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回到東宮。
劉據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便又拿出竹簡開始寫寫畫畫,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抿嘴。
在整理香皂等物的時候,他還發現了點東西, 用處更大,意義更重, 可惜信息太少了。因此劉據很是苦惱。
——這是寫啥呢, 這麽痛苦面具?
——認出幾個字, 大概跟農具相關。這孩子終于想起農具了。古代是農業社會啊, 以農為本。就算沒有良種,改進生産工具也有利于提高生産力啊。結果他搞了一溜的軍器,連玻璃都弄出來了,就是沒搞農具。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穿進去搖醒他。
劉據嘴角抽了抽。
他能不知道大漢以農為本, 農業最重?他能不曉得農器重于玻璃?
他為什麽沒做, 是他不想嗎?是他不能!
你們有本事說,有本事給點資料啊。腦子裏的“天梯”那麽高,他都爬一年多了, 雜七雜八一大堆, 可跟農器相關的總共都沒幾句話, 有個毛用!
想想就氣人。劉據痛苦面具更甚。
——啧, 這娃不會是不懂農具吧,寫半天了也沒寫出個所以然來。我的天哪,你那麽多東西都能做出來,不懂農具?這麽偏科的嗎?
劉據:……
他郁悶放下筆, 将豐禾招過來:“我讓各地搜尋匠藝出衆人才的谕令也下達幾個月了, 可有什麽動靜?”
“未曾聽聞有地方上報。殿下莫急,再等一等, 我大漢疆土遼闊,搜尋人才之事不易,總需要時間的。”
劉據蹙眉,悶悶不樂。
——哎,古代交通、通訊都不便,尋人還得全靠人力搜索,确實慢。這點沒辦法。光是诏令下達全國就很耗時了。然後還要在茫茫人海中宛如無從蒼蠅地找,沒有精确目标,甚至沒有确定方向。如果知道誰能行,姓甚名誰,戶籍何方,那就簡單了。
——明确目标?漢武帝時期有什麽比較出名的農學家嗎?我記得好像有個代田法,似乎就是漢武朝誰提出來的,據說直接将當時的農業産量增加了四分之一。這人叫什麽來着?
——對,代田法,中學歷史學過的。但名字……恕我學渣,我也忘了。
——我真是服了你們這群老六。趙過啊!趙過這麽不出名的嗎,一個個全都記不住。人家不只提出代田法,還發明了耧車。不過我記得他好像是武帝朝末年人物。算算時間,這會兒也不知道出生了沒有。就算出生了,怕不還是個孩子吧。
聚精會神看着彈幕,正準備寫下來讓人去按名索骥的劉據:……
那你們說個屁啊!我要個孩子有卵用!
不過還是得記下來,至少十幾年後說不定就有用了。他可以等!
但也不能光靠等,誰說除了趙過,他大漢就沒其他能人了?
劉據決定,彈幕靠不住,那就靠自己。他苦思冥想,覺得既然地方官員一時找不到,那就想辦法讓對方自己出現。
劉據眼珠一轉,決定要搞就搞個大的。
次日。長安各城門以及陵邑各集市街道處均貼滿告示,街頭巷尾更有閑人敲鑼打鼓字字複述、廣而告之,說與不識字的人聽。
中心思想就一個,太子舉辦匠藝大賽,邀請天下精通此道者前來長安比試。
不論身份,不論地位;工藝精湛者可,想法新奇者亦可。
比賽分為兩部分,初賽和複賽。
初賽只需每人遞交一份作品,作品形式随意。
太子會讓旗下屬官對所有作品進行檢閱,從制作精細度、完成度與設計巧妙性、實用性等兩個方面來進行打分。及格者進入下一輪複賽。
複賽由太子出題,進行為期七天的設計制作。
并且太子決定在太子官署之下設格物司,複賽表現優異者可獲得金銀賞賜,若其願意,還可進入格物司任職,為太子效力,每月領取定額俸祿。
優異者人數不限,除此外,還将選出前三名,另外賜予一份榮譽,可向太子求一件事。
此事當然不能随便提,但只需不過分,不犯大漢律例,不違俠義之道,太子都能應允。
這番宣傳聲勢浩大,從長安到地方,告示滿牆,鑼鼓遍地,消息很快就傳遍朝野,引來關注者衆,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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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邑。公輸府。
一燈如豆,案上放着讓人謄抄的告示,案前公輸大郎沉思半晌終于站起身出門,走到公輸興書房敲響門扉。
進入房內,公輸興靜坐上首,面上帶着幾分笑意:“你比我想象中來得要晚一些,看來你思慮了許久。”
公輸大郎一頓,這才發現公輸興案上并無竹簡亦無其他,唯有一壺清茶,顯然他并非在處理事務,亦非翻閱書籍查找資料,而是特意在等他。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公輸大郎恭敬行禮:“叔父。”
公輸興擡眸:“可想清楚了?”
