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走運
第070章 走運
在人類社會中, 流言永遠快于行動。
李清河往北行進的一路上,人們都在津津樂道最近傳出的關于公卿貴族的轶聞。
什麽清晨妻子發現赤.裸的丈夫倒吊在門外,什麽丈夫懷有別心夜探小姐閨房被狠狠報複,什麽醉酒公卿在家出盡洋相……
李清河一聽就知道是誰做的。
同樣, 李清河離開博雅家不過兩天,關于她外出的消息便傳遍了平安京內外, 人盡皆知。
“你聽說了嗎?博雅三位家的唐國女将去高野川游玩了。”細雨蒙蒙之中,以往船來船往熱鬧非凡的鴨川江面上此時空蕩蕩的, 只剩三兩只漁船飄來蕩去。
這昏沉潮濕的天氣不窩在家卻出來打魚, 實在有些折磨人。于是在撒網的間歇,有位懶散的漁民和旁邊船的擺渡人搭上了話。
“參加了祇園禦靈會的那位唐國小姐?”擺渡人顯然聽說過話題的中心人物,他驚訝道:“這位小姐獨自出行?”
“是啊!博雅三位沒有休沐沒辦法陪同,這位女将軍大概也是初來乍到沒有熟悉的人。”漁民說:“就幹脆帶了幾個人自己出去玩啦。”
“真是莽撞。”家有妻女的擺渡人不贊同道:“最近這麽亂, 也敢獨自跑出來。”
“哪裏需要擔心!這位女将軍可能打哩!”
擺渡船的船棚裏, 帶着草笠,穿着蓑衣, 一路上不言不語像是在欣賞沿途煙雨濛濛的搭船人一頓, 頗有興趣地探出頭。
“哦?能打?”聽聲音應該是個爽朗的少年。
察覺到儀态風雅, 即使坐在老舊擺渡船上都帶着華貴氣質的貴客都被自己的故事所吸引,一心等待自己的下文。漁民來了勁頭,幹脆把網一收,盤腿坐在側椽, 撸起袖子開始大講特講。
“是啊。這唐國來的女将軍可厲害着嘞!路上遇到賊人, 連刀都沒拔, 赤手空拳就把七八個壯漢都放倒了!跟着她的侍從完全沒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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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擺渡人嘲笑,“別在貴客面前吹牛罷!說得就跟你親眼看的一樣!”
“我可沒說謊!這事兒千真萬确!京中都傳開了!”漁民一拍大腿,“我一開始也是不信嘞!直到我想起咱們的源賴光将軍!可不也是位兇悍的女将軍!”
聽到源賴光的名字時,草笠掩蓋下的唇似乎勾起了一抹明豔的弧度。
“得了吧。源将軍這樣的女人幾百年出不了一個。”擺渡人一臉不信,“比男人力氣還大的女人哪有那麽多。”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搭船的貴客輕快地說,“說不定在唐國,這樣的女人很多呢。”
擺渡人和漁民一齊抖了抖。
“這樣的女人還是不要太多為妙。”漁民心有餘悸,“我家那女人可兇。”
擺渡人深有共鳴點頭。
眼見話題就要轉向到“女人不要太兇”的讨論,搭船人适時地出聲:“所以這位女将都去了哪裏?”
“這我倒不太清楚……”漁民撓撓頭,絞盡腦汁回想,“據說她去了東山賞花,順着鴨川一路向北游玩。之後……就不曉得了。”
“竟然出去了麽……”少年模樣的搭船人輕聲喃喃。
“貴族就是風雅。”擺渡人的臉上帶着羨豔,“還有時間游山玩水,好羨慕哩。”
“啊!我想起來了!”被“風雅”一詞提醒,漁民猛地一拍腦門,“據說這位小姐不知道從哪裏聽聞了靈應池的傳說,打算去妙法山的深泥池和寶池玩呢。”
“去那兩個鬧鬼的靈應池?!”擺渡人吓得倒嘶一口氣,“怕是腦袋不好,嫌命長啦?!”
“說不定人家就是想去看看這裏的鬼什麽樣子哩。”漁民聳肩,“我聽說侍從一聽聞她要去妙法山,都害怕地跑走了呢。”
“那她豈不是孤身一人?”搭船的貴客問。
漁民點頭。“說不定人家正有此意,想要支開侍從獨自會會異鄉的惡鬼哩。”他搖頭晃腦,“過幾天可能就會有什麽唐國女将大戰深泥池之鬼的故事傳開啦。
“您說呢?”漁民轉頭去問對面船上的貴客。這時一陣微風吹過,他眯起眼,等風過去定睛一看——
“哎?人呢?”
擺渡人連忙彎腰往船棚裏看,只見本該坐着那位少年的地方空無一人,唯留座上的幾枚作為船費的通寶随船颠簸。
船棚裏的貴客消失了。
“這……”擺渡人收起通寶,四處張望,一無所獲。
“你聽到入水聲了嗎?”他問漁民。
“沒、沒有啊。”漁民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剛才還探頭和他說話的人的的确确人間蒸發了。
“這可是鴨川正中——”
離兩岸将近二十尺啊!
“撞、撞着鬼了?!”
