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燈塔
第073章 燈塔
李清河不知道的, 在她額前閃過金光時,獨立于時間和空間之外,超越次元的深處,有一群付喪神不約而同停下了手中的事。
“感覺到了嗎, 鳴狐?” 松花綠發色的付喪神問。
鳴狐點頭。
“雖然微弱,但的确是大人的靈力波動。”莺丸若有所思。“你能抓到嗎?”
“我抓到了!”李清河的房門被大力拉開, 高大的神刀付喪神走進來,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卻難以掩藏他的興奮。太郎太刀小心翼翼捧着手裏的綢帶。此刻, 那根李清河遺落的青灰發帶正在他的掌心閃爍着微弱不容忽略的光芒。
“發帶上大人的氣息還很濃厚,通過溯源能夠确定大人的大概位置。”
“在哪裏?”莺丸猛得站起來。
太郎太刀欲言又止,有點為難地抿唇。莺丸見狀問道:“怎麽了?太郎殿下?”
“大人……并不在這個時空。”
“……什麽意思?”
鳴狐将手中李清河整理的資料藏到桌案下的暗格中,站起身看向太郎太刀手裏的發帶, “我來?”
太郎彎腰, 把手伸到鳴狐身前。
鳴狐閉上眼。
在莺丸和太郎太刀的視線中,就在鳴狐的手碰觸發帶之時, 從閉着眼的白發少年身體裏灑落出和發帶相似的金色光芒。
“怎麽回事, 我感覺到了主公的氣——”吵吵嚷嚷的聲音由遠及近, 在門口猛得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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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做什麽?”和泉守兼定一臉莫名詢問,被屋內的兩位付喪神一起比手勢示意噤聲。
“什麽啊……”和泉守兼定撓撓頭,意外地安靜下來,抱胸站在門口, 等待有人給他解釋。
“看到了。”鳴狐睜開眼, 瞳孔中的流光慢慢消散。
“她在哪裏?”莺丸問。
“太郎說的對。”鳴狐收回手, “她不在這裏。”
通過溯源之術,他看到了李清河站在雨幕中揮舞太刀,額頭處有淡淡的金光流轉。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他仍然捕捉到了李清河的眼睛。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堅定而清澈。
“她不在這裏。”鳴狐又重複了一遍。
“她在,另一個時空。”
“這不可能。”莺丸不可置信:“另一個時空?你難道想說大人跨越了平行空間的壁壘?”
“術法告訴我的就是這個結果。”太郎無奈,“這很合理,契約的鏈接會突然變弱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隔着空間與空間之間的壁壘,還能有微弱的契約感應簡直就是奇跡。
“……該怎麽找她回來?”最應該跳腳着急的和泉守兼定卻比莺丸冷靜得多,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問話的語氣平淡地像是在問“今天吃什麽”。
而那雙眼睛裏——鳴狐确信——有着和李清河如出一轍的堅定。
鳴狐吐出一口濁氣。
“去演練場。”
八神一定知道些什麽。
鳴狐并沒有本丸裏其他付喪神所以為的那樣,因為目睹李清河猝不及防的消失,被無能為力的情緒擊敗而痛苦自責,把自己埋在離去的主公的房間中,不願踏出半步。
相反的,他把自己關在李清河的屋子裏,想象着,模拟着李時平的思維,四處搜尋她留下的信息。
莺丸也在和他做同樣的事。
鳴狐和莺丸埋首于李清河留下的浩如煙海的書堆中。與此同時,一期一振和次郎太刀迅速接手了本丸的支柱——莺丸的工作,穩定住本丸的運行;鯰尾和骨喰則代替忙于事務的兄長和叔叔,娴熟地照顧本丸的短刀們。
太郎太刀查閱有關神秘側的書尋找對策;壓切長谷部承擔文書處理和相應的日課安排工作;其他刀劍聽從安排出陣內番。
一切都在有條不絮地轉動。
比起失去前審神者那時的手忙腳亂和死氣沉沉,失去李清河之後似乎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又或者,變化如暗流,正隐藏在秩序之下,悄無聲息又勢不可擋地将平穩的生活一點點侵蝕掉。
起碼搜尋着蛛絲馬跡的鳴狐,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暗流帶來的危險。
李清河将她搜集到的重要卻沒那麽重要的,有些敏感卻沒那麽敏感的,已經整理過不需要攜帶的,或者還未整理過的資料草稿藏在了各個角落:桌案下的暗格、抽屜的夾層、櫃子裏一排書的後面、角落榻榻米之下、套上其他書皮放在書櫃、衣櫃的深處。
為了翻出這些線索,鳴狐和莺丸頗廢了一番功夫。
即使并沒有找到李清河曾拿給他們看的紙卷,通過整日和莺丸拼湊這些碎片,鳴狐也逐漸觸摸到了真實的邊角。
李清河和他們談過:審神計劃的陰謀、他們并不一定是付喪神、審神契約有問題、審神者會暗堕、時之政府對暗堕的放任和保護行為、歷史的無法改變性……
但是她透露的——讓鳴狐等人以為這就是全部的——情報,并不是她所發現的一切。
鳴狐終于想明白為什麽李清河在聽聞故鄉消息時情感波動劇烈到幾近失控,但在八神講述他的發現時卻不正常的冷靜平和,甚至……有些惆悵。
八神所宣稱的,時之政府的造神計劃和“不可避免”的損失,從付喪神和審神者的視角來看,局限于固有認知,再加上猝不及防的沖擊和過少的思考時間,乍聽上去的确符合邏輯。但是結合李清河的筆記細細思索,卻存在非常大的漏洞。
比方說,活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李清河為何會來到這裏?
