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萩原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給櫻子,她一身髒兮兮的,臉和手都被他拿紙巾擦拭幹淨,然後他們一高一低牽着手下山。
櫻子喜歡踩石頭,邁一大步躍過去的時候,過長的衣擺總是被甩在後面又猛然向前,看起來她像是被過于寬大的衣服‘劫持’了一樣,她一只手被牽着,另一只手在袖子裏完全伸不出來,想要去撩小路邊上十分旺盛的雜草都夠不到,只好甩着袖子自己玩。
——是一個不怕生、又有點活潑的小姑娘呢。
滿是好奇心卻又有點不管不顧,是任性的樣子,沒有大人看着就會出一些問題,萩原弄懂了她的脾性,再看她頑皮或鬧別的,就總是默默縱容,偶爾勸說也話裏無奈,因着她一下跑或跳而随時地調整自己的步伐。
下山路上,萩原搖了搖他們牽着的手,等她仰頭看過來時慢慢停下步伐,溫聲認真地道:“以後不能一個人亂跑,知道嗎?”
他低下頭,能看到那雙粉色的眼眸裏自己的倒影,但是那張稚嫩面龐上卻是毫不動容的神情,她不懂得,也未能理解他的話,只是那樣平靜地望着他,等待他接下來的什麽反應。
刻意把表情放得溫和的男人愣了一下,眉目間便有一絲冰冷的意味溢出,但很快又遮掩起來,他只是蹲下身,平視這個孩子,并且牽住她細細的手腕,十分認真地道:“一個人在外面會很危險的,所以需要大人照看,需要保護好自己。”
但她還是不懂事理的樣子,和他對視了十多秒鐘,就被飛在面前的一只蟲子吸引了注意力,一下掙開了他的手,拼命揮袖子要把蟲子扇走,兩步過去躲在了他身後。
萩原才板了一半的臉色只好收回,說到底這只是一個小姑娘,不是敵人也非部下,想教訓也不能怎樣嚴厲或不留情,他想站起來卻有微小的力道扯住了衣服,以半蹲的姿勢扭頭一看,她埋頭在他背上,扯着他的衣服不撒手,一副十分抗拒的模樣。
一下就破功,讓萩原想到了自己家裏的女孩兒,她們都讨厭會飛的小蟲子,尤其他家的,有的時候被飛蟲吓到就哭得驚天動地,需要妻子哄好久才會好。
他沒辦法,低聲溫和地哄着,“好了,它被趕走了。”很是琢磨了一下字句,從一開始腦海裏的‘不見了’到‘飛走了’,最終說出來的是‘被趕走了’,好像只有最後這個描述才能安女孩兒的心。
毛絨絨的腦袋過了好一會兒才動了動,櫻子慢慢探頭,認真觀察了四周才收回手,讓萩原得以站起,而不必維持那一個艱難且辛苦的姿勢。
萩原摸了摸她的頭,又把她一只手從袖子裏捉出來,笑着牽住了,“不懂也沒事的,先下山吧。”
路上他問道,“櫻子的家人呢?”
她搖搖頭,目光落在一路的風景上,或許大人覺得沒有什麽好看的,但小孩子的好奇心卻無法輕易被應付。
“是都不在了嗎?”
