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內堂。
趙過有些緊張, 更有些局促,這是他人生頭一回來長安,更是頭一回見大人物, 從前見過最大的官不過亭長裏長,就連縣令也只遠遠瞧過一眼。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太子, 一國儲君啊, 讓他心中怎不激動, 怎不惶恐。
正不知所措時, 劉據從外頭進來,趙過立時站起,還沒等他行禮,劉據大手一揮:“帶上農具,跟孤走。”
說完一馬當先, 轉身出門。
趙過雲裏霧裏, 壓根搞不清狀況。還是柏山好心提醒他“快走”,他這才提着東西勉強跟上。
一行人上馬車,走過城郊, 來到一處農田。此乃皇家旗下田畝, 占地極廣, 一眼望去, 滿目皆是,全都歸屬皇家。每年産出也多供給宮中食用,負責農田種植的農戶亦是皇家奴仆。
劉據站在田邊,看着趙過吃力地抱着“大家夥”, 仍舊是宛若保護“無價珍寶”的姿态, 笑道:“你說這是農具,何種農具?”
“回殿下, 此農具可犁地可播種。”趙過說完,恐自己表達有誤,又補充了一句,“偏播種。”
劉據莞爾:“仔細介紹一下。”
趙過本一顆心都懸着,有些惴惴不安。但見劉據态度随和,言語平易,臉上始終帶着笑,這份忐忑去了大半,如今問到自己親手所制之物,亦是擅長之處,瞬間一改此前拘謹模樣,侃侃而談起來。
他一一指過農具的每一個部位:“殿下請看,這個是牽引架,起在前牽引之用。這是扶手,可以手握此處将農具往前推進。這是漏鬥,漏鬥之下為漏筒,漏筒與漏足相連。漏足底部嵌合犁片,可犁地可開溝。”
劉據點頭。
他這一年多被腦中各種知識熏陶,徜徉在浩瀚的書海裏,對機械制造設計已有粗淺了解,并非尋常無知孩童,況且因腦中關于“農”的東西過于稀少,他曾嘗試過自己利用信息去改進,為此向人咨詢過現有的農具構架。
所以趙過一說,他便明白了,思索道:“孤見過木耧,你這東西與木耧結構原理類似。但尋常木耧多是一個腳。你這三個腳,是想三壟并行?”
三壟并行,簡單四個字卻一語道破關鍵。
趙過不料他竟真懂此道,萬分激動,臉上滿是喜色:“殿下說得對,正是如此。”
想法是好的,但能不能用,可否達到預想的效果又是另一回事。
“先試試吧。”劉據指向身旁農田,“這塊田地作物已經收成,如今空着,正好可以供你展示。
“孤知道現在不是播種之期,但只做展示而已,倒也不礙事。可需要畜力,用驢用牛還是用馬?”
趙過回答:“都可以的,人力也可,但人力有些吃力。”
劉據朝豐禾使了個眼色,豐禾離開,不多時便有農莊奴仆牽引黃牛過來,将一袋種子塞給趙過。
趙過也不廢話,當即上手,用繩索将牽引架綁在牛身上,固定牢靠,趕牛下田,請奴仆幫忙在前面牽引,自己在後方握着扶手前進。
種子放入漏鬥之中,果然随下方漏洞進入漏筒,有順漏筒延漏腳而下,同時漏腳底部犁片在推進過程中翻土開溝,種子落入溝中。
三壟并行,種子掉在三壟,不偏不倚,每壟都妥妥當當。
劉據眼睫輕微顫了顫,頓時站不住了,也顧不得田地滿是泥土,一腳踩下去,跟在趙過身旁一邊觀察一邊前行,走過一圈,眸中光亮越來越盛,欣喜道:“行進速度也不慢,相反比單腳木耧還要快一些?”
趙過頓住,不曾想他非但懂農具結構,明白關竅,連這等細節也看得如此精準。
往日在鄉裏,聽多了他人的取笑打趣,個個都覺他異想天開,認為世間即便有改進農具之法,也不是他們這等人家能成的,因而一味玩笑,甚至不曾認真瞧一眼他的農具,更不曾費心詢問根底。
除了一直支持他的妻子,這是第一個認真來了解他的農具,并一眼道破關鍵的人。
趙過渾身血液翻滾,心潮澎湃,看向劉據的眼神越發炙熱:“是。草民對底部的犁片做了些許改進,使其推進開溝更為順暢,因而即便要同時兼顧三壟,速度也比以往快。”
劉據點頭,卻又微微蹙眉:“播種确實好用,但犁地似乎稍有欠缺。”
趙過低首:“是。犁片可推進開溝,若用來犁地,也使得,但淺犁還行,深耕就不大合适了。”
所以他剛剛才說更偏播種,因為本質還是播種工具,對于犁地,只能在條件有限的情況下湊合将就。
劉據也不惱,能播種就已經很好了,他擡頭看向趙過:“可對比過單腳木耧與尋常鋤刀,增進幾何?”
