年前的事了你怎麽還記得!李清河在心裏狂呼,“那是誰啊我不認識!裴元你莫要冤枉我——
“嗯?”李清河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側頭去看。
“何事?”
“不……無事。”她轉回頭笑道,“總感覺有熟悉的氣息,大概是錯覺吧。”
“你那癔症還沒好?”裴元皺眉,伸手試了試李清河的額頭。
“好了好了早好了行不行?”李清河往後躲過裴元的手,“你師傅都說了,只是五感敏銳了點而已,哪來的癔症,也就我爹娘給我編排得吓人。”
她頓了頓,“不過我是真覺得有人偷窺我。”
“你莫非是在擠兌我?”裴元冷不丁說。
“啊?”
男人的語氣平淡,“一直在看你的,不是我嗎?”
李清河安靜了下來,半晌悶悶轉過身,背靠裴元。
“……別這麽說話,怪吓人的。你是什麽幽魂嗎?”
裴元沒有接話,而是掏出一個皮制的護腕,樣式簡單,但是韌性極好。
“伸手。”他說。
“送我的?”李清河伸出手,裴元把護腕扣在那截手腕上。
“皮子裏面埋着鐵皮和七秀用的軟絲,緊急的時候可以救你一命。”裴元敲了敲護腕,又把隔層掀開,“把針放在這裏。”
“你還真想讓我用針捅突厥人?”李清河一驚。
“我做了處理,這套針可以試出大部分毒。并且藏在護腕裏不會被察覺,你總能用得到。”裴元說。
“……”李清河摸摸簇新的護腕。
“謝謝。”
“如果你能看在這聲‘謝謝’的份上,好好惜命我就謝天謝地了。”裴元哼笑,“你撿回來的那頭狼崽子要一并帶走嗎?”
“帶着做甚。”李清河把空了的茶杯遞給裴元,裴元接過杯子倒滿,塞回她手裏。李清河看着茶杯裏清澈透亮的茶水,“牙都沒換完,帶過去給突厥人改善夥食?放在爹娘身邊我還放心。”
“這麽早就給自己找接班人了?”裴元手裏的茶快涼了,他舉起來喝了一口。
沒煮好,是苦的。
“是苦的,別喝了。”他伸手去拿李清河手裏的杯子。李清河閃身避開他的手。
“苦的我也喝。”她一口把茶灌進嘴裏,咽進去之後苦得整張臉都皺在一起。
“都告訴你是苦的了。”
“苦的我也喝。”李清河執拗地說。
“我就從魏肖祝那小子手裏摳出那麽一點神泉小團,不能浪費。”
“魏相的孫子?你還去勒索個小男孩?”
“什麽小男孩啊,他都比我高了。”
裴元在心裏算了一下,“……也對,那個成天被姐姐欺負的小男孩也到舞象之年了。”
“是啊,我都快二十九了。”
“你又犯什麽迷糊?”裴元一愣,去看李清河,“你明明才十八。”
“我很快就二十九了啊。”身邊的少女不知何時變成了成熟的女人,豔麗張揚的女人在對裴元笑,明目皓齒,眼波如煙。
李清河要二十九了。
裴元從夢裏驚醒,伸手一摸,身邊的位置空蕩而冰冷。
他呼出一口氣,拿起床邊的茶杯将冷茶一飲而盡。
苦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在軍營裏,哪有李清河四處搜羅放在萬花的好茶給他喝。
衣衫整齊的裴元從床上翻下,站起來掀開簾子走出去。
“裴大夫。”提着燈來到後方傷兵營探望的蒼雲女将瞥見裴元,停住腳步打招呼。“怎麽不多睡一會?”