山林間有許多的草木、許多的蟲鳥,現在還多了他們兩個人,櫻子沒被牽住的、藏在袖子裏的那只手合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姆,她仰頭看身邊的這個人,思考了一會兒,點頭過後又是搖頭。
櫻子不知道這個問題,胡亂應答,她自己在一夜裏從那個家庭中跑走,然後一路流浪……是有好幾年了,因為他們貧窮,卻又不知道堅守着什麽,明明知道戰争快要蔓延過來、四處都亂了起來,物價飛漲、大人失業,行人走在街上都還會被搶,卻不肯帶着親人孩子搬走。
假使他們腐壞,但她不會和他們一起。
從荒涼的山上下去,萩原帶着櫻子回到自己家,那是一座不算小的宅院,庭院十分寬大,也布置了許多裝飾和樹木,櫻子路過時看到了溪石、灌木,還有一株枝葉茂盛的紫藤樹。
萩原的妻子帶她去洗漱,換上了一套還算合身的和服,頭發也被吹幹後紮了兩個羊角辮,櫻子歪歪頭看面前的女子。
她有一頭十分順滑的黑色長發,面容英氣秀麗,卻因神情顯得溫婉柔和,眼眸是淺淺的藍色,此時屈膝蹲身,望着她笑,摸了摸她及肩的毛絨絨的辮子,“你是叫櫻子是嗎?歡迎你來我家做客哦,我家裏也有一個女孩兒。”
她手撐着膝蓋微微站起,“我是百合,那麽,現在讓我帶你去吃飯嗎?”齊眉劉海下是好看的眉眼彎彎,她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攤開在櫻子面前,溫柔地,也未帶有一絲強制或急迫,櫻子慢慢地把手搭在她手心裏,然後被握住,溫暖的觸感一下傳來。
午飯是已經做好了的,因為女主人帶着小客人去整理身上,萩原就去廚房再炒了一道菜,中午的米飯雖說兩個大人加一個孩子夠吃,也還是做了面條,他們一人都有小半碗。
萩原說他們家有一位小女兒,只是年紀太小,需要後面單獨喂食,所以不在餐桌上來。
飯後百合讓櫻子在他們家住一晚,或許她需要一點幫助,找到親人又或者他們替她安置還是如何,雖然都不想,但櫻子還是留下了。
今日萩原休假,就和百合一起陪着櫻子在家,她在庭院裏玩,蹲在淺淺的水邊,看到有幾尾金魚游過,它們不急不緩,也不大怕人的模樣,每一只都長得不大一樣,有的是頭頂一塊紅,有的通體金燦,還有那種尾巴特別飄逸好看的。
由于是淺水,萩原遠遠看着就沒有出聲,只是低聲與妻子說道他在哪裏、又是什麽樣的情景下遇見的櫻子,沒一會兒百合面上溫和平靜的神情中也流露出一絲無奈,微微含笑,“看來是個很獨立并且自得的孩子呢。”
不會孤獨寂寞,也不撒潑沖人鬧,只是在任性這方面格外令人憂心。
“沒有問題麽?”百合的目光追着女孩兒,雖然面上不顯,但也有隐晦之色藏在其下。
坐在對面的萩原低頭飲了一口茶,态度平常地搖頭,在這樣的午後很是閑适放松,“沒事。”雖然近些年是遇見過年紀小的殺手,但顯然這個孩子并不具有那樣的威脅。
似乎注意到了什麽響動,萩原低眉一笑,那種鋒利的神采就再遮掩不住,氣勢便如刀劍出鞘,百合也冷下表情,“這是你難得的休假,還是我去吧。”很難得想象,這樣如大和撫子般的女性,當她感到不快時,身上的氣勢也會以英姿勃發來形容,便如冷酷至極的殺手。
明明是應該輕松的休假,但就是有人故意破壞這樣的閑适氛圍。
她起身離開,在從轉角離去的最後一剎,一片雪白的衣角瞬息出現,飄揚在空中。
等到百合回來時,懷中抱着一個女孩兒,她很小一個,手中握住一個小小的手鞠球,低着頭,那雙和她的母親一樣的藍色眼眸望着自己手中,十分安靜乖巧的模樣。
另一邊櫻子已經想要去夠紫藤樹的垂枝了,雖然是坐在石頭上只仰頭看,但面上很明顯有一點意動和躍躍欲試。
“櫻子,”百合沖那裏喚道,一下也吸引了懷中女孩兒的注意力,順着她呼喚的方向看過去,就注意到了比她大的女孩子,還有那身和她母親的衣着一樣風格、顏色的和服。
櫻子聞聲好奇地看過來,走得很慢才到他們面前,慢慢蹲下身,和年紀極小的女童對視。
那一枚手鞠球被松開,随意地滾落在一旁,還轉了許多個圈。