此時,被平安京中人一致認為腦子進水了的李清河并不知道鴨川上發生的靈異事件。
她正在妙法山下的一處寺廟躲雨。
日本人篤信妙法山是人間與兩界的交彙之地,陰氣極重:亡者之靈會集聚妙法山上,從妙法山升上天國,或是墜入地獄。而執念極重的魂靈,會在妙法山上淪為鬼怪,滞留人間。
妙法山北的兩處湖泊更是靈異。深泥池和寶池被稱作靈應池,鬧鬼之說傳得紛紛揚揚,方圓十裏無人敢接近。
她躲雨的寺廟,據說便是飽受鬼怪之擾,僧人害怕不已,無人敢來參拜,才漸漸荒涼敗落的。
源博雅為她安排的侍從聽說她要去妙法山和靈應池,都害怕得無法前進。于是李清河順理成章地在半路和侍從們分別。她囑咐侍從們避開妙法山,繞過下鴨神社,從賀茂川坐船返回平安京;而她從妙法山抄近路去她真正的目的地——
比叡山。
“這雨今夜估計是停不了了。”等到暮色昏沉,李清河看了看始終不見減弱的雨勢和灰蒙蒙的天色,拉上了門。
不可以在雨夜的深山行進,這是最基本的野外知識。
平安京之後,李清河便重新豎起了高頭冠,換回一身輕便戎裝,用帶子把膝丸挂在左腰側。
她慣用的長.槍在這裏太過特別,容易招人注意。
李清河從後院抱出來一些柴草,在屋裏尋了處幹燥的泥土地升起火,四處打量一番,把角落的矮漆臺連同一堆茅草搬到火堆旁。
她吹掉漆臺的落灰,翻出一直帶在身上的紙卷平鋪在上面。打開墨瓶,拿起毛筆蘸取一點墨汁。坐在茅草堆上,借着火光順着斷掉的字跡,繼續向下整理思緒。
自她離開大唐之後,便養成了每天做記錄的習慣。
李清河知道她對科學側和神秘側一無所知是致命的弱點。但她同時也意識到,這份一無所知才是她最大的優勢。
因為她不會将任何她無法理解的事物視做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地去遵循去執行去使用。她會将她接觸的所有陌生事務追本溯源,尋求合理的解釋。
而這樣的解釋工作,她已經整理了五卷。
足足有兩寸多厚度的紙卷。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細節、知識和推論。并且還在不斷推翻更新,删減增添中。
第一卷是審神計劃,第二卷付喪神與審神者,第三卷日課與出陣,第四卷術法與科學,第五卷歷史與時空。
來到平安京後,她開始整理八神真假難辨的情報,捕捉漏洞,排除破綻。一邊消化着,一邊着手補充前幾卷,撰寫第六卷。
第六卷的內容是——
命運。
手裏的毛筆久久停頓在紙卷上方,久到墨滴凝聚滴落,在白紙上滲染出一灘顯眼的墨跡。
李清河連忙用手帕吸掉多餘的墨水,嘆了口氣,合上了只寫了寥寥幾語的第六卷。
她還是無法理解賀茂保憲關于時機、緣分、因果、命運之類的話。它們似乎是玄妙莫測的占蔔,又似乎只是不知所謂的呓語。
理解“命中注定”這件事,對現在的李清河還太難了。
或者說她極為排斥去理解。
之前李清河并沒有搞清楚賀茂保憲所說的“緣分”“因果”指的是什麽。她一直想當然地理解為是指她與博雅賴光等人的相遇相知。
而對締結這樣的緣分,她樂意之至。
于是李清河非常快速地消化了她會暫時在這裏落腳的現實,并且愉快地在與大唐極為相似的平安京進行休整。
是的,她始終認為這次奇遇是來之不易的休整,是給她留出了得以喘息的空間。
直到膝丸脫口而出的那句“審神者”。
膝丸帶來的消息打破了她的這份不想深究的僥幸。
膝丸的存在相當于告訴李清河,她只是從逼仄的小籠子逃脫到了寬松一點的籠子,本質沒有任何區別。李清河仍然是個被操縱的可笑玩偶,提線依舊牢固地捆綁住她的手腳。
而這一切不過是——
“命中注定。”
李清河猛得擡腳踹翻了漆臺。在寂靜得只有木柴爆裂聲的寺廟裏發出一聲巨響。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紙卷,煩躁地揉亂了頭發。
冷靜,冷靜。
李清河深深吸氣。
“你離比叡山只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了。”她反複默念,“不要心急,不要心急。想想你因為急躁犯下的錯誤。”
無需心急。
她總會弄清楚這一切,撕爛審神計劃的虛假面皮。
到那時候,她會讓玩弄過她的人,翻倍感受她曾感受過的忍耐和恥辱。
李清河吐出一口濁氣。
就在這個時候——
“咚,咚,咚。”
有誰敲響了寺廟門扉。
“有人嗎?”
一個非常耳熟的甜蜜少年音隔着薄薄的紙門傳進李清河的耳朵。
“夜裏雨下大了,沒法趕路呢。請問我可以借宿一晚嗎?”
李清河咧開嘴。
這叫什麽來着,剛想睡覺,就送來一個枕頭?
“請稍等。”
她站起來,收起筆墨紙卷,扶正漆臺,把膝丸藏進她坐着的茅草堆裏。确認沒有破綻之後,拉開了門。
門外,一身潮濕水汽的青年看到門裏的人,眼睛一亮,笑容燦爛。
“好走運呀,竟然是位美麗的姬君為我開門。”青年摘下草笠。借着屋內的火光,李清河認出了那頭白金色的短發。
“好走運呀,投宿的竟然是位美貌郎君。”李清河同樣回以燦爛的笑容。
到底是誰更走運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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髭切:好走運呀好走運呀。
李清河:好走運呀好走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