政府為什麽對暗堕放任自流,甚至幫助掩蓋?
存有契約、靈力同源的情況下,為什麽刀劍還能殺死審神者?或者既然契約留有殺死主人的漏洞,為何弑主不會死亡,反倒會暗堕?
鍛冶也就算了,為何出陣會撿到刀?
在近幾個月的公文中日課的奇怪變動該如何解釋?
李清河的靈力對時間溯行軍和檢非違使的吸引力呢?
時間溯行軍和檢非違使的聯手呢?
李清河無比清晰地、明白這一點。
不光這些,在這幾天的思考中,鳴狐自己也發現了和八神的認知完全矛盾的疑點。
八神說過,曾經的萬屋會投影戰績名單,在審神者死去時名字會被抹去。那麽為什麽,政府不知道他們本丸的審神者早已死去?
并且在前任審神者死去之後,付喪神們幾乎都處在慌亂頹廢的狀态:沒有審神者的靈力維持無法操作日晷,無法去萬屋采買日常用品,狐之助消失的日子裏公文都交不上。即使有莺丸石切丸太郎太刀等幾位殿下勉力支撐,也根本不可能瞞過時之政府。
只是他們都做了埋頭于沙土中的鴕鳥,逃避去想可能會被發現,僥幸地得過且過而已。
那麽,知道本丸情況的時之政府為何沒有委派新的審神者?或者,派遣神道部隊清洗本丸?
又或者,政府并不知情。
那這就引出了更多的問題:是誰瞞下了本丸的情況?是出于什麽目的?
當然,漏洞遠遠不止這一處——
為什麽李清河能不停地遇到已經碎過的刀劍,遇到其他本丸出逃的付喪神?
天守閣突然消失的牆壁,是誰在操縱?
還有……從李清河消失開始,就一直陷入沉睡的鶴丸。是從哪裏逃出來的?為什麽一身傷?為什麽還不醒來?
……為什麽他和其他付喪神不一樣?
這些漏洞之下,通過李清河所關注的資料剖析出來的冰山一角,令鳴狐不寒而栗。
他本不是一個膽怯的人,卻越來越害怕看到真實。
維持現狀,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愚昧中死掉,其實才是幸運吧?
無數次,他都會盯着桌案上的燈盞出神。
只要輕輕一碰,只要輕輕一碰——
燈盞裏的火油就會傾倒而出,灑落在這些資料上,火舌就會迅速吞沒一切,吞沒掉這裏的所有資料,吞沒掉所有他不敢追究的真實!
只要輕輕一碰!
但他沒有碰過那盞燈,自始至終。
也許他在心裏設想千萬次,已經可以熟練地演繹出該怎麽做,該和同伴們怎麽解釋,該怎麽封閉耳目繼續生活,什麽都不用思考,什麽都不用顧慮——
但他不能這麽做。
因為一直以來……李清河都在保護他們。
他本來不會看到這些資料,他本來不需要推算這些,他本來不會感到害怕——
因為這些李清河都不打算讓他們知道。
李清河獨自一人,在漆黑的路上艱難摸索。如果不是李清河突然消失,他和莺丸都不會發現,李清河隐瞞了如此多的事情。
直到現在,鳴狐才明白,在李清河心裏,他們和她,是不平等的。
李清河并沒有把付喪神視作同伴,視作同僚,甚至連下屬都不是。
在李清河眼裏,他們是一群初生的,犯了些錯但是沒有關系,只要多加引導,需要保護的孩子。
多麽自大的人!她沒有把任何一位付喪神放在眼裏,哪怕是莺丸,是三日月宗近,是石切丸,她都自以為是地将他們視為早熟的孩童!
希望被看作平等的存在?好,透露出一些無法串聯的信息,努力地去思索去成長吧!
