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她沒有戶籍、不知道從哪裏出現,但一直流浪在路上,不顧危險,孩子氣地随意亂跑。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萩原已經出門上班,櫻子和百合、鏡花一起吃完早飯。
是又一個晴朗的天,雖然有雲層一卷一卷地堆疊在空中,但依然能看出明媚的天光,庭院裏水光晃晃,照着雲、樹和房屋,茂盛的紫藤樹枝葉被風吹得微動,不時有一兩聲細弱的鳥鳴聲傳出。
飯後稍作休息,百合才去切了一盤水果,櫻子就蹬蹬跑到了廚房。
“怎麽了呢?”她好奇地側頭向下看去,好像她的頭發掃到了櫻子,令她有些不舒服,撓着臉頰挨在她身後、從腰間探頭,棕褐色毛絨絨的腦袋仰起,那雙清亮的粉眸望着她,一句話不說。
百合思考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果盤,稍轉身攬住了這個好似有一點撒嬌的孩子,秀致英氣的眉眼間一片平靜,她摸摸對方的小腦袋,縱容地道:“哎呀,櫻子是決定要走了嗎?”
——是、要走了。
櫻子點點頭,在溫柔的“不多待一段時間嗎”這樣體貼且愛憐的問候中,仍是不知事的模樣,但又很堅持、固執地,埋下頭不作答。
沒有什麽目的性,且還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孩子,無力傷害到他人卻也不會保護好自己,單看那一雙眼睛裏蒙昧天真、不見陰霾,就讓人無法不喟嘆。
……這是一個早已自由的、追逐着‘生’的孩子。
櫻子埋着頭,卻被一雙帶有薄繭的手撫理頭發,“你怎麽了,是很舍不得我嗎?”百合認真想了想,稍歪了一下頭,“如果櫻子想的話,可以在這裏寄居很久哦。”
昨日夜裏萩原就已經查過了她的資料,卻是沒有戶籍、不知來歷,但百合以為是像櫻子這樣的小孩子的話,如能收養或者住在家中也并非不可以。誰不喜歡好看的孩子呢?又有誰能看着一個孩子流浪無家,而不生出哪怕一絲憐惜悲憫?
她這樣小的年紀,或許過不了幾年,現在還走路不穩的鏡花就會長到這樣大,百合不能放心她,并非是因威脅或別的考量,僅僅是因一片關心與愛護。
在這種連做到獨善其身都算艱難的動亂時局下,每個人的心很小,只能看到面前的人,為了更好地生存,最好是裝聾作啞、置若罔聞。
再是擁有力量的個人也無法以一己之力與整個時代抗争,或許那些‘超越者’他們可以,但這世上多的是普通人,也多的是利益熏心、居高臨下、故意将一切苦難視而不見的上位者。
……于百合而言,她所能見到的人很多,而在此刻,距離她最近的便是這個名為‘櫻子’的孩子。
她低頭,明澈清透的藍色眼眸中映出櫻子的身影,她仍舊埋頭在她身側不語,有一點的不舍,卻又不大會更易自己的主意,只好這樣粘人一下,要人哄才會好。
百合無奈地一把抱起她,蹲下身對上那雙粉眸,她略彎了彎眼眉,“好啦,你這樣會讓我更不舍得,我想再留你一日了。”
櫻子望着她,好久之後輕微微地向她靠近了一點,像是想蹭一蹭她,卻又保持了一點距離,但這一點仍阻隔她們之間的距離便如天塹,怎樣都無法跨過了。她亦趨亦步地跟着人,不說話,就抓着大人的袖子,跟在她身後走來來回回,也不嫌麻煩或無趣。
因為新來的小孩子十分依賴她,百合刻意放慢了步伐,不叫櫻子跟得吃力,只是沒一會兒就吸引來了很喜歡‘姐姐’的歪歪扭扭正在學走路的鏡花,她一步一晃地慢慢走過來,像随時都有可能摔倒。
當鏡花跟上來時,櫻子不動了,她在牽着百合長長的衣袖,而自己的袖子也落在了極小的幼童手中。