“是,想清楚了。侄兒打算參加太子舉辦的匠藝大賽。”
公輸興沒說允或不允,只問:“你可知太子舉辦此次大賽的目的,又可知太子想要選拔怎樣的人才?”
“約莫猜到幾分。殿下這一兩年做出許多新事物,數月前被立為太子之初下達的第一道谕令便是命各地州府郡國搜羅匠藝出衆之人。
“若說擅精雕細琢、技藝高超者,天下雖不多,卻也有一些的,但侄兒想太子真正想要的,或者說他更看重的非是工藝,而是設計與創新。
“否則也不會在告示中特意寫明這點,并強調實用性。”
公輸興點頭:“不錯。技藝再精細,哪怕将尋常之物做得栩栩如生,宛若實體,終歸是小道。
“如何擅于思索,将創新與實用結合,使之于國有用于民有用才是大道。
“我們公輸家子弟從會拿碗筷時便拿墨鬥,要說手上功夫,少有人比得過。然‘巧思’看的是天資,與家學淵源關系不大,有時甚至只在于瞬間的靈光一閃,強求不來。”
公輸大郎如何不懂他的言外之音:“叔父是想告訴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論我們技藝有多精湛,都未必能拔得頭籌,勝過他人,不可自視甚高,自傲自負,看輕對手,不論對手是誰。”
“你能明白這點,叔父便放心了。”聽他這般說,公輸興心中甚慰,“若二郎有你一半讓我省心……”
後面的話沒說,化為一聲嘆氣。
就在一個時辰前,公輸二郎也來過書房,同樣是說想參加匠藝大賽。然而那态度那語氣,将眼高于頂四字展現的淋漓盡致,仿佛只需他參加,不說第一,前三必有他的名字。
如此性子,公輸興怎能答應,氣血上湧,将他大罵一頓趕了出去。
再看公輸大郎,公輸興總算找到些許安慰,心氣都平了許多。
“你們三兄弟,二郎性情驕縱,行事沖動;三郎……”
公輸興頓了頓,說到這兩個不成器的侄子很是恨鐵不成鋼。
公輸大郎寬慰道:“二弟尚且年少,難免有些輕狂,等他長大懂事便好了。至于三弟……三弟是聰慧的。”
“他是有些小聰明不假,但這些小聰明若用在正途才是福,用偏就成了禍。”輸興搖頭,一陣哀嘆,看向大郎,“好在還有你。你最是沉穩,也最讓我放心。公輸家的未來還得靠你。”
公輸興語氣感慨,飽含期望,公輸大郎不自覺挺直脊背,只覺得背負的責任更重了。
公輸家沒落至今,子弟凋零。父輩中唯有叔父尚有幾分成就,而這一輩中亦唯有他們三兄弟略有天分,其餘人資質皆是平平。
叔父年歲漸大,總要退的。若無人頂上去,公輸家以後的路會更難走。
公輸大郎下意識握緊雙拳,暗下決心,不能懈怠。
察覺他的緊繃,公輸興言道:“成敗重要,但心性更重要。只需拼盡全力,便是輸了也無妨。
“叔父對你确實抱有期望,卻不想你為這份期望所困。記住,并不是身為魯班後人便一定能有魯班之姿。即便無法重現先祖榮光,也不必苛責自己。
“公輸子弟這個名頭于你而言應當是榮耀,而非枷鎖。倘若此事不成,沒能入選太子門下也不要氣餒。你還年輕,仍有機會。吸收教訓,汲取經驗,日後努力便是。
“叔父這個若盧令總還有點權柄,把你再弄進來不算難。所以只管盡力去拼,不必有後顧之憂,亦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
“至于現今若盧那邊你手頭剩餘之事,也都不緊要,叔父幫你善後。”
公輸大郎怔住,瞬間鼻子微酸,眼眶溫熱。
他強壓下心頭情緒,躬身行禮:“多謝叔父。”
公輸興莞爾:“回去吧。好好想想做個什麽東西去報名參加初賽。你我都知,初賽不難。複賽太子親自出的考題才是重中之重。但即便如此,初賽也需用心,不可随意。”
“侄兒明白。”大郎猶豫詢問,“叔父可還有其他囑咐?”
