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休息了一陣兒,雅各布就帶櫻子去吃午飯,時間上還有一點早,但下午要為洋館中添置一些花朵,晚上也還要去中華街,他們牽着手走在街道上,櫻子好奇地望着四周。
在以往的那些城市鄉鎮中的人們總會談到橫濱租界很亂,就連新聞和報紙上也這樣評價,但這座城市又無比繁華,不少店鋪在白日裏也亮着霓虹燈,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不少的年輕女孩子手挽手經過,也有少年青年們結伴而行。
櫻子的風車被雅各布拿在手裏,她的手中捏着一枚不大的芝麻蛋,巧克力外皮做成了雞蛋的樣子,只是十分雪白,咬一口下去脆又很軟綿,一下就能咬穿巧克力、蛋糕兩層外皮,黑色的芝麻內餡很香,當做零食就剛剛好,吃一個下去不會有怎樣的飽腹感。
她專心致志吃東西的時候,就由雅各布牽着她,提示一些階梯或別的阻礙物,他問到櫻子午餐想要吃什麽,她想了想,仰頭對人道:“拉面。”雖然洋館中的點心很好,但廚師不是本國人,飲食習慣和口味上還是有不少差別。
在之前,軍警有和她說‘很棒的拉面店’,她隐約記得一個大概,等吃完了芝麻蛋,站在某一家店前,她停下腳步認真看那個招牌……好像、也許是,反正是拉面店,埋頭牽着雅各布就進去了。
兩碗味增拉面,沒有等多久就端上來,湯汁呈鮮亮的黃澄澄色彩,并不透明,店員介紹是搭配了雞骨高湯,半塊溏心蛋放在面上,面中的配菜有豆芽、蝦仁、魚板、香菇等等,雅各布的碗裏有蒜頭和姜,她的小碗裏就換成了玉米粒和海帶。
的确味道很不錯,一小碗下去剛剛好,肚皮有一點鼓起來但又不脹,櫻子拿起湯匙小口喝湯,對面坐着的雅各布還在吃,當對上她的視線,就沖她一眨眼,她愣了一下,也眨眨眼,沒有藍胡子大人的那種诙諧感覺,十分平常,但雅各布的眼中仍舊湧現出暖色的笑意。
從拉面店出來後要去的地方是……其實也還是中華街。
去中華街的話,就有些距離了,何況他們已經買了不少的東西,全都在雅各布手裏拎着,櫻子只象征性地拿着一袋玩具,手中還捏着風車。
等傭人開車過來,東西就都放在了車上,需要午睡的小孩在午後有點迷迷瞪瞪,只是還不大想睡,趴在車窗上吹風醒神,一直到去花店買了洋館中需要妝點的花卉,雅各布提議她可以養小盆栽,她指了一盆才冒葉片的小盆栽,在回去的路上才終于睡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下午四點,櫻子睡在她自己的房間裏,床邊的櫃子上放着一杯加了蜂蜜的溫水,她抿了幾口,之後就放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沒有換,只是睡午覺而已。
才剛睡醒,漂亮的櫻粉色眼眸迷迷蒙蒙地睜着,像是想要又再倒下去,但是精神又十分好,去洗漱間用微涼的水清洗了下面龐,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從樓上‘嗒嗒嗒’地下樓,櫻子在去花圃的階梯邊發現了一個小盆栽,綠葉子是橢圓形的,小小的葉子還沒有發出許多,但葉片上的脈絡清晰,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可愛,她蹲在它面前戳了戳小葉子,不認識這樣的植物,或者說她認識的植物其實很少。
她的頭發披散着,傭人和雅各布都在樓下照顧花草,從樓上下來時她注意到了許多地方布置的花瓶裏都插了花,她的房間裏也有一束,好像是粉白色的薔薇花,香氣很好聞,也不過于濃烈。
雅各布放下手中的澆水壺,走到了蹲着的小孩身側,溫聲帶笑地告訴她:“這是您親自選的花,長春花。”她側着身仰頭看他,眼眸明亮無瑕,而他知會到了她的意思,随即補充,“還在生長呢,距離開花還有一段時間。”
“它的生長周期不長,基本過一兩月就會開花。這時候天氣冷下來了,不過長春花養護得好的話,可以一年四季都開花,因此它也有個名字叫‘四時春’。”
……可以……一直開花的花。
櫻子聽懂了這句,小小稚氣的面龐上雖然仍舊沒有笑,然而那樣帶有一絲憧憬和期盼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由心而笑,她乖乖的,也就不阻礙小盆栽的生長,不再戳它,但還是很好奇地圍着它,試圖看它一日生長開花。
雅各布彎下腰輕柔地揉了揉她的頭,“先去收拾一下吧,您在未來照顧它的時間會很長,并不急于這一時,您需要學習照料一株花,它也需要時間慢慢地生長。”
他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櫻子再稍稍蹲了一會兒就起身,這段時間雅各布一直在旁邊陪伴她,等她起來了就牽手向洋館中走去,他低頭望着她的頭發,呈淺淺的棕褐色的頭發看起來柔軟蓬松,其實很有點毛糙,或許是有營養不良的原因,也可能是從前沒有經過悉心的養護。
大人與孩子相處的氛圍總是十分舒适美好的,他們就聊到了這一點,雅各布從不一昧地為她做決定,雖然是由自己主導,但也格外注重櫻子的想法,只是盡力引導她表達,他說道:“今天遺忘了這一點,您的洗護用品需要用小孩子專用的,不過我們可以讓蘇菲去購買?”