鏡花唔哝了好一陣兒以後沖她擡擡手,肉嘟嘟的手中抓着一根粗毛線,底下挂着一個鴿蛋大小的手鞠球,她向櫻子伸手,好像是要把手中的東西交給她,快要到兩歲的幼童有着長長柔軟的睫毛,水汪汪的藍色眼眸中盛滿純真歡喜,咧開嘴就無意義地笑。
“收下吧,櫻子,鏡花醬很喜歡你哦,這是她想給你的禮物。”
一直磨蹭到下午趁百合帶着鏡花去午睡了,櫻子才從萩原家的宅院中出來,站在街邊,左右望了望,随意選了一個方向就小跑而去,木屐落在石磚上的聲音脆響,沒走出幾步她低頭看腳下,然後下一步就邁得格外重,又是一步很輕,就這樣随性地走。
在有一條巷尾,有人家院中的枝桠探出牆外,恰好牆邊有一條石凳,櫻子站上去把一根留得不太長的毛線系上去,小小的手鞠球挂在枝葉間晃動,在從頭頂落下的細碎淩亂的光斑中,櫻子再看了它一眼,跳下石凳又再走遠。
只帶走了那一個手鞠球,現在又是一身輕,櫻子完全不在意百合為她準備的行禮,不管裏面有買給她的新衣服、先前穿去的自己的衣裙鞋襪,還有一些捆紮好的點心食物,全都沒有帶上。
慢慢在街上晃悠,路上有騎車的街頭混混帶了她一程,順便給了她幾張千円的鈔票。
在街邊下來,明晃晃的太陽在頭頂,車上吹了一陣風還好,但下來後又開始熱,尤其這一身和服并不算單薄簡便,櫻子把袖子扯到了胳膊上,手裏攥着鈔票,一下就鑽進一家點心鋪內。
在店員的介紹和推薦下買了一份金锷,櫻子嫌外面熱,坐在店內慢吞吞地吃了好幾個和果子,一口氣喝掉贈送的清茶,這才抱着剩下的點心走出去,就努力蹭蔭涼,可憐兮兮地一只手捂頭。
胡亂地走動,好像闖到了碼頭,一邊有許多的人來來往往,其中不乏本國和外國的軍人,偶爾也有一些黑大衣,之前載她的混混說:‘在橫濱不要去招惹那些穿黑衣服的人,他們兇惡冷酷、心狠手辣,又都糾集成或大或小的不法組織’,那些人被稱作為‘瘋狗’、‘惡徒’。
在另一邊停靠着許許多多的小船,而那裏的人們組成就雜亂多了,每一種衣着外觀就代表着一種身份,他們大多衣衫褴褛、不拘一格,來去都匆忙。
兩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只是櫻子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生意’,利益又在哪裏。
從海岸上望過去,海平線上有小小的游輪、客船駛來,鳴笛聲悠揚,海鳥從頭頂掠過,櫻子擡頭看海鳥又匿入了岸上的林中,她不大想去海邊吹風,但是又好奇,遠遠地瞅了碼頭好久,突然視線中被遮掩的一座倉庫裏發生了什麽動亂,數道槍響聲乍起,有嘈雜的人聲傳出。
這樣的話她不想過去了,那麽僅有的一點點意動被打散,櫻子又拿出一塊金锷餅,邊吃邊慢慢地走,沿着海岸漫無目的地前行。
在路上歇息了又上路,步行了大概也許有一個小時左右,路邊駛過一輛裝甲車,櫻子沒大在意,但車在駛過她以後又掉頭回來,車門‘嘭’一聲打開,一個身着軍警制服的壯年男人跳下車站在她面前。
櫻子被擋住了路,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是自己往邊上邁一小步,但是這一小步在軍警長腿一邁後顯得原地沒動,還莫名地氣勢更加低弱可憐。
那人大大咧咧地叉着腰,看過來的視線居高臨下,櫻子只擡頭看了他一眼,因為望太高脖子疼又低下頭,她把懷中的點心袋子抱得更緊了點,不出聲問卻也不驚慌失措。
僅僅只對視一眼,尤其對面的小姑娘還這樣柔弱無害,但軍警還是明悟了她的意思,是:路被擋住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樣的反應很有意思,彎腰伸手摸了下小姑娘的腦袋,“我可不是壞人啊,小姑娘。你想去哪裏嗎?我送你過去。”
櫻子只是歪了歪頭,他就自言自語道:“哎呀不麻煩的,我今天還想去喝酒,但是為小姑娘解決煩憂也是很好的事情嘛!”