說到此,趙過眸中亮光大盛:“草民在自家田畝試過的。用此耧播種,效率為單腳木耧之四倍,與用鋤刀翻地相比,就更多了。”
劉據大喜,眼睛眯起來。
嗷嗷嗷,他就知道匠藝大賽,給予重賞,走街串巷敲鑼打鼓宣傳必定是有用的!
看,人才不就來了嗎!
劉據指着農具道:“你制的,可有名字?”
“未曾正式取名。草民與拙荊叫三腳耧,有時也叫耧車。”
耧……耧車?
劉據呆住,他記得彈幕提到過耧車,還說過發明耧車的人是……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趙過:“你叫什麽?”
“草民趙過。”
趙過?趙過!
竟然真是彈幕提到的趙過!
劉據睜大眼睛。卧槽,彈幕誤他!什麽鬼的這時候沒出生或還是個孩子!不曉得人家生卒年你直接說不知道不行嗎,作甚亂講。
淦,果然彈幕不能全然不信,畢竟還是有點有效信息的;但也不能一味相信,這群人太不靠譜了,會被帶溝裏去。
虧得他機靈搞出匠藝大賽,不然豈非要錯過?
劉據咧嘴,目光熱切:“那你知不知道代田法?”
代……代什麽田?田什麽法?
趙過一臉懵逼,雲裏霧裏,試探着詢問:“殿下具體指什麽,可否詳細說說?”
劉據:……我要是知道還問你作甚,我就知道個名字。
惹,這該死的彈幕。不想聽的廢話一大堆,真正有用的東西偏不提。
劉據暗自咬牙,在心裏将彈幕罵了一百遍,一聲長嘆,有點遺憾,卻并不氣餒。畢竟趙過他都找到了,代田法還會遠嗎!
看趙過的表情,這會兒他應該還沒想出來,但他年輕,還有無限潛力,早晚會有的!
“罷了,你聽不懂也無妨。總歸以後若有其他想法,不論關乎農具還是農田,亦或其他,都告訴孤,知道嗎?”劉據笑眯眯。
“是。”趙過迷茫點頭,可心裏卻還記挂着大賽,猶豫開口,“殿下,那草民……草民這作品算通過初賽了嗎?”
“算,當然算。”
劉據點頭肯定。畢竟他辦大賽就是為了尋找有巧思會創新的人才,若趙過都不算,其他人就沒有能算的了。
趙過欣喜若狂,連忙跪拜:“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劉據讓他起來,不經意瞧見他的鞋。鞋底脫落,腳趾頭都露了出頭,甚至可見上面的紅腫血痂。該是一路急切趕往長安走出來的。
再看他的衣服,灰塵仆仆,滿是褶皺,有些地方還破了洞。
劉據心情一時有些複雜,收斂目光問道:“你剛到長安,還沒找到落腳地吧。不如就住別院好了。”
“啊?殿下,這……這使不得的。殿下別院怎可讓草民入住,草民可以自己尋驿館或借住之所。”
劉據擺手:“雖是孤的別院,但孤并不住,是專為大賽所設。裏頭有諸多廂舍,孤一早就說了,若有外鄉人落腳不便,可申請院內房舍。再說三日後便是複賽,複賽采取封閉式,參賽人員都是需入住的,有何不可?”
若是這般,自然無不可。
趙過不再拒絕,只又謝恩磕了幾個頭。
劉據命人用馬車送他回去,特意吩咐柏山私下贈套衣服鞋子,又令院內夥食不可怠慢。
人才啊,雖然還沒參加完複賽,不知複賽表現如何,但光是一個三腳耧就值得厚賞了!
劉據喜滋滋回宮,不回住處,徑直往溫室殿去。
如今酷夏已過,劉徹又搬了,從清涼殿搬到了溫室殿,但所謂搬,其實兩邊各色物件都齊全,也只是劉徹自己換個窩睡覺而已,兩個“窩”還挨在一起,相當方便。
劉據一路笑靥如花,入殿時眼睛還笑眯眯的,但很快身形便頓住了。
殿內除劉徹外還有別人,是位女子,看裝扮乃宮妃衣着。可他在後宮從未見過,莫不是父皇新晉的美人?
那美人福身見禮,劉據不知她品級,不便稱呼,就簡單點點頭算是禮貌回應。劉徹也沒有要介紹的意思,随意揮手,直接讓美人退下。
畢竟美人哪有兒子重要,兒子來了,還要什麽美人。倒是劉據目送美人出殿,忍不住多瞧了幾眼,歪着頭神色迷茫。這美人好生漂亮,但他面露疑惑不是因此,而是覺得有些眼熟。
劉據小聲嘟囔:“怎麽好似在哪見過?”
劉徹聽聞,動作稍滞,目光心虛地閃爍一秒,轉瞬恢複如常,笑道:“理她作甚。今日是你那匠藝大比初賽截止之期吧,這麽高興,可是有不錯的作品?”
一問起這個,劉據想到自己的來意,瞬間将美人抛諸腦後,高高興興說起三腳耧來。
劉徹表情逐漸嚴肅:“真這麽好用?”