“鏡花醬,和櫻子打招呼嗎?”耳旁是溫和婉轉的語聲,她仰頭看到自己的母親彎眼望着她在笑,神色慈愛柔和,又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逐漸睜大了眼。
鏡花咿咿呀呀沖她伸手,直到手中握住了一根手指才停下誰也聽不懂的呓語,也彎起了眼,嫩生嫩氣地喚道:“……姐姐。”
幼兒的手柔軟細嫩得不像話,櫻子不說話,十分小心地拿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頭上的絨發,藍紫色的頭發襯得她白皙可愛極了,是很令人喜歡的、很小的小孩子。
櫻子動也不動,慢慢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坐下,旁邊的萩原撿回來了手鞠球,探身遞到她手中,櫻子就和鏡花玩起來,手一翻就藏在了手掌下,再一翻就把它摸出來,僅僅這樣就逗得她咯咯笑,沒一會兒鏡花就爬到了她懷中,去摸她的臉頰和羊角辮。
——是某些方面任性的孩子,卻在應對他人上,是十足的好脾氣。
萩原和百合看得明白,就任由她們在一起玩,只是也得看顧着自己家的女兒,不讓她過分地欺負人,仗着自己是妹妹,就去抓‘姐姐’的辮子,還故意鬧她,甚至于嚎啕地假哭,就想要‘姐姐’一直看着她、陪她玩。
櫻子先前纏頭發的絲帶被取下,換了新的發繩,不過舊的在洗漱整理後,百合為她綁在了手腕上,她取下色彩亮麗的絲帶,很認真系了一個蝴蝶結,遞到鏡花的手中。
年紀過小的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早前她就有一點困了,只是固執地想和人玩、不想睡,櫻子的蝴蝶結遞到她手中後,才終于肯在自己母親的懷中睡去。
午後出現了一些陽光,櫻子還是想要去夠紫藤樹的垂枝,站在石頭上伸手,始終有一點距離,她就再觀察別的位置,看在哪裏能夠到。
但是萩原走到了她身後,“需要我幫你嗎?”垂着頭,俊秀的男人笑容溫潤地道,很樂意幫這樣的忙。
櫻子點點頭,被身後的人抱起來是她能預知的事,但是——
萩原抱起她,讓她坐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看起來整個人瘦削斯文,卻意外地這樣有力,連一絲勉強或重心不穩的情況都沒有,穩穩地拖住了櫻子。
一下拔高,變成居高臨下,櫻子低頭看着萩原,能看到他烏黑的發頂、那雙盈着笑的黑色眼睛,這個年輕的當了父親的男人帶有疑惑地彎眼,“怎麽了呢,櫻子?”
“你想要折哪一根枝條嗎?”
他平常地移開了目光,看起來很認真地在觀察樹枝,評估哪一枝會吸引女孩兒的注意,櫻子也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但是想了一下,“我想要一片葉子。”伸手就在面前的枝條上摘下一片,握在手心裏。
小孩子的行為很少具有‘意義’,因為是‘想要’,所以想要,就連邏輯都是跳脫且缺失的。
午後已經玩鬧了許久,櫻子也有一點困了,但是沒有在客房裏休息,而是和鏡花睡在一個房間裏,梳好的羊角辮又拆開,被細細地梳了一下,榻榻米鋪得十分柔軟,脫掉木屐就睡上去,她把薄被往上拉一點、緊緊挨着下巴。
身着和服的英秀女子在關上推拉門前,回首輕聲地道:“睡個好覺。”
……
睡醒起來的傍晚還未至昏黃,站在走廊上看,天際的紅霞連綿,輝映了半邊天,溪水裏如有赤紅燃燒的火焰,幾尾金魚浴火,親吻水鏡另一面的人世,甚至于霞光還跳躍在樹葉和牆壁上,入目紅彤彤的一片,令人想到故事中的逢魔時刻,懷疑百鬼夜行是否已展開。
木屐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咵嗒’、‘咵嗒’,櫻子才睡醒不太想要走動,就坐在了走廊上,垂下兩條腿,她手中握着一片紫藤樹的葉子,睡覺時落在了薄被裏,好不容易才翻找出來。
松開手,葉片慢慢悠悠地落下。
【作者有話說】
過路人×8烏丸丸沒有評論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