因為對方有着想做好人好事的熱心腸,櫻子最終坐在了副駕駛座上……她爬不上來,是被好心軍警掐着胳肢窩送上去的,坐在車上視線一下高了一大截,才把點心袋放在膝上、綁好了安全帶,車一啓動,櫻子就猛地向後仰,摔得腦瓜子裏一片暈,連金锷餅都落出來幾個。
之前走在路邊看飙車只是感覺有一點危險,但是自己坐上來以後就發現,原來不是一點點的危險,不管對路邊行人還是對車上的人來說,都是巨大的生死邊緣的心理考驗。
幸好沒有半分鐘軍警就發現了她的不适,很是注意沒有急剎地安全把車停靠在路邊,摸着頭佯作苦臉,但偌大的嗓音還是出賣了他,“哈哈哈哈哈哈對不住啊小姑娘,”他一攤手,“實在是我習慣了,抱歉抱歉,你還好吧?”
“……還、好。”好一會兒櫻子才出聲,眼睛看着落出來的金锷餅,一塊在她的衣服上,還有幾塊掉下座位了,但是随之伸來一只粗糙、有着傷疤的大手幾下就撿走了它們。
爽朗笑着的軍警滿不在意地丢進一個到嘴裏,嚼了嚼,“這餅味道不錯,是在哪裏買的?”
櫻子把她落到身後的羊角辮理到前面來,想了下但又想不清,當時連店名都沒有看,只能含糊地描述一下,但軍警竟然領會到了,“哦哦,是在那裏!那家啊!看來以後是可以多去去那片區域呢。”
“你知道有一家羊羹味道很好嗎?他們家的幹果子也不錯……”
車子再次啓動就沒有先前膽戰心驚、如上雲霄的感覺了,裝甲車開出了老爺車的架勢,慢吞吞地在路上爬,軍警話有很多,從和果子說去了電影明星,還有一些好玩的地方和好喝的酒,只是他才說了就勸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有害身體健康還會導致個子長不高。
下意識一瞥眼小姑娘的身高,軍警哈哈一聲,“別擔心別擔心,小姑娘你還小嘛,再說了身高又不是什麽大問題,總有辦法解決的。”
一路上大多是他說話,偶爾一些話題上櫻子也會答,雖然是吵鬧,但并不讓人覺得煩亂,大概是軍警時不時就會丢一個有趣的、能答出的話頭給她,沒有讓她覺得自己被忽視。
講得喉嚨冒煙,但是和小姑娘唠話可比訓人簡單有意思多了,軍警看到車外有什麽,拉剎停車下去,沒一會兒就回來,一把包裝花哨的美味棒丢給了櫻子,他坐在座位上打開瓶汽水豪氣地一口喝完。
“一會兒就到城中了。”
這個面部線條堅硬、眼光銳利如獅虎的男人一直有意弱化了這種能令人膽寒而跪地求饒的威勢和壓迫感,在和小姑娘相處時就如尋常的好心人大叔一樣,他微微側頭看着櫻子,稍一眯眼,“你要在哪裏下車呢?”
在這裏街上的人都多了起來,櫻子很是想了一下,“……我在這裏下車。”稚氣細弱的語聲讓人辨不清究竟是陳述句還是在疑問,她不了解橫濱這座城市,是沒有目的地亂晃,如果再要去城中心……
如果那裏很安定,就不符合櫻子的預期了。
一張大手落在她頭上,很是不羁地揉了揉,櫻子問道:“是不好嗎?”