公輸興想了想:“确有一點,便是柏山。此次大賽殿下交由柏山負責,他原先是你們師弟,如今成為大賽考官,你需擺正心态。”
對于這點,大郎接受良好:“侄兒知道。柏山有今日是他的機緣,這份機緣我們錯過便得認。
“他為殿下效力一年有餘,已在殿下心中占據一定地位。即便我在大賽中取得名次,恐也越不過他去。
“但我們是同門,他非是忘恩負義之徒,不會為難我。日後我們可以互幫互助,和諧共事。”
公輸興眸中笑意更深了:“我就知道你心裏清明,不過白囑咐一句。”
當然大郎也有別的憂心,猶豫道:“只是二弟三弟那邊,叔父打算如何?”
這倆也是想去的。公輸興蹙眉:“老二那性子,我打算壓一壓他。至于老三,也等等吧。”
這是都不讓去的意思了。
大郎有心想為弟弟說兩句話,想到二郎的脾性,又素來不服柏山,恐他在大賽中同柏山鬧起來,而三郎,與二郎關系太近,常在一起闖禍,終究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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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外。冀州,某鄉野。
一位二十來歲的男子剛從田間勞作結束,扛着農具沿着田埂回家。途中遇上幾位鄰裏,彼此相熟地打招呼。
“趙過,今日又忙這麽晚?”
趙過笑着點頭:“是。”
旁人又道:“官府頒布的公告你聽說了嗎?太子要辦匠藝大賽,不拘身份地位,只需會的都可報名參與。
“我瞧你平日不是總喜歡坐在院子裏搗鼓這些嗎,還把家裏的農具改來改去,你要不要去試試?”
趙過連連擺手:“哪有搗鼓,不過閑着沒事瞎琢磨罷了。”
那人一嗤:“還說沒有,最近幾個月,你天天在院子裏敲敲打打,刨這刨那。你既然這麽喜歡,不如去試試呗。”
另有人扯了他一把:“你別出馊主意,去長安不花錢嗎,要真能被太子看入眼還好。可人家太子要的是技藝精湛的匠人,咱們呢,祖祖輩輩土裏刨食的,哪懂這個。就算勉強做出來,也粗糙得很,貴人哪看得上眼,更別提太子了。”
先頭那人不高興:“我不過随口一說,怎麽就是馊主意了。你怎麽知道人家不行,指不定趙過就有這運道,能一飛沖天呢。趙過,你要真一飛沖天了,可別忘了咱們鄉裏鄉親。”
光聽這話不覺如何,但那語氣與表情可不像是“好心”提議,卻也算不上惡意,純粹嬉笑打趣,誰都沒真當一回事,也不覺得他能成。
趙過不喜不怒,仍舊微笑着,沒有回答,徑直往家去。
身後衆人議論着:“也不知道這趙過咋想着,咱們這樣的人家,安安分分種地不好嗎,偏他日日搗鼓,不是搗鼓農田,就是搗鼓農具。這麽久了,也沒見他搗鼓出什麽名堂。何必呢。”
“我聽說他最近拆了農具重做,還請鐵匠新制了犁片,弄得奇奇怪怪的,花了不少錢呢。這要是買肉買面不知能吃多少頓了。而且我瞅着那新作的農具,人家一個腳,他搞三個腳,莫非腳越多越好使,那怎麽不搞他七八十個?”