雖然是陳述句但也用了疑問語氣,櫻子點了點頭,她記得的,蘇菲是洋館中的一位傭人,等頭發被梳好後,她想起來這個為她梳頭的女傭就叫蘇菲。
好像有氣泡從不知名的地方上浮、一下到她頭腦中,然後‘噗’一聲極輕地綻開,有一點明悟了什麽。
櫻子那頭短短的、才落到肩上的頭發紮了雙馬尾,松松地系在耳後,一些短的梳不起來的頭發遮擋視線,別了松果造型的夾子,至于更短的絨發就沒辦法了,她從椅子上下來,望着蘇菲想了一會兒,“蘇菲。”
已經中年的女傭向她笑了笑,“櫻子小姐。”
稍打理了下就到花圃中,她套了件不易髒的圍裙,細弱的胳膊上袖套拉很高,也換了防水雨靴,拎着澆水壺跟在雅各布身邊亦趨亦步。
她澆水都是帶一點玩樂性質的,雅各布沒有阻攔,只告訴了她有的植物不可以澆水太多,并且不算嬌貴的植物都能自我生存、不必怎樣照顧,不過除了澆水外,還要注意蟲害和土地營養。
溫和且優雅、低沉的男聲為她講解那些常見植物和他花園中有的植株,還有很多的相關知識,櫻子只聽了大概,不大能記住,所幸另一人也并未做如何要求,這是陪小孩子度過她的無憂無慮的孩提時光,而不是在教學。
雅各布有想過櫻子的身份證明,還有未來的學習計劃,心中已有了打算,但她不太适宜留在橫濱,這座城市的陰暗面太過龐大、混亂,黑手黨林立,還有層出不窮的灰色産業發展,總是不能夠讓人放心。
想着的同時偌大的花圃才只澆了十分之三,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左右,他喚住了櫻子,她拎着小澆水壺樂在其中,頭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了一片樹葉,随着動作搖搖晃晃而不掉,他走過去幫她摘了下來,“走吧,我們先去用晚餐,之後可以去中華街吃夜宵和看燈籠。”
櫻子輕快地晃着他們牽住的手,雅各布也縱容着,難得見心緒平靜、不易起伏的小孩兒有這樣姿态,她又不愛笑,那些情緒只能在日常細節裏一點點體現,她有的時候又吝啬表達,對很多人很多事都無動于衷。
而現在,就如同他們已親密熟識,從無關緊要的‘過路人’變為有一點熟悉的‘過路人’。
藍色絡腮胡長滿了下巴的大人輕笑了聲,迎着櫻子聞聲看來的視線,目光不改寬和,笑意盈滿其中,自在閑适地問道:“您有一點開心麽?”