“裴元。”走在蒼雲女将旁邊的天策将軍喚道。
“燕統領,李将軍。”借着手裏的燈,裴元認出了兩位提燈而來的人,一位是蒼雲女衛營的統領燕憶眉,另一位是李清河的大師姐,現已接替李承恩接手武衛營的将軍李璇玑。
“已經醒了,幹脆去看看傷員。”
“你該多睡會。”曾經滿口髒話,吊兒郎當的李璇玑現在一身肅殺之氣,表情冷淡。“你已經連續十幾日沒有睡夠三個時辰了。”
燕憶眉左右看看兩個人,“我先去看看傷員。”說完拔腿就走。
這兩個人怕是憋了一肚子話,她就別不識趣杵在這了。
“……最近沒有戰鬥,你不需要半夜爬起來看顧傷員。”半晌,李璇玑說。
“李将軍也是,不需要半夜爬起來巡邏。”
“你這張臭嘴。”李璇玑冷着臉說:“怎麽做到十幾年都沒被別人撕爛的?”
“我也很好奇,唐無樂現在在哪。”裴元頂了回去。
兩個人又相顧無言。
“你到底知不知道?”李璇玑憋不住了。
裴元揉揉額角。
“……原來你也不知道。”他說。
“你說向各大門派提供情報,秘密聯系蒼雲做好出戰準備,自作主張留守洛陽送死、逼迫聖人出動蒼雲?”李璇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你萬花知道。”
萬花确實知道,但他不知道。
“在李将軍眼裏,我是會送自己夫人去死的人嗎?”裴元最後說。
李璇玑看着面前永遠一副儒雅風流的萬花人,突然意識到,他比她失去的遠遠多得多。
李清河為天策保住了根基,為各大門派留下了後路,為百姓指明了求生之路,為所有人都考慮好了未來,甚至總是跟在李清河身邊亂轉的唐家堡小蝙蝠她也聯系了朋友照顧他,唯獨裴元。
唯獨裴元。
唯獨裴元。
“如果我是你,”李璇玑試着換個角度思考,最後不得不發自肺腑感嘆,自己的師妹真是個小畜牲。
她感同身受地拍拍裴元的肩。“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先是推倒了裴元,又是撩完就跑,在外面和各種男人浪,跑到雁門關還差點把心掏給那個心有所屬的蒼雲,作賤自己身子沒法要孩子,讓別的男人在自己背上紋了個鳳凰,拖延婚期,最後幹脆拍拍屁股跳了火——
這不是畜牲,就沒人敢做畜牲了。
“你他媽到底喜歡她哪一點?!”李璇玑越想越覺得裴元慘,最後還是沒忍住爆了粗口。
“裴元吶,雖然這瓜娃子是我們天策的,”她現在不讨厭裴元了,相反她覺得這個男人簡直是活佛在世,渾身上下閃耀着聖人般的光輝,“但是她真的是個爛人啊,你到底喜歡她哪裏?”
喜歡她哪裏?
裴元提燈站成一座雕像,燈火搖曳,照在這片千瘡百孔卻生機勃勃的大地上。
這基本是最後的戰場了。
只要奪回東北最後這片土地,這場叛亂就能結束。
叛軍來勢洶洶勢如破竹,長驅直入洛陽腹地。人人都以為這會是場曠日持久席卷全國的奪還戰,令人驚訝的,各大門派和幾支軍隊似乎早有準備,反而是叛軍被打得措手不及。戰況看起來激烈,但完全在可控範圍內。
而這很大一部分功勞,都能歸于多年暗中牽線搭橋的李清河身上。
“我也想問。”
裴元說。
“……也罷,這是你們兩個的事。”李璇玑咂咂嘴,“我就想不明白,明明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冷嘲熱諷的,怎麽過兩年就滾到一起了。”
她重新變回之前那副可靠穩重的模樣,擡腿從裴元身邊走過——
“你有白頭發了?裴元?”
李璇玑看到裴元鬓角那一抹灰白,急急剎住腳步。
“天命之年,哪會不生白發。”
李璇玑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擺擺手離開。“……我師妹雖然是個人物,但是不适合談情愛。
“戰争結束後,忘了她吧。”
原地只剩下一盞燈。
“現在倒是什麽人都能來教訓我了。”裴元意味不明地笑笑,轉身也向傷兵營走去。
——哪能說忘就忘呢。
終是苦茶入喉間,苦,卻又不舍得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