“農具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腦子肯定不好使,不然當初也不會撿個孤女回家當媳婦,臉上傷疤吓人不說,還是個病秧子。好幾年了,沒給他生個孩子,家底都掏出來看病吃藥了。”
“哎,這個趙過,也不知道怎麽說他好。”
……
這頭鄰裏們閑話着,那頭趙過已經進入家門。
簡陋的農家院舍,但收拾得十分幹淨,院中的桌椅擺放,陶土瓦罐都整整齊齊。門邊放着一個農具,形狀與衆不同,三個腳,正是鄰裏口中新制的那把。
趙過經過時,忍不住摸了摸,将本來就不歪的農具又擺正了些。踏入屋內,便見一位雙十左右的女子在擺飯,瞧見趙過,臉上瞬間浮現笑意:“回來了。剛好飯菜煮熟,快來吃吧。”
“诶。”
趙過爽朗應了,與女子對面而坐,夫妻倆一同用食。飯是麥粥,菜是自家地裏種的菘菜,但女子做得還算可口,二人吃得十分歡心,你夾給我,我夾給你。
飯食用完,趙過按住想要起身的女子:“我來吧,你歇着。”
女子也不跟他搶,于是趙過端着碗筷出去洗了放進廚房,再回來便見女子正收拾包袱。趙過一愣:“婉儀,你這是……”
王婉儀輕笑:“自然是為郎君整理行裝,以便郎君遠行長安。”
遠行長安……
趙過微微蹙眉:“匠藝大賽之事你知道了?”
“官府天天派人敲鑼打鼓,走街串巷地通知,村裏都曉得,我怎會不知。我見郎君這幾日總拿着三腳耧沉思,郎君可是想去試試?”
趙過張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試試嗎,自然是想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趙過十分猶豫。
王婉儀自然明白他的顧慮,沒給他拒絕的機會,直接将一袋銀錢塞給他:“郎君既想去便去,機會難得,錯過這次未必還有下回。郎君,別讓自己後悔。”
趙過非常驚訝:“這麽多錢?這……哪裏來的?你把首飾賣了?”
王婉儀早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中算不得豪富,卻也有些家底,後來遭了難,她死裏逃生,家財盡去,但好歹留了些釵環首飾等東西在。
家中自新做了農具就沒餘錢了,這錢哪裏來的,趙過一想便知,頓時急切起來:“那是你家中唯一存留之物,是你僅剩的家底、最後的念想。
“你身體不好,日後還需看病買藥。不到萬不得以不能動。你同誰當的,我去贖回來。”
“郎君,贖回來得多花錢,不劃算的。”
典當買賣,可不是你花多少當就能花多少贖。十當十三贖。确實不劃算。
趙過反應過來這點,想到要白白耗費一筆銀錢就肉疼,哪裏舍得,只能将銀錢推回來:“那便存着,你日後買藥用。”
王婉儀搖頭:“郎君,機會難得,錯過這次,未必還有下回。”
這道理趙過如何不懂呢。但他咬死不肯。
王婉儀輕嘆:“我知道郎君擔心我的身體,恐現在用了這些銀兩,我日後病情厲害起來就沒了着落。
“可郎君需知,事有輕重緩急。我現今身子還挺得住,暫且用不着,郎君卻是急需。
“郎君也不必覺得這是我的東西,心中有所負累。夫妻一體,你的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更何況……”
她偏頭咳嗽了兩聲,笑道:“郎君想一想,若你能成功,光是太子賞賜就不知是這些銀錢的多少倍,還怕賺不回來嗎?再者,大賽前三還可向太子殿下提一要求呢。”
提一要求?