他的掌心寬厚溫暖,也很大,能把她的一只手全部包裹進去,櫻子沒有當即回答這個問題,松開他們的手掌貼上去比對了下,的确相差得極大,她在思考,也在猶疑中。
“雅各布,‘開心’,是什麽?”她睜着蒙昧不知事的眼,企圖從身邊的大人那裏得到答案,只有知道了這一點,之後她才可以作答。
‘開心’是什麽?人們的喜怒哀樂,它們是一種情緒表現、表達,由此也可以得到許多釋義,可是很少有人的情緒能夠相通,這世上多的是人們無從感知、無力表達,會忽視許許多多的東西,也會刻意視而不見,有的人是不開竅的笨蛋,有的人是過于愚蠢的聰明人……
每個人的開心都不一樣,那麽又需要怎樣籠統歸納呢?
雅各布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暖意源源不斷地傳達過去,兩人牽手走在洋館內的樓梯上,他十分真誠地答道:“怎麽能問我呢?這是您的答案、您的問題,”他說着就忍不住笑,卻不會以為這樣的問題需要靠小孩子一個人參悟,那是極其不負責的。
“雖然我無法為您解答,但是,”
他接着問了一個似乎毫無關聯的問題:“您有覺得花圃中的植物可愛嗎?”
它們當然可愛,植物和人不同,人是複雜的,而植物的表達總是直白坦率,櫻子點點頭。
“那您給它們澆水後,心情如何呢?當然給出一個比喻就好了,不需要一定為它定義。”他不得不說很了解她了,定義一個心情、一道情緒、一段關系……等等這些對于櫻子而言是很難的事情,但如果借用天馬行空的比喻就會簡單許多。
櫻子小心地邁着階梯,一只手扶着牆,牆面上高一點的地方挂着畫,但她稍稍伸手能摸到的地方,是一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在晚上的光線下可以構成畫,而白天就不怎麽能看出來,她沒有遲疑,爬樓有一點累,不免語氣輕忽地道:“……像異木棉。”
異木棉又稱美人樹、絲木棉、酩酊樹等,會長得很高,它在冬季開花,花朵五瓣、反卷,中心由金黃轉變為白色,花色鮮豔奪目,等異木棉花謝後結果,果子成熟以後外皮會脫落,之後雪白的異木棉果挂在枝頭,絮狀的棉花團柔軟且溫暖。
用異木棉做比喻,并且用來形容心情就很有點奇怪,但雅各布依然領會到了,這時候嘴唇邊挂着的笑弧愈大,他問道:“您覺得您心中的那一株異木棉美麗嗎?”
“雅各布,”已經到了自己的房間門前,櫻子輕聲地喚道。
雅各布蹲下身,對上她的眼眸,她愣怔怔地道:“雅各布,我有一點開心。”只有一點點,微弱到如果不細究的話就不能找出。
開心是滿樹的異木棉花,它們在風裏簌簌作響,一朵挨着一朵,滿樹的花都在笑鬧,而她看到有一朵異木棉從枝頭搖落,那時候前一夜裏才下過了雨,地上的花都染了泥濘污水,年紀很小的女孩兒在寒冷到來之際開始她的流浪之途,當站在別人院外的樹下張開手接住了那一朵從天而降的花,貼在胸口時,心中有隐秘的感悟湧出。
——流浪,歸根結底是過客。
流浪在人間,就是人間的過客。
和朝朝暮暮、春榮冬枯、生死苦海無有不同,她的歡喜是為自己經歷,有那樣片刻短暫的光陰她曾把握住世間的‘美麗’又或‘醜陋’……看見是把握,感悟也是把握,擁有也是把握,她擁有了、擁有過它們。
意外地落在她冰堅透明的心上的色彩,被一拭即消。
那雙櫻粉色的眼眸仍舊無瑕,雅各布蹲下身擁抱了她,“對不起。但是,我欲要告知您,情緒只是十分平常的事物,它不需要被人為定義、是怎樣就是怎樣,縱使它有的時候會操縱自己及他人,但毫無疑問,生出它的您的心最為重要。”
情緒本就是由人而生,它當然足夠平常,但人的心是很重要的,心在告訴她她有一點開心,她的心說它不重要,那麽——這就是答案。
