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夜裏列車仍‘哐呲’、‘哐呲’地響,時不時還會鳴起喇叭,櫻子醒了一會兒,扭頭時發現身邊一頭紅銅色發的少年沒有睡,他們這裏的窗簾拉開了一條寬寬的縫,昏冷的月光照進來,也能看見外邊一閃而逝的枝桠黑影。
織田作之助望着窗外,面無表情,但聽到櫻子的呼吸聲變了、還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就低頭看了過來,“怎麽了,櫻子?”說是詢問更像是陳訴一般,嗓音壓得低低的,就有一些少年氣顯露出來。
櫻子搖了搖頭,從座位上下來,慢慢地路過島田婆婆,去找車上的洗手間了。
嘩嘩的水聲在深靜的夜裏有一點吵,而且水有一點涼,櫻子關掉了水龍頭甩手,由于她的身高受限,隔着洗手臺望窗外看不到什麽,于是就拿一旁的帕子擦幹淨臺上的水,使勁地爬上去。
趴在狹窄的小窗戶上,借着昏暗蒙蒙的月光,她看到一片深暗而一望無邊的海,在那些失色的樹枝桠的背後,海面上有偶爾一閃的粼粼的光,遠方的天空中積壓着厚重的雲,近處海鷗飛落在海岸,它們的翅膀有力,甚至于還能追趕上列車。
一只海鷗停落在樹梢上,靈動地擰頭,櫻子只注意到它厚厚的殼一樣的嘴,然後一下就錯過、消失不見。
又是一道鳴笛聲。
她待得有點久了,身後鎖壞掉的門被推開,是織田作之助進來,如常地向她伸手,示意抱她下來,櫻子轉過身張開手,被他一路抱回座位上。
嘈雜的人聲隐約從後面的車廂裏傳來,距離太遠,到這裏時就完全辨不清,只是與時有發生的抓小偷的動靜不同,可能是死掉了人,可能是人快要死掉了。
這是在深夜裏,距離白天還有很長的時間,櫻子又睡過去,夢裏好像有迅猛的海鷗如閃電一樣飛掠,羽翅張開的弧度淩厲,毫不留情地劃破了黑色天幕。
在列車上洗漱都是很随意的,第二天早上等櫻子醒過來的時候,不少人已經去過洗手間,島田婆婆牽着她去,免得她困倦、跌跌撞撞就摔倒,向乘務員要了點溫水給她擦臉。
由于夜裏沒睡好,櫻子顯得呆呆的,走起來的時候連手臂都不會擺,剛起來是想自己去,結果沒走幾步就差點一頭撞在前邊的座椅靠背上,還是被邊上一位嬸嬸扶住,才勉勉強強眼睛睜開一條縫,然後就被島田婆婆牽着了。
眼角、耳後還有下巴和脖子都被輕柔仔細地擦拭過,回到座位以後,早飯是列車上售賣的飯團,大片的海苔包裹着米飯和餡料,米飯裏拌着嫩黃的玉米粒,餡料是肉松和火腿,櫻子只吃掉半個,剩下的分給了織田作之助。
不想要多吃飯,櫻子和織田作之助換了下位置,她趴在窗戶邊看外面,深色的、說不出具體顏色的海好像很近,她有點想伸手,但手只是摳着薄薄一扇玻璃窗,玻璃是帶點綠的,讓外面的天都染了色。
距離到站沒有多久了,位置又換回來,櫻子小小一個坐在中間,島田婆婆為她梳頭。
小孩子的頭發毛絨蓬松,有一點點打結也很容易理順,櫻子和織田作之助都不太愛說話,島田婆婆手上的動作不亂,她望了一眼外面,感慨地道:“是好天氣呢。”
她和隔着幾排座、之前扶過櫻子的那位嬸嬸聊起來。
“您帶着孩子去看望什麽人嗎?”他們慣住在鄉下,不大有城裏人與人之間的疏遠和講究,和人唠起來就難免問到一些事情。
島田婆婆笑的時候面龐上的褶子愈深,但神情更加柔和了,“他們不是我的孩子喲,”說的是這樣,但還是慈愛地拍了拍身邊兩個孩子的肩膀,滿眼裏都是喜愛和笑意,又慢慢道:“我正要去看望我的孩子。”
“哎呀,”那嬸嬸認真打量了下倆孩子,目光最後落在小一點的孩子身上,“與您這麽像呢。”
飽經風霜蒼老的皮相、還未長開的稚氣面龐,就算是容顏老去,被人間的苦難磋磨變了樣,好看的人那也還是不一樣,一眼看過去那年少的孩兒也親和可愛,她們一老一少在一起,可不就讓人以為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您的孩子怎麽不來接您?”
列車又‘哐呲’一下,唯獨這一聲很響亮,島田婆婆雙手交握,銀中摻着黑的頭發下,那雙虹膜褪色過後顯得透徹的眼眸裏帶着柔和的光采,慢慢地道:“他睡啦。”
“他睡啦,幾十年都孤零零地留他一個人在那裏,我得要去看他。”
那嬸嬸聽到這話,一下明白是什麽意思,眼角就濕潤了,不由得偷偷擦拭了下,而島田婆婆還在講,似乎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與人這樣傾訴。
“我老了啊……覺得自己快要走了,就得抓緊時間去看他。這幾十年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孩子想我,可我也得陪着我的丈夫,把責任都承擔起。”
島田婆婆回想起這大半生,她盡起了自己的責任,卻沒能做個好母親,并非她不想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将他接回家裏,而是……她的孩子在戰亂中遺失,被人販子帶到了橫濱,卻又與許許多多的人一并死在一場戰争裏,然而屍身被大火焚燒,已經不能分揀,只為他們一并立了一座簡陋的碑。
那裏又不止她的孩子一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單獨帶走了她的一樹,那別的孩子怎麽辦呢?
