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無謂
第076章 無謂
“所以你來找我了。”
“術業有專攻嘛。”
賀茂保憲哼笑。
“你回來先找了我, 指不定博雅那老小子知道之後要怎麽鬧我了。”
“不把這件事解決……”李清河瞟了一眼站在庭院裏的小狐丸和髭切,“我沒心思去找他。”
“是怕給博雅帶去麻煩吧?”賀茂保憲拆穿李清河,“真是自大的年輕人。”
“是是是,”面對絲毫不客氣居于長者位置的賀茂保憲, 李清河也不生氣,陪着笑說。
她反倒覺得這樣的相處非常舒服。
與赤子之心的源博雅、變成幼童的安倍晴明不同, 賀茂保憲是真正親手掀起過陰陽風雨和宦海浮沉的長者,通透練達, 随心所欲。
面對這樣睿智的老陰陽師, 李清河還有得學。
賀茂保憲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用與對友人源博雅完全不一樣的态度對待李清河。
更不客氣的,更嚴苛的,也更包容和耐心的。
“無論多小的麻煩, 哪怕只是一個謎題, 一塊絆腳石,一種無足道也的情緒。”賀茂保憲意有所指, “只要人心豎着密不透風的高牆, 都會成為被阻隔在牆外無法進來之人的——
“恐懼。”
李清河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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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茂大人竟然把我視為小麻煩嗎……無論是小, 還是麻煩,都令我有些受傷了呢。”耳聰目明的髭切回過頭,無奈地微笑,“再怎麽說, 博雅三位也是主将的恩人, 我是不會傷害三位的。”
源博雅幫助過源賴光良多, 身為源氏之刀,髭切萬萬不會對源博雅動手。
更別提在賀茂保憲坐鎮平安京時,妄想做什麽動作。
連蘆屋道滿公最嫉恨安倍晴明公,瘋狂與之鬥法、在宮內布下滅殺十八印公然挑釁、鬧得平安京神魔退避,風雨飄搖的時候,都不敢對賀茂保憲起一點心思。
那可是安倍晴明的師兄,一手樹立陰陽之道,脫離了生死輪回的人!
連神明都還不是的髭切沒有活膩,完全不想招惹這位真正的煞神。
“你身上亂七八糟的味道可不是這麽說的。”賀茂保憲可不相信,炮火一轉對準髭切,“而且看這娃娃的氣息,是你給他喂了什麽吧?”
“我投降我投降。”小狐丸像是從來沒見過式神,此刻正好奇地追逐賀茂保憲家中的式神,被幾個式神嬉笑着捉弄地團團轉。髭切瞅一眼曾經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的好友,癟癟嘴舉手示弱。“當時情況危急,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子嘛。”
“情況危急?還不是你惹出的事情。”
“他惹出的事情?”李清河皺眉。
“倒不是什麽大事。”賀茂保憲端着一副神秘樣子,就好像在看到髭切和小狐丸時,暗暗做了蔔算的人不是他一樣。“算計打到了鐵板上,惹怒了一只厲害的大白狗,被人家追着揍了一頓而已。”
揍得小狐丸差點碎刀,髭切急病亂投醫找了只妖狐分離靈力塞進小狐丸的刀裏。
人是救回來了,可是這狀态不能稱得上好。
“賀茂大人……”髭切的裏子面子全被丢盡了。
還不敢說什麽。
氣。
揣着手的老人優哉游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好茶!”
