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回京
第075章 回京
夏天雨夜的山林, 還是很冷的。
髭切和小狐丸出來的時候,李清河已經換上了幹淨的紅色圓領袍,身下墊着純棉的披風。
在沒有幹燥的柴火樹葉的山洞裏,她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 架起了燃燒正旺的火堆。正在盯着火思考的時候聽到腳步聲,擡眼看向付喪神。
小狐丸穿着裴元的紅色圓領及膝缺胯襖, 髭切穿着唐無業的玄色襕袍。李清河上下打量一番二人,有些恍惚。“倒是……正好合身。”
小狐丸身上的衣服, 明明是她按照裴元的尺寸做的。
“你還随身帶着兩個男人的衣服?”髭切一邊走一邊說:“看大小還不是博雅三位的。”
他甜蜜地試探:“真是花心。”
“怎麽, 羨慕?”李清河挑眉,原封不動堵回髭切的試探:“我可沒阻止你獵豔。”
“我還是喜歡從一而終。”髭切坐到火堆對面,小狐丸盤腿坐在李清河旁邊,尾巴一甩纏上李清河。
“真不知道為什麽大狐貍這麽喜歡你。”髭切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之前小狐丸見過李清河?
“大概是因為我太好了?”李清河聳肩, 側過身盤腿坐在石頭上, 對小狐丸招手。“坐到這裏。”
小狐丸聽話地背對李清河坐下。而李清河掏出一把梳子,給小狐丸梳理開遇水糾結在一起的毛發。
“他為什麽會變成這副樣子?”她問。
小狐丸, 能劇《小鍛冶》中三條宗近所鍛的太刀。相傳, 是三條宗近在稻荷神的幫助下打造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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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代一條天皇得一奇夢, 敕命三條小鍛冶宗近打造禦劍一柄。而三條宗近無法獨自打造此等禦劍,須有與他鍛功相當之人相錘。于是稻荷神下凡,化作一位少年相助,幫助宗近完成了小狐丸。
此刀裏表二側銘文俱全:表銘“小鍛冶宗近”, 裏側镌“小狐”。小狐丸的刀鋒雲紋亂卷, 芒刃金錾。被贊具有古時天之叢雲劍之身姿, 足以治禦四海,保佑五谷豐登,天下太平。
如此的神話之刀,完全無法辨別其真身在何處:是九條家代代相傳的小狐?還是石切劍箭神社所藏的小狐?還是武田信玄誠心供奉的小狐?又或者都不是,而是隐匿在東方稻荷山之上?
小狐丸并沒有經歷這種東西,也沒有主人這種存在。野性恣意地盤踞在神話和人的幻想中,不可捉摸地随性跳躍在山野和莽原間。
李清河在演練場對上過小狐丸。短暫幾瞥讓她記住了這野性未蛻,長有野獸尖牙的付喪神。
……但是她記憶中的野性指的是氣質和舉止,可不是像這樣一副完全失了智的小狗模樣。
“演練場失利。”髭切坐在火邊,抓起頭發烤幹,平靜地說。
“等級評定滿級的五振太刀一振大太刀,在對面全是低練度打刀、脅差甚至短刀的情況下毫無還手之力,徹底敗北。審神者顏面掃地,回到本丸懲罰出陣人員的時候,打到了小狐丸的頭。”
他擡眼去看多年的同僚。審神者的那一道靈力直接把直率勇猛的付喪神打成了一副純白的模樣,此刻在李清河手下安靜乖巧,舒服的時候還會開心地發出咕嚕的哼哼。
髭切和小狐丸同僚多年,看到這樣的小狐丸,有些酸澀。
“救回來就變成這樣了。”
李清河頓住。擡手扒開小狐丸的頭發,小心摸索。
然後摸到了非常長的一道凹凸。
是疤痕。
這是用靈力打出的傷疤。尋常的傷口經過手入就可以完全消失。但是靈力造成的傷害相當于破壞了神魂,難以愈合,難以消退。
這樣深刻的傷疤,李清河幾乎能立刻想像出,高大的付喪神像破碎的紙一樣倒下的場景。
她突然意識到,這道傷疤本不應該出現在小狐丸的頭上。
“逃到這裏之後,應該是我喂給他的妖狐的靈力起了特殊的作用,他開始向……”髭切在思考合适的表達,“以狐貍為本體的稻荷神明轉變了。
“開始向鍛造自己的神明的狀态轉變。”
“你們的審神者一定很強。”強到可以供奉出至少兩位即将成為神明的付喪神,這樣的靈力底蘊不是普通審神者能有的。
李清河不易察覺地抿起嘴。
“審神者。”髭切語氣平淡,卻帶着千鈞的不屑和惡意,“在神秘的力量衰退,人類不再追求肉體和靈魂的強大,轉而追求所謂科學之後,能有多強?”
“我聽說你來自唐國。”髭切眼簾扇動,注視着李清河。“你來自那個時代,能明白我在說什麽。”
李清河确實懂。
比起道士、武人與普通平民毫無區別的唐朝,這個時代的人,在個體上完全不堪一擊。
“弱小的審神者,只是付出了靈力,就敢對強大的付喪神頤指氣使,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放在‘造物主’的高度去俯瞰付喪神,自以為是地評判,給予,索求。”
為什麽說大太刀最強,短刀最弱?
為什麽說五花稀有接觸,三花平庸無奇?
為什麽認為付喪神是為自己而來?為什麽認為付喪神從屬自己?
為什麽靜止的弓,總想留住射出的箭?