希望作為本丸最後的的支柱?好,但是最後的決定權,仍然在我手上。
希望去拯救無辜的審神者?好,我清理路上荊棘,填平丘壑,由你走過去拉住她。
……最終的真相,李清河會攥在手裏,在認為危險不足為慮或是想好萬全之策後,透露出一絲半毫給付喪神們。
鳴狐不敢置信。
……李清河到底是有多愚蠢,多自傲,多……高潔。
她不談她需要什麽,她喜歡什麽,她希望什麽。李清河只是忠于自己的道,忠于自己的感受去做這一切,去忍耐去探尋,去保護去引導,真誠而殷切地等待他們成熟起來。
她從來沒向他們索取過什麽。
多麽可笑啊,他明明答應過李清河,李清河明明拜托過他——
保護她。
在他拜托李清河好好活下去的那夜,李清河的笑容在黑夜裏也明媚得燦爛生光。她的瞳孔閃爍着柔軟的湖光,輕聲問他和鲶尾骨喰:
“那我的安全,可以交給你們嗎?”
他答應了,鲶尾和骨喰答應了。
所以,不管李清河是否需要,是否願意,他都會好好保護李清河,好好保護李清河的歸處。
即使要面對再強大的敵人,即使再害怕躊蹰,即使前途再怎麽黑暗無光。
……也要保護好她!
“鳴狐?鳴狐?你在想什麽?”和泉守兼定注意到鳴狐緊握的拳頭,出聲詢問。
“……啊?”鳴狐從思緒中脫離出來,本能想要像從前一樣隐瞞,“在想該如何獲得線索。”
拙劣的隐瞞手段。
和泉守兼定并沒有為鳴狐的隐瞞而憤怒。
他靜靜注視着鳴狐。自從李清河消失後,這個存在時間最短的大男孩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熟起來。從來不做過多思考、脾氣火爆到莽撞、對戰鬥以外的事都不怎麽願意出力的大男孩此刻靜靜地看着鳴狐,平靜地說:“鳴狐。”
鳴狐忽然發現,和泉守兼定已經不能被叫做大男孩了。
他已經變成了可以擔負責任的男人。
“我對主公發過誓,”成長為可靠的男人的和泉守兼定說:“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也好,讓我痛苦的事也好,我都能承受的。
“既然得到了這具肉身,就該去經歷一番,而不是被護在身後。”
和泉守兼定曾經跪在李清河面前,用他所有的驕傲和信念,對李清河宣誓:“請允許我回報您。”
不光是和泉守兼定,所有的付喪神,都心甘情願單膝跪地,獻上忠誠。
他們曾經說過——
“您在這裏仍然有一群忠誠于您的将士,甘願為您而生,為您而死,為您的笑而笑,為您的哭而哭。
“您不是一個人。”
他們能做的,不僅僅是待在原地等李清河回來。
他們可以帶李清河回家。
“你們隐瞞的事,主公隐瞞的事,”和泉守兼定問:“現在還不能說嗎?”
“我知道了。”鳴狐深吸一口氣,把藏到桌案下暗格中的資料重新拿出來。對莺丸,對太郎太刀,對和泉守兼定,對同和泉守一樣往此處走來的付喪神說:“去找一位審神者。
“我們要去演練場找他,幫忙。”
他不會再幫李清河隐瞞下去了。
“集合!集合!議事殿集合!”
本丸的鈴铛被搖響。
一期一振停住手裏的筆。
他在寫本丸的記錄。
「第八日。
一直昏迷的浦島虎徹終于醒來。
而鶴丸國永仍然昏迷。
本丸運作正常。」
一期一振在李清河消失的幾天裏,一直在做這樣的工作:記錄下本丸發生的一切,事無遺漏。留待李清河回歸之後查閱。
聽外面的聲音,召集集合的人是莺丸。
莺丸和鳴狐終于肯從李清河的房間出來了嗎?
一期一振重新提筆,繼續向下寫:
「莺丸和鳴狐終于從您房間出來了,召集本丸上下集合于議事殿。看樣子,是決定透露些什麽。
我也會說出我的發現的。
主公,我、我們,已經無法忍受了。」
留下這樣一段話,他放下筆,吹幹殘留的墨跡,合上了紙冊。
“次郎殿下,請将那些卷軸拿下來吧。”
“哦哦!你決定了?”高大的美人從書堆中擡起頭,興致勃勃地問。
一期一振點頭。
次郎太刀站起來,走到比他稍高一點的立櫃旁,擡手從立櫃與牆壁的接縫處撈出幾個卷軸。
原來立櫃外側的最高處,還有一個隐藏的夾層。
李清河不夠高,并沒有注意到前任審神者還在這裏藏了些東西。
一些……如果是從前的一期一振來看,會被徹底擊垮的東西。
“真是的,這可是超大的暴風雨呢。”次郎太刀似真似假抱怨,“這些一旦公布出去,我們可都變成了暴風雨海上的小船了。”
“不會被打翻的。也不會迷路的。”一期一振站起來,拉開障子門。
“我們有錨。
“我們有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