“渠江薄片,産自雪峰山脈的黑茶,可以滌煩療渴,換骨輕身。”李清河一口飲盡,“此茶分為三品,中品為銀幣,供四品以上官員飲用;下品為銅幣,供四品以下官員、舉人、秀才及仕大夫飲用。”
“還有一品呢?”被茶所吸引,一向說話噎人不輕的賀茂保憲罕見地給李清河捧腳。
“上品為金幣,專供皇上飲用。”李清河得意一笑,“這可是我從皇上那兒摳出來的金幣品次,只有這麽一點。”
賀茂保憲當機立斷把茶壺往自己這一拉,遠離牛嚼牡丹的李清河,嫌棄之意溢于言表。
“碰到你這樣一口飲盡的人,也是這茶的悲哀了。”
“……”
被噎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保護好珍貴的茗品,賀茂保憲才慢悠悠道:“說吧,你想要什麽。”
“說得真難聽……”李清河坐正,“我有四件事相詢。”
“一一說來聽聽。”
“第一件事。”李清河壓低音量,到髭切能模模糊糊聽到,卻又無法聽清的程度。“他們……是否就是我的果?
“第二件事。我現在到底……還是不是人類?
“第三件事。這裏,和那裏,哪一個不是過去?
“第四件事。可否,教我術法?”
“看來你這次出行,收獲頗豐。”賀茂保憲半睜半閉的眼睛睜開了。透亮的一雙眸子與李清河對視,“承認了?自己的傲慢?”
“是。”李清河從不掩飾自己的錯誤。她毫不羞赧地承認,并深深俯下身子,心悅誠服向老陰陽師道謝:“多謝大人指點迷津。”
賀茂保憲點點頭,承下了這份重禮。“這份因果,是你該還的。”他一一回答李清河的問題,“不過不止這些。因果還未圓滿,你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其他的事嗎……”李清河輕輕嘆氣。
“我說過,不必心焦。”賀茂保憲看着李清河,想了想還是含糊地寬慰一句:“來得及。”
至于第二個問題。
“你如果還是人類,”他給自己續上一杯茶,“就活不到現在了。
“世界的重量……”他意味深長地說:“可不是人類擔得起的。”
賀茂保憲的音量不大,卻足以讓一直留意二人對話的髭切聽清。
世界?!
他不可置信地急促扭頭,死死盯住李清河。
那雙蜜色的瞳孔縮成一條尖銳的細線。
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捕捉到李清河身上模糊不清的金色光芒,那金色在李清河的身體中安靜地溢出又湧回,并不耀眼,卻隐隐透着威懾。
不對,好像……不止是金色。
那不是正常神明的光芒,那是——!
“啪!”賀茂保憲的蝙蝠扇一拍地板!
髭切猛地清醒,倒退了一步,如蒙大赦。
他的額頭上全是冷汗。
“年輕人真是大膽。”賀茂保憲聽不出褒貶,單純地感嘆。
李清河轉頭看了眼虛脫的髭切,又移回視線。
“我知道了。”她非常冷靜,“既然是這樣,那第三個問題我也清楚了。”
賀茂保憲第一次露出詫異的表情。他睜開一只眼,上上下下重新打量李清河。“怪不得是你……”他若有所思,“真不知道這麽聰慧,是你的幸事還是不幸了。”
“明白着去死,糊塗着去死,”李清河說:“還是明白比較好吧?”
賀茂保憲看着頑固的李清河,忍不住頭疼地嘆了口氣。“就是因為你這種态度,才會被找上啊。”
“沒有關系。”李清河擺擺手,就這麽一派随意地說出驚天之言:“敢算計我的,如果被我逮到,不論是誰,我都會讓他嘗到後悔的滋味。”
啧。恢複精神的髭切牙疼似的咂嘴。
真是暴戾的發言。
“……年輕人。”與髭切不同,賀茂保憲對李清河周身的戾氣完全不以為意,抿了口溫熱的茶水,慢悠悠道:“就是有朝氣。”
他根本不把李清河的話當回事。
頓了頓,他又說:“至于術法麽……”
賀茂保憲撇了一眼髭切。
作為李清河學術法念頭的直接禍源——髭切一派天然,當不知道賀茂保憲是在瞅他。
“我會的是陰陽術,恐怕不是你想學的。”他站起身,掀起禦簾走進屋內。李清河也不着急,端坐在外面,果然很快,賀茂保憲走了出來。
“拿着這個。”他說,遞給李清河一個早已寫好的信封。
“去那須野。”
“除了您,還能找誰?”李清河問。
“這個世界,真正掌握‘術’的永遠不是人。”賀茂保憲說。
“而是神明。
“去見見博雅和賴光吧。”老人如此示意李清河。他看得出來,面前的女人還在被憤怒所困,而源博雅最擅長的,就是安撫和開導。“到了那位手下,短時間可很難出來了。”
“好。”李清河接過信。賀茂保憲突然想起什麽,補充道:“除了這三個小娃娃,再帶上那個小麻煩。”
“……您是說童子?”