軍警兩手支在方向盤上,制服底下的肌肉線條隆起,很具有力量感,他望着車窗外的這片城市,沉思片刻,沒有對小孩子的莫名問句置之不理,相反極其認真地答道:“這可真的不好回答呢,雖然這是我現在所待的城市、所在的國家,但要評判的話,即使不偏頗,也很難得有正面的反饋。”
“很顯然它是混亂的。”但最終只有這一句話。
櫻子倏忽想到,“你呢?”眨了下眼,好像認為這不是他的真正看法。
被她剔透的眼眸注視着,軍警為難地撩了把自己的頭發,一撮劉海落在眉心間,“還要追根究底啊,你是想知道哪方面呢,小姑娘?”
“我嘛,我對于這片城市、這個國家的看法,當然是希望它能安定下來,也變得越來越強大,或許要付出數之不盡的代價,須要有最強者站在頂端帶領它步向強盛,我無疑希望世界變得更好……也希望人們生活得更好。”
他的目光中有無堅不摧的銳利之意,雖然暫且并非那樣堅定,但被戰火淬煉、經歷過無數苦磨煎熬的意志可絕非什麽易碎之物啊。
“——我的期望太大,并非這一座城市、一個國家所能擔負得起的。”
這是作為一名大人的視野,放眼天下,其中不乏一些可被稱作異想天開的信心和野望,但是當看到身邊小姑娘的時候,軍警話一轉,“但要問對眼前的看法嘛,怎麽說呢,似乎有一點感想,但是又淡化不見了。像我這樣的人,是無法為你提供任何意見和建議的。”
意思就是沒有那樣重要,那雙深沉且淩厲的眼中能看到面前之人,清楚她的存在,但又沒有怎樣的在意,就像對一個數字、一片落葉,如果要問他的話,那就是‘怎樣都好’,無論這個偶然一遇相談甚歡的小姑娘做出什麽決定、又是怎樣的故事後續,于他而言都是無足輕重。
所以他并不能給出看法,只是好奇一個普通小孩子的視野會是怎樣。
目光游移在她未長開的稚嫩面龐上,軍警‘哈哈’一聲反問道:“你覺得呢?”
櫻子聽不大懂他之前的話,但是他很認真地回答了,最終歸納出‘他認為不大重要’這一點中心思想,他不對這座城市置喙,也不會質疑她的決定看法。
她只是仰頭望着他,不知道要怎樣答,“我……”
不知事的小孩子沒法回答這種難纏的問題,腦袋裏空空的,看在軍警眼中,小姑娘即使在認真思考,但卻不能找到答案,他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物而哈哈大笑,連車外的路人都能聽見這樣豪放爽朗的笑聲,引來部分行人的注視。
又一次被人聲震了耳朵,櫻子摁住了耳朵使勁揉揉,還是覺得腦袋裏嗡嗡的、還有一點疼。
“我就在這裏下。”櫻子解開安全帶,想推門卻推不開,尤其懷裏還有和果子和粗點心,一不小心就會傾倒出來。
軍警停了笑,探身幫她推開門,就看着小姑娘先是把懷裏的東西放在一邊,然後自己努力把門推更遠一點,直接跳下去,然後連頭頂都看不見了。
——等一探頭,原來小姑娘跳下去後摔了一跤,雖然但是,照她的身高好好地站在車外也還是看不到頭。
手掌上蹭破了一點皮,有些火辣辣的疼,身上的和服也沾了灰,櫻子不大在意地站起來想要去夠放在車上的東西,但是她伸着手也夠不到車門最下方的位置。
她和身材高高大大卻委屈地蜷在副駕駛座前一點放腳的空間的軍警面面相觑,軍警居高臨下望着她,自然地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都忘了你下不去哈哈。”說着十分熱情好心地把點心袋遞給她。
櫻子接過來就不大想看見他,幾下跑進人群裏,回過頭時看見他還蹲在那看人群,一下注意到她的視線還想要擡手招呼,她扭頭一下躲在人後,随波逐流,到再也不見蹤跡。
“哎呀,以為裝得很好呢,結果還是讓小姑娘避如猛虎嗎?”
軍警坐回位置上抱胸,扯着嘴角道:“雖然這一個期望是不太現實,但還是希望我們幾年、十幾年後能再見吧。”
要努力地、好好地生活和長大,在這個世道不夠堅強就有可能折在路上。
尤其——
是這樣天真蒙昧、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作者有話說】
過路人×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