趙過怔愣片刻,想到什麽,滿臉欣喜:“對。若能進前三,可以請太子幫忙讓宮中侍醫給你看病。尋常醫者治不好你,宮中侍醫醫術高明,一定可以。”
轉瞬又有些躊躇:“只是前三……天下能工巧匠何其多,我……我如何奪得了前三。婉儀,你這麽相信我,若我不能……”
“那又如何?”王婉儀打斷他,“我信郎君,郎君便不信自己嗎?郎君不想出人頭地,不想被人賞識,不想入太子門下?
“村裏人見識少,不懂郎君,常以郎君取笑。可我知道郎君與他們不同,與許多農家戶都不同。他們碌碌一生,只求自身溫飽。
“郎君卻胸有溝壑,念着天下蒼生。你一直在找能讓農田增産之道,為此,不斷嘗試改良農具,又不斷嘗試改進耕作。
“但我們能力弱小,家中田畝不多,錢財緊缺,郎君許多想法受制于此,不得進展。若有太子支持,郎君豈非便利許多?若郎君能成功,便是利國利民之大事。”
一番話說到趙過心坎裏,這确實是他多年努力方向,也是他平生所願。他神色肅穆,心中難掩向往。
“至于郎君擔心此去未必入選,恐無功而返。在我看來,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便是不成,郎君歸來,咱們還如往常一樣。你會耕地,我會織布。夫妻同心,總能把日子過好。”
王婉儀神态自若,眉目含笑,好似這并不是什麽大事。
趙過心中五味成雜,掙紮許久,顫抖着接過錢袋:“好。我去,我們一起去。”
一起去?
王婉儀神色閃動。
趙過眼睛卻亮起來:“你同我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裏。若我能入前三,可以讓侍醫直接為你看診。
“未進前三,只需表現突出,都可入格物司,每月領取俸祿,為太子效力。到時我們租個小屋舍居住,我努力些,總有機會給你求個恩典。
“即便我連格物司都進不了。長安畢竟是國都,聚集着天下各行翹楚,便是民間醫者也比我們這要好,或許就能找到一個對你病情有用的。
“怪我,我早該這麽辦的。婉儀,我們一起去長安吧。”
長安……
她的仇人就在長安。
王婉儀嘴唇緊抿,眼睫輕顫,雙眸泛紅,目光中透出憤恨,胸腔怒火焚燒,血液翻滾大約是牽動情緒太大,本就羸弱的身體越發不适起來,忍不住好一陣咳嗽輕喘。
趙過忙給她倒水順背。王婉儀努力平複心緒,總算調整過來,擡頭表情如常:“無妨,郎君不必擔心。
“郎君也瞧見了,我身子不争氣,距離太子初賽報名截止日期只有一月,此去路途遙遠。我如何長途跋涉陪郎君趕路?”
見趙過張嘴還想再勸,王婉儀又道:“不如郎君先去,若郎君得入太子門下,再托人傳信接我。
“到時我也不必着急,有太子賞賜銀錢,可購買仆婢伺候,添置衣物藥食,一路慢行,不比這會兒跟着郎君風餐露宿要強?”
聽到這話,趙過無奈,只能歇了心思。
王婉儀嘴唇蠕動,猶豫數次,抓住趙過的手道:“只是望郎君答應我一件事。太子承諾難得。郎君若真有幸能入前三,這個要求不可随便提。求什麽,我們到時候再商量,可好?”
趙過頓住:“你不想求侍醫?”
王婉儀眼睫顫動了一瞬,沒有回答是與否,反問道:“若我說我心中有更想求之事,郎君可願成全我?”
“你想求什麽?什麽東西能比你的身體還重要?”
趙過不理解,十分疑惑。
王婉儀似乎并不想多談:“郎君,如今你還未啓程,大賽未曾開始,結果不定,說這個為時過早。不如等塵埃落定後,我們再談,好不好?”