回房間去收拾打理自己,為了晚上去看燈籠,就換了件寬松版型的白裙子,裙擺快要到膝蓋,綻開如花朵,掐腰很高,袖口在手腕以上的位置紮了一圈,蘇菲考慮到夜裏吹風會涼,又再加了一件短披風,灰藍色的披風在領口扣好,在背後背着一個長長的蝴蝶結,當跑或動起來的時候,就像個小天使。
雅各布則換掉了他日常穿的工裝,穿着襯衫、馬甲和西裝褲,這套服裝額外顯身材,于是強壯有力的中年紳士氣質出來了,他招呼才下樓梯的櫻子,歪着頭笑,“餐前甜品已經做好了,今晚吃意面。”
雖然昨天晚上也是意大利面,但今天依照小孩子的意願繼續吃也不是怎樣的問題,七彩意面的配菜是全素、切成小丁,做出來的成品格外好看,其他的餐品還有壽司,特意做小的魚子醬壽司,櫻子也可以一口一個,桌上還有一疊蘸醬的生魚片,不過她沒有吃多少。
去中華街路上需要半個小時,雅各布開車,櫻子手裏捏了她第一天來時拿到的玩具-橡膠八爪魚,捏在手裏翻來覆去,稍微捂一會兒就變熱起來。
等到了停車場,八爪魚玩具就放在了車上,櫻子很珍重地把它放在自己的座位上,之後就被雅各布抱下車。
從鱗次栉比的街道間穿過,樓棟布置得有一點擁擠的樣子,但是街口一座巨大的牌樓立在那裏,一間二柱的牌樓立柱下半截漆成朱紅色,坊額上提着‘中華街’三個字,樓頂是恢弘的金色瓦片,鬥拱雕刻得精美,高拱柱和小花板上繪着的圖案都精細絕倫。
到傍晚左右懸挂的霓虹燈全都亮了起來,雕梁畫棟間燈火輝煌,是和往常所見具不一樣的風致,熱鬧的氛圍由裏到外傳遞出,街上的行人許多,櫻子很小一個穿梭在人群中,如果不是牽着雅各布,可能就要被淹沒在其中、找也找不見。
在街道的上空就懸挂着燈籠,許許多多的紅色燈籠被連在線上呈‘Z’字形,連綿向一眼望不穿的街道盡頭,空氣中是飯食的香味,有火鍋那樣濃烈霸道的氣味,偶爾路過一間裝飾古樸的茶肆,也有那種悠長回味的清茶味道。
走過了幾條街後,見到的大部分都是文娛相關,有的鋪子上買紙筆書畫,有的鋪子外擺滿了沒有見過的花草,賣瓷器陶器的也有,大罐子小碗連同缸都随意擺放,那家店外有一個滿是青花的雪白的缸,裏頭的水清澈,竟然養了荷花和魚。
…燈籠……
身周的行人變得稀疏,不大能遮擋視線,櫻子站在那裏,仰頭望着有許許多多花樣的燈籠挂在街道上空,每一種色彩的都有,彼此之間還有着差異、并不千篇一律。
頭頂上金紅色的鯉魚燈躍在一片花燈間,好看又靈動,雅各布比櫻子更早回神,他護着小孩怕被人撞到,等她也回神了,就在她身前蹲下,眼眸中的暖橘色與燈火輝映,神情愈發溫柔,“您會想要自己選擇一盞兔子燈的。”
街邊立着幾座燈籠架,花樣各異的兔子燈獨自占了個板塊,穿長褂的中年老板站在外,挺着發福的肚子樂呵呵地,看這一街熱鬧非凡。
櫻子趴在雅各布寬闊的肩背上,輕輕呼着氣,“雅各布,往下一點。”
在架子上小心翼翼取下了盞兔子燈,它的身材圓滾滾、腦袋也圓滾滾,一整個身體紅底描着金色的紋路,蠟燭放在裏邊看不見,邊緣都以金色鋁箔紙包裹起來,身體是一個,而兔子頭和尾巴是另外組裝上去的部件,白紙上用紅紅的色彩勾勒,底下還垂着燈穗,嬌憨而可愛。
睜着小孩子樣、總會顯得圓圓的眼眸,櫻子眨了下睫毛,任由雅各布買下兔子燈,然後他們走在回去的路上。
現在已經是夜裏,昏黃褪去,在高樓大廈間見不到月亮,但是人間的燈火亮着,她心裏倏忽出現了一個詞——
‘滿願’。
【作者有話說】
過路人×17我在專欄裏放了我約的[長大的]櫻子啦~是頭像噢,親親們不妨小手一點順便收藏烏丸丸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