“就是那個小麻煩。在這種地方呆着還不如放他出去浪。”賀茂保憲大手一揮,“那一位說不定有讓他恢複的法子。”
“多謝大人。”李清河真心實意地道謝,得到賀茂保憲不耐煩地揮趕後頗有眼色地起身告辭。
“大人。”髭切卻沒有跟上李清河的腳步,叫住了準備回屋的賀茂保憲。
“平安京的天,有點暗呢。”他似有所指。
賀茂保憲終于舍得正眼給付喪神一個眼神。
“天暗不暗,是你主子該關心的,不需要你操心。”他冷淡地說。
這幾乎算得上是誅心之言了。
髭切臉上的微笑不變,手卻猛地握緊腰間挂着的膝丸。
賀茂保憲說的是,哪個主子?
“髭切。”李清河瞥到髭切攥得發白的手,想了想還是唱了紅臉:“今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住一晚。第二天去找賴光。
“一起嗎?”
自從洞內一夜後,李清河和髭切說得幾乎每一句話,都是問句。
髭切自然發現了這一點。
是因為不想讓他被言語的命令束縛嗎?還是不想和他扯上更多關系?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他都不覺得高興。
但是,她并不像他所見過的任何一位審神者。加上他剛才在李清河身上所看見的——
他很好奇李清河的結局。
髭切慢慢松手。
“……是,大人。”
“讓我猜猜,你能幫髭切找臺階下,是不是因為他長得俊?”
“嘛……說不定是這樣呢。”李清河裝模作樣摸摸下巴,露出一個源博雅完全可以形容為下賤的笑容,“膝丸你也看到了。這哥兒倆可是一個比一個好看。”
“你真是……”源博雅哭笑不得,“你調戲的那位現在可就在上面坐着呢。”
李清河遵循賀茂保憲的指導,改變主意回了源博雅宅,和他坦白了這幾天的經歷。此刻二人正坐在廊下,對月喝酒聊天。
而髭切并不願意加入他們,拎了一壺酒獨自躍上了屋頂。
似乎是回應源博雅的話,一個酒杯被扔了下來,被柔軟的草地接住。
“真是奢靡。”李清河咂嘴,“這杯子可是很值錢的。”
“反正是您的杯子。”髭切的輕笑隐隐約約傳來,“我知道您不心疼。”
“……敗家子。”
“那這一位呢?”源博雅為李清河倒滿酒,擡手一點枕在李清河膝上睡得正香的白發青年,忍着笑調侃道:“是不是長得更俊?”
“這是個兒子。”李清河毫不猶豫。“祖宗。”
“童子有兄長了?”源博雅笑意更深,“還是弟弟?”
這下李清河躊蹰了。她認真地思考:“……論個子是兄長,論腦袋是弟弟……”
“哈哈哈哈!”源博雅忍俊不禁,鮮少抛棄風度大笑,“你這張嘴哈哈哈哈!”