雖然不知她到底存的什麽心思,但聽她言語留存許多商談空間與轉圜餘地,趙過也不願同她争吵惹她不高興,便沒再堅持,點頭應下來。
王婉儀松了口氣。
趙過言道:“那我這幾日多砍點柴火給你備着,再去拜托幾位族叔族嬸,我不在的時候,讓他們幫襯些。你若有何事也盡可去找他們,不必難為情。”
“不用了。我會照顧自己。時間有限,郎君快些啓程吧,莫要耽誤了日期。”
前頭她說的趙過都應了,唯獨這點不肯退讓:“不行,你一個女子在家,身體還不好。不将你安置妥當,我不放心。我這就去砍柴尋人,放心,浪費不了幾日時間。”
說着就匆匆出門,王婉儀無奈,只能搖頭失笑。
待趙過離去,笑容轉瞬消失。她走到窗前,遙望長安方向,雙手緊攢,神色冷肅。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松開拳頭。
她是為何淪落到這個地步,容顏被毀,落下病痛。家人又因何喪命,家財如何被占,她記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因她的好姐妹!
但對方如今已身居高位,貴不可言。她若要動,宛如蚍蜉撼樹。
想要報仇,想将害對方繩之于法,簡直癡人說夢。她本已認命。既然無望,那就讓往事如煙,随風散去,就這麽與趙過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也好。
可偏偏太子在此時舉辦匠藝大賽,還給予前三每人一個承諾。
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她忍不住重新燃起希望。
但這個機會趙過能幫她拿到嗎?就算拿到,她真的要用嗎?
就算用了,也未必能得到她想要的結果,更可能……
王婉儀內心掙紮,萬分猶豫,最終閉上眼睛,兩串淚珠落下。
********
長安。
谕令頒布後,劉據立即着手擇選比賽場地,設置辦事處。城內雖有官府衙門可用,但這等賽事必定人員混雜,都入得內城或被賊人鑽空子。
考慮到內城權貴要員與皇親衆多,為了衆人安全,劉據将地點安在城外,于東西二市附近大手筆買了處別院。
更是定下兩月之期,以便外地參賽者能有時間趕赴京師。
雖說仍舊可能會有距離遠,诏令傳達延遲趕不及的。但他本就想好了,此為第一屆大賽,若舉辦成功,日後還可設第二屆,第三屆。有才之人總有機會。
先有“琉璃街”,再有“匠藝大賽”,消息一出,長安來往者衆。有些是來參加比賽的,有些則是來湊熱鬧的。
轉眼兩月期限已至,今天是最後一日,亦是公開通過初賽,進入複賽名單之日。
後舍,陳列室。
近期收到的作品,除實在太差的,會讓人領回去外,其餘入選之作全都在此。
劉據背着手優哉游哉逛了一圈,發現不少好作品,做工精良,活靈活現。譬如展翅飛翔的雄鷹,又譬如如憨态可掬的貓咪等等。
可惜再是靈動也非劉據所需,他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卻也只是一絲,便匆匆走過,去往下一個。
唯有兩件特別突出的,讓其駐足半刻多鐘。
其一乃景觀,做的是瀑布流水。不知用的什麽方法,水流從“山頂”一瀉而下落入“深潭”,再從“深潭”底部暗中回流“山頂”,形成循環。
其二為木球,原始形态宛若球體,卻是許多細長木塊組成,上面有一按鈕,按下按鈕木球會自行變換形态,或飛鳥或游魚或花朵等,竟有五六種之多。
劉據左看右看沒看出二者究竟是何門道,手癢癢想上去拆解觀察內裏,但最終忍住了,畢竟這麽好的作品,被他毀了可惜。
目光掃向作品旁邊的木牌。木球木牌上刻着創作者的名字:莊青舟。瀑布景觀創作者名字:公輸慶。
公輸?