即使是哺育孩童的父母,都只能蔭庇孩子的身體,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
但是審神者卻會将付喪神歸為附屬品,歸為器具,歸為機械的下屬,不論有意或無意。
髭切沒有說話,但是他的诘問,李清河全都能從他的眼睛中讀出。
她終于知道砂糖的髭切,和面前的髭切為何相似又不同了。
在能力至上,付喪神被徹底當作工具的本丸長大,髭切厭惡審神者對付喪神的态度,卻又完全繼承了這樣畸形的心理。
而砂糖的本丸,是被她用心愛着的。于是砂糖的每一位付喪神,都學會了反饋同樣的愛。
不同的審神者,不同的給予者,在付喪神這面鏡子中,會倒映出不同的模樣。
鏡子倒映出了魔鬼的樣子,不是鏡子的錯。而是審神者的錯。審神者可能盡到了戰鬥的責任,卻沒有盡到引導的義務。
審神者本該引導誕生于自己手上的新生生命的。
“你似乎積怨已久。”李清河輕輕撫摸着那道深刻的傷疤,在小狐丸本能地不适畏縮時撤回手,繼續梳理那頭白色長發,只是動作放得更加輕柔。
“積怨?”髭切似乎笑了一下,收起粘稠的惡意。“或許是吧。”
他往火堆裏扔了一小截樹枝。樹枝有些潮濕,遇火升騰出一抹黑煙,髭切看着黑煙慢慢消散,“膝丸來得不是時候。他脾氣直率,遲早會惹怒審神者。”
像小狐丸那樣。
髭切似乎是無意且矛盾地輕嘆:“也幸好膝丸來得遲。”
“什麽啊,你這不是好好的記住了弟弟的名字嗎?”李清河想到砂糖家聲稱自己記憶力不好的髭切,不由得笑着說:“為什麽每次還要叫錯?”
“你不覺得膝丸的反應很可愛嗎?”髭切笑得像是偷腥的貓兒,“之前叫錯他的名字,竟然還一副可憐巴巴要掉眼淚的樣子。”
“真是惡趣味。”李清河想了想,把身邊的膝丸扔給髭切。
“弟弟還你。”
髭切接住太刀,“怎麽,想要使用懷柔策略嗎?”
“看你三句話不離弟弟的樣子煩的慌。”
“那我倒是謝謝你了。”髭切拔.出膝丸,“他什麽時候才能恢複正常?”
“呆在裏面對他更好。”李清河說:“餓了那麽久,猛地吸收了我的靈力,需要慢慢消化。”
“确實呢……”髭切撫過膝丸雪白的刀面,同源的刀發出陣陣回應似的嗡鳴,振動的時候有李清河味道的靈力溢散在空氣裏。
“倒是便宜了傻弟弟。”髭切意味不明地說。
李清河知道,以她和髭切劍拔弩張的關系,交心也就到此為止了。
一時間山洞陷入沉默,只剩下火焰的爆破聲和梳子滑過頭發的摩擦音。
半晌,李清河輕輕開口。
“抱歉。”
髭切奇異地打量李清河,“你道什麽歉?”
李清河沒有回答。她收起梳子站起身,拍拍小狐丸。“今晚上你睡在這。”
“呼唔~”小狐丸呼嚕一聲,伸手抓住李清河的衣角。
“我不走。”李清河被扯回來,無奈地揉了揉小狐丸的腦袋。“這是給你躺的。”
原來這塊石頭是給小狐丸打掃出來的。
“你呢?”髭切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往洞口走去的李清河,突然很想問。
他并不只是指睡在哪裏。
李清河在洞口挑了塊幹淨地方坐下,“我嗎……”
她露出一個細小的微笑。
“我大概和其他審神者一樣,犯了自大的錯誤。”
她不得不承認,是她太傲慢了。
傲慢地不去在意其他本丸的審神者和付喪神,傲慢地自以為是隐瞞一切,傲慢地把所有事都親自處理。
這并不是善良,或者體貼,或者處世的原則保護弱者的信條。李清河清晰地認識到。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傲慢。
她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付喪神。
所以她至今為止,犯下了大大小小無數的錯誤。
但是還來得及補救。
“你的本丸運氣不錯。”髭切哼笑,“審神者起碼還能認識到這一點。”
李清河望着洞外寂靜的森林,像是透過平安京的遠山看見了本丸的櫻花。
“嗯。他們在等我回去。”
這一刻,李清河歸心似箭。
“剩下的付喪神在哪裏?”她轉過頭問髭切。
“怎麽,擁有源氏刀還嫌不夠嗎?”髭切歪頭。“你應該清楚,如果不是命令,我是不會說的。”
“不,即使不是命令,你也會告訴我。”李清河遠離火堆,髭切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聽出語氣裏的無比的篤定。
“為什麽?”髭切來了興趣,“為什麽這麽确定我會告訴你?”
“你會發現,在我這裏,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李清河的話,比起解釋更像是一句承諾。
髭切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和李清河之前的道歉是出于同一件事情。
一件小狐丸知道,他卻不知道的事。
“休息吧。”李清河不欲多說,靠着洞壁閉上眼。“明天回京。”
“回去做甚麽?找博雅三位?”
“找賀茂保憲。”
在面對神秘的術法時,李清河實在太過被動。
她需要學習。
還需要好好問問賀茂保憲……她到底變成了什麽。
髭切看着李清河。
他需要好好想想。
為什麽對他恨不得除之後快的李清河,突然變了種态度。
似乎變得……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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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說大太刀最強,短刀最弱?
因為短刀爸爸還沒極化呢(。極化回來啪啪打你臉。
這一隊逃跑的付喪神,都是李清河造的孽。所幸李清河意識到了背井離鄉後她的孤狼心态,正在努力克服和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