十八歲與和她兩情相悅的俊秀青年成婚,第二年有了心愛的孩子,二十四歲時丈夫沒熬過病痛亡故,又過了兩年孩子遺失……找了七年才找到孩子下落,可那時已經太遲,随後她就回到了家鄉,陪着丈夫、努力生活,并資助了一座鄉下的孤兒院。
她在想什麽呢?無非是這輩子積攢德行,等到她老去以後……就去接她的孩子回家,也順便帶走那些孤零零無人記得、無人看望的孩子。
沒有關系的,她老了,卻也記得回家的路,而如果她也走丢,那麽就是丈夫來接她和孩子們回家。
在那幾十年的漫長光景裏,人總得要有個希冀盼望,有時實在想孩子失眠睡不着,她就坐起來和丈夫的牌位唠叨,那個溫柔的青年從未從她的記憶裏褪色,一直鮮明如初,就好像人去後也一直陪伴着她,說是丈夫需要陪伴,倒不如說是她念着這個人,大半輩子不能放下。
現在啊,是時候到啦。
島田婆婆笑,她望着這座城市,安寧的心中不可抑止地生出那麽一點溫馨,人世這麽多磋磨苦難,終于她要從這一趟列車上下去,與心愛的丈夫和孩兒重逢。
死亡究竟算作什麽呢?
對丈夫而言,是滿心的遺憾、不舍乃至愧疚,他那樣一個人,怎麽舍得留她一個人在世上;對遺失的孩兒而言,或許是她無法想象的哀戚痛苦,還有無比的向生的渴望……
她想到了自己,卻覺得……那是她會盼望的事情,當有朝一日,去見到曾經逝去的人們,懷有圓滿的心情與他們招呼,笑談那些經歷過去,坦誠對他們懷念不舍的心意,然後一并向來生走去,祈願再世結緣。
列車轟鳴着靠站,洶湧的人潮之中島田婆婆牽着路上遇見的孩兒下去,又沖他們揮手,叮囑了一些話,自己一個人拎着包裹慢慢離去。
這一趟路程、這一次相遇就到此為止。
……
從車上下來以後,織田作之助也與櫻子道別,低頭看着她,語氣平波無瀾,“就到這裏吧,”不過他想了想,舉起手裏那一袋只吃了一半的紅豆麻薯,“你要拿走嗎?可以在路上吃。”
對于食物他并不挑的,只是在車上時島田婆婆說只吃麻薯不好,為了不讓老人付錢,他就自己買了飯團,把剩下的半袋麻薯放在旁邊。
櫻子搖了搖頭,織田作之助就稍一點頭,“那麽,再見。”得到她的點頭回應後轉身離去。
而櫻子實際是沒有目的地的,脫離人群之後,随意選了一條看起來人少的道路走過去,哪裏巷子狹窄破爛就鑽,絲毫不覺危險或其他。
有很多有趣的地方都少有人去,櫻子從黑黝黝的橋洞裏鑽出來,衣裙上又沾了些泥,不算長的橋洞裏沒有任何光亮,在廢棄了很久以後地上長滿了青苔,一些磚塊石頭也會絆人,她慣常好奇地四處看,又對環境漫不關心,不小心就滑了一跤,手上也沾了些黑泥。
雖然很想蹭一下自己的臉,毛絨絨的頭發又跑到臉上,癢癢的,但是手很髒,櫻子埋頭往越荒涼的山上走,沒一會兒在一塊凹陷的地勢裏發現一座小蓄水池,看起來水不太深,在石欄杆內圍有階梯可以下去,她慢慢翻進去洗幹淨手。
蹲在臺階上甩了甩手,照着不斷漾開小圈的漣漪的水面,把臉頰邊上的頭發拂開,然後開始發呆,一陣陣風吹,今天沒有昨天那樣炎熱,大部分的太陽被遮在雲後。
有一點累,櫻子蹲着不大想動,但是在水邊歇息不大好,會有掉進去的可能,就小心地再翻回來,背靠着石頭欄杆,也不管衣裙會不會弄更髒,直接坐下了。
叽叽喳喳的鳥雀聲到處都有,一只灰撲撲的麻雀落在她前面的灌木叢中的草葉上,極其纖細的腿支撐起了圓滾滾的身體,不時張嘴叫、四處啄一下。
三三兩兩的螞蟻在地上爬,有的頭也大、鉗子也大,還有大螞蟻,它們忙忙碌碌地跑,找食物、搬運食物,也不覺得煩和沒意思。
‘人就像螞蟻一樣’
那麽不像螞蟻的人呢?
‘或許他們是蝴蝶?’
那只本來很閑适的麻雀仿佛被什麽動靜驚到,蹦跳的動作來不及落下就慌張地撲棱棱飛走,過了好一陣子,才有人拎着黑色的行李袋從小路上走上來,櫻子沒有看他,只是盯着他手中的行李袋。
成串的猩紅色血液從縫隙間湧落,‘嘀嗒’、‘嘀嗒’的聲音好像就響在耳邊,櫻子在想——是血啊,不是顏料,然後她與那個男人對望一眼。
那是個外貌十分俊秀的男人,原本冷着的面色一下柔和,低頭看了眼手中的袋子,想往身後挪卻又自知遮不住,随後溫聲道:“好孩子不應當一個人上山,”他這樣說着,又看到她背靠着蓄水池的欄杆,衣角還有被水浸過的痕跡,神情一下子變得無奈。
“別再去玩水,很危險的。你在這裏等下,等我回來帶你下山。”
【作者有話說】
過路人×6拒絕蓄水池、水庫、水塘邊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