劉據下意識擡頭看向柏山,柏山立刻會意,解釋道:“此乃臣之大師兄。”
哦,公輸大郎啊。
這麽一提醒,劉據猛然想起來,當初公輸二郎與三郎似乎還同他自薦來着,那時大郎沒跟着自薦,怎麽如今大郎的作品在,二郎三郎呢?
劉據轉頭詢問:“你二師兄三師兄叫什麽名字?”
“公輸野,公輸明。”
劉據環顧陳列室一周,此間作品他幾乎都看完了,似乎沒這兩人。面上略帶疑惑,不應該啊。
為了避免錯失人才,他初賽的要求定的并不高,公輸家子弟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不至于被刷下去吧?
柏山觑着他的神情,約莫猜出幾分他的想法,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他總不好說,是公輸師父不許吧。
殿下既沒問,他還是別多嘴了。
劉據還真沒問,并不是很在意,直接一揮手:“走吧,外頭肯定都候着了,別讓他們等急了。”
柏山躬身:“諾。”
兩人邁步來到前廳,門外已經圍了好幾圈人,裏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個個墊腳伸着脖子往裏瞧,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怎麽還沒出來,也不知道我進了沒有。”
“快看,來了來了。柏山少令出來了,還有太子殿下!”
……
議論聲驟然停止,衆人齊齊行禮。
劉據擡手讓大家平身,示意柏山開始。
柏山立刻讓人将早就寫好的絹帛名錄張貼至外牆公示欄。
一見這動作,所有人同時往公示欄湧,人流攢動,熙熙攘攘,秩序紊亂。
柏山蹙眉大喝:“安靜。大家不必擠,入選名錄除公示欄張貼外,本官手中還有一份。本官會唱念名字,念到名字者進入複賽,未念到名字者落選。落選者稍後可按登記信息取回自己的作品。”
說完,打開手中竹簡。衆人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趙錢,孫李,周吳……”
每念一個名字,大家的心就漏跳一拍。随着一個個人名念出,有人激動雀躍,有人失望遺憾。
唯獨公輸慶十分淡定,一來他雖摸不準複賽,但對初賽還算胸有成竹;二來有柏山這曾關系在,柏山早同他說過初賽結果。
因而他可以笑看衆人悲喜。
待名單念完,柏山收起竹簡,公輸慶也打算離開,忽見兩個熟悉的身影自身旁閃過,公輸慶面色大變,沖過去想阻止他們,仍是遲了一步。
手剛抓到公輸野,公輸野已然大喊道:“且慢,此處還有報名者。”
公輸慶目光淩厲:“你們想做什麽,跟我回去!”
公輸明縮了縮脖子,躲到公輸野身後。公輸野卻半點不怕:“兄長沒瞧見嗎,我說我們要報名。”
“你忘了叔父怎麽交待的!”
“當然沒忘,但兄長也別忘了太子谕令是怎麽寫的,無論身份地位,只需有此才能,只需有為國效力之心,就可報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攔,否則……”
公輸野嘴角勾起,鼻尖冷嗤,“兄長是想要殿下知道,你與叔父故意違抗太子谕令嗎?”
公輸慶心神大駭,面色忽青忽白,眼見劉據目光掃視過來,他咬着牙,情急之下唯有道:“報名截止,入選名單已出,你遲了。”
公輸野沒搭理他,只朝劉據一拜:“殿下所定日期截止到今日,雖名單已出,但今日還未結束,殿下并未說明名單放出後不得再報名。所以草民想,此時報名是否也算不得違規?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劉據無所謂,正待開口,便聽有一人匆匆闖進來:“我……我可是遲了?”
那人風塵仆仆,滿頭大汗,背上背着包袱,懷中抱着個巨大物件,用破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宛若珍寶。
此人正是趙過,他将家中各處安排妥當才啓程,雖緊趕慢趕,仍是遲了一步。
見名單已出,好似大局已定,趙過緊了緊懷中農具,嘴唇顫抖:“是……是已經結束了嗎?”
公輸野眼珠一轉:“你是從外鄉來的?”