源博雅笑聲有點大,小狐丸皺了皺眉,動了動耳朵,埋進李清河蓋在他身上的袍子裏。
“呼唔……”
沒醒。
“我看童子可不樂意有這麽個兄弟。” 源博雅見狀壓低聲音,“剛才看到小狐丸的表情的那個表情真是……”
絕了。
李清河苦惱地揉揉額頭。
剛才她提到要帶童子丸一起去那須野,小狐丸不知怎麽就抱着她不撒手,正巧童子拖着被子揉着眼睛來找源博雅——
“……媽媽?”明明童子還是神智不太清楚的迷糊樣子,加上做夢驚醒,走路都走得東倒西歪。但當他看見小狐丸纏着李清河的那一剎那,周身的氣場立刻陰森猙獰起來。
“他、是誰?”童子的頭發無風自動,胡亂狂舞。
小狐丸唯恐天下不亂,扭頭對童子丸龇起一口森白的牙。
“打!”童子丸的眼睛中幾乎都要射.出火來,舉起被子朝小狐丸丢去,“打死!
“打死他!”
什麽是雞飛狗跳,李清河可算見識了。
“好歹兩個祖宗都睡了。”她抹了一把臉。
李清河好說歹說,又是哄又是摟,才終于把小祖宗們勸着睡覺。
一想到要帶着兩個祖宗和個不省心的敗家子上路,她就頭疼得緊。
“至于童子做夢的問題……”她摩挲護腕,“既然賀茂大人讓我帶着童子去那須野,就一定是有辦法解決的。
“急不得。”李清河最後說。
“你倒是非常喜歡孩子呢。”源博雅若有所思。
無論是變小的安倍晴明,還是不成熟的膝丸,亦或懵懂的小狐丸,李清河都有些太過上心。
不是說這樣不好,相反源博雅還很是喜歡在這種地方意外柔軟的李清河。
但這是不是有些……太在意了?
“嗯,大概是因為我自己不會有孩子吧,所以對孩子……總是硬不下心。”李清河給小狐丸掖了掖袍角。月色澄明,李清河心中那道密不透風的高牆慢慢在這月光中融化。平時藏在心裏無從開口之事,此刻順暢地仿佛早就做好了被講述的準備,随着呼吸吹散在濕潤的空氣中。
“我……一生都不會有孩子。”
……
哎?
廊下的源博雅,和坐在屋頂上的髭切,錯愕睜大眼。
“沒告訴過別人,有點不好意思。”李清河少見得表現得像個普通女性,月光照映出她臉上的微紅,美得像幅畫。
可是源博雅一點觀賞這幅畫的心情都沒有。
“……怎麽回事?”
“我十三歲那年,受過重傷,毒氣入體。雖然僥幸撿回一條命,但是身子裏面基本是不行了。”李清河眉眼低垂,溫柔地看着成年人身型卻一臉純淨稚氣的小狐丸,“加上後來在邊疆那些年不注意身體,又被奚人一刀正好砍上腹部……”
二十四的李清河一身榮耀和病痛,回到裴元身邊。卻被告知,她這輩子——
不會有孩子了。
身為女人最寶貴的權利,不再屬于她。
“我沒有結過婚,也不知道有孩子是什麽滋味,倒不是太傷心……”李清河輕聲說。
“最多有些遺憾。”
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四年前的她是怎麽不可置信,歇斯底裏地亂砸,最後被裴元一把摟住,在愛人懷裏嘶啞而無望地哭泣。
仿佛是折斷翅膀的鳥,無法站起的舞者,扔在沙漠中的魚。
她為大唐,為她的道,為保護家園付出了一切,最終連擁有自己孩子的權利,都扔掉了。
在那以後她無所畏懼。
也無所謂了。
因為她,再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
源博雅手上的酒杯滑落,“咚”得一聲敲上地板。
※※※※※※※※※※※※※※※※※※※※
我終于把這條線刨出來了。
喜歡小孩子的李清河,一輩子無法做媽媽。
前面埋過很多線索了:受傷的位置,鶴丸的話,李清河的話,異常的寬容,不珍惜生命找死......【點煙】
這一章的标題是無謂【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