趙過不知他是誰,卻仍禮貌回答:“是,我從冀州趕來。”
“冀州啊,距長安數百裏。”
趙過抿唇:“是,确實有些遠。是我的錯,誤了時間。”
“這倒未必。”公輸野心頭大喜,若只是他一方,或許勢弱,但又來一人,希望便又多了幾分。
他轉向劉據,拜到:“殿下,外鄉诏令傳達需要時間,作品制作也需要時間,路上更是多有意外,未能及時趕到屬實情有可原,望殿下通融。”
趙過有些懵,什麽情況,這人誰,為什麽幫他說話?
不過上方的小娃娃是太子殿下?
趙過反應過來,忙跪地叩拜,鼓起勇氣跟着說:“請殿下通融!”
劉據看向他:“你懷裏抱着什麽?”
趙過這才一點點揭開破布,露出物件真容。
似一個漏鬥與三個“腳”組成,漏鬥頂部開一小口,底部與三腳相連,三腳為木制,中間彼此亦用木條固定,三腳“腳底”嵌合鋒利鐵片,與犁片類似。
造型奇特,制作粗糙。
公輸野眸中閃過一抹輕蔑笑意,衆人亦都小聲指指點點。
劉據卻十分好奇:“這是什麽?”
“回殿下,是……是草民新制的農具。”
公輸野嘴角抽搐,不就是單腳耧加兩個腳,若這也算“新”,豈非人人都可。所謂創新哪有這般容易得。公輸野不以為然。
衆人面上也都有些狐疑。但太子面前,也不敢多加置喙。
劉據眼珠轉動:“農具啊,行,那先試試。”
說完讓人領趙過先入內院候着。
公輸野瞅準時機上前:“殿下,他的東西還需試過才知可否通過,但草民與舍弟所做只需觀一眼便好。您看是否要瞧瞧?”
劉據歪頭:“那就瞧瞧吧。”
公輸野欣喜将東西拿出來,是一個“農舍”,農舍內還有幾只啄米的小雞,但見公輸野一按機括,小雞竟真的會啄米。
劉據眉眼動了動,又看公輸明,所做是一群在“水塘游水的鴨子”,也是真的能“游水”。異曲同工,無甚新奇,但至少做工精良,機括設置巧妙,在一衆其他作品裏,堪稱上佳了。
劉據轉頭示意柏山:“把他們加入名單吧。”
柏山蹙着眉,想到公輸興的囑托,有些為難,然劉據發話,他自當以太子之令為先,只能道:“諾。”
塵埃落定,劉據轉身入內,公輸明心神松快,公輸野眉眼飛揚。
公輸慶咬牙切齒:“你是故意的?故意兩個月不動作,裝出乖巧聽話模樣,讓我與叔父以為你将我們的勸誡聽進去了,從而放松警惕,誰知……你等的就是今天。
“因為你知道,若早早上交作品,負責之人乃柏山。以柏山對叔父的敬重,你摸不準他會以太子谕令為重,還是覺得此事不緊要更偏叔父,不讓你報名,或是直接讓你落選。
“你不想錯失機會,便铤而走險。你知道今日公示名單,殿下必然會來主持坐鎮。當着殿下的面拿出作品報名,我們就無計可施了。對嗎?”
公輸野并不辯駁,只道:“憑什麽兄長可以,我與三弟不可以?叔父未免太偏心了些。”
“偏心?”公輸慶沒想到他居然這麽看自己,驚訝詫異不敢置信,“你竟認為這是叔父偏心?”
“要不然呢?或是兄長不願我參加,怕我分薄了你的風頭?”
公輸慶眼中詫異更甚:“你……你怎會這般想?”
公輸野斜他一眼,不做回答,只道:“不管緣由為何,作品已交,我已入選,複賽我參加定了。所以兄長現在說再多也沒用,不如還是省了吧,”
說完,拉着公輸明離開,昂首挺胸,志得意滿,好似打了場大勝仗。
唯留公輸慶站在原地,怒火中燒,雙手成拳,指節泛白,指間關節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