“我親眼所見,可以三壟并行,确實好用。而且觀他展示時的表現,他所說效率可以高出單腳耧四倍,應當不虛。即便不精準,也大差不差。”
劉徹正色起來:“若如此,朕當親自瞧瞧。”
轉頭瞥見窗外天色,日暮低垂,今日必來不及。
劉據輕笑:“現在不是播種之期,暫且用不上,所以父皇不用着急。匠藝大比複賽在即,可以等複賽結果一起看。”
劉徹挑眉:“你就這般确定複賽能有不錯的收獲?”
“父皇,你該相信咱們大漢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天下不是沒有人才,而是缺少發現人才的眼睛。”劉據昂首,驕傲道,“我就是這雙眼睛!”
譬如趙過,若不是他舉辦匠藝大賽,困于鄉野,要被發現,不知等到何時呢。
見他這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劉徹忍俊不禁。
“好,朕聽你的,等你匠藝大賽的結果。”
劉據小尾巴搖起來,在父皇面前誇下海口,立了個“軍令狀”,對待匠藝大賽,态度便更認真了幾分,回到東宮就開始書寫腦子裏早就設想好的考題,并查漏補缺,看有沒有被遺忘的要點。
三日後,複賽開始。
參賽選手齊聚別院,劉據上臺說了段勉勵之語,然後由柏山宣布規則。
複賽為期五日,這五日所有選手均需住在別院。
別院為每人準備了廂舍,一人一間,請所有選手創作作品皆在房中完成,防止他人偷瞄、抄襲、借鑒的可能。
賽事期間,一應飲食皆有別院負責。選手們的作息由自己決定。
若有所需要,不論是創作所需器具,還是生活所需用品,都可向院內管事索要,官方為衆人提供能力範疇內可以給予的一切服務。
大賽期間不可出別院,但可以出房間。
若在房中憋悶太久,覺得腦子混沌,思路不清,想醒腦的,可以在別院內自由走動,但不可進入其他選手房內,不可争吵打鬧,不可尋釁滋事。
規則說完,劉據點頭,柏山令人張貼并高聲誦讀考題。
考題一:直轅犁。
特點:由犁頭與扶手組成,犁柄中間設置短柄,可供使用時通過腳踏推動前進。
考題二:曲轅犁。
特點:改直轅為曲轅、短轅,增加犁評,可活動犁盤等,使其回轉靈活,且能适應深耕與淺耕的不同需求。
考題三:水轉翻車。
考題四:龍骨翻車。
後兩項并無結構特點描寫,唯有兩幅簡筆畫。其後寫有作用目的。
水轉翻車:利用水流沖擊力來驅動輪盤轉動,将低位河流之水提上高位供農田所需。
龍骨翻車:可使用人力或畜力,手搖或腳踏,刮板式連續提水,将低水提至高處,用于灌溉。
四個考題,選手不必每個都做,只需要選擇其一即可。根據特點描述與作用介紹進行設計。描述不全,選手需自行補全結構,使其符合設計目的。
話語畢,全場嘩然。
大半人懵逼當場,另外小半人驚呼不斷,竊竊私語。
他們想過太子的考題絕不容易,卻怎麽也沒想到竟這般難。
世上有木犁他們知道,但直轅犁曲轅犁是什麽,水轉翻車龍骨翻車又是什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尤其特點如此簡潔,作用更是一語概之,能從中獲取的信息少之又少。若說後兩者有畫,但那畫特別粗糙,輪廓不清,對于部位詳情,機括設計等等,更是全然沒有,無法得知。
趙過與公輸慶陷入沉思,自認高人一等的公輸野目瞪口呆,眉宇緊皺。
柏山言道:“還有什麽疑問,現在可以提。”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誰鼓起勇氣問道:“這上頭的信息實在太少了,可否将這些物件的特點與結構說得再清楚些?”
柏山看向劉據,劉據睥睨一眼:“孤若知道這麽詳細,還要你們作甚!”
衆人:……
“那……那可否再提點兩句,兩句就行,不然一句也可。現在這點東西實在是……實在是讓人無從下手啊。”
劉據嘴角輕撇:“若好下手,還要你們作甚!”
兩個還要你們作甚,讓衆人讷讷不敢言。
大家都退了,公輸野只得自己咬牙上前:“殿下,五日時限太短,若不能給予更多信息,不知可否延長時限?”
劉據想了想,五日要讓人做出其一,确實有點強人所難。
他思慮片刻,言道:“那便七日吧。賽後若有所得,孤還有許多事要辦,再晚都要正旦了。
“不過,念在考題難度确實頗高,你們若能做出實物自然最好。
“若不能也不強求。可以先畫設計圖紙,若設計圖紙也無法及時完成,只需心中有思路有想法的,記錄下來都算。
“不論圖紙還是思路想法,都可以作為你們的‘作品’,根據其可行性進行審核打分,以作成績排名。”
衆人松了口氣,若是如此,雖然仍舊很難,卻可以一試。
公輸野張嘴還想再争取一番,劉據目光淩厲:“你看這像菜市場,孤像賣菜的嗎?”
公輸野:???
劉據呵呵:“少跟孤讨價還價!”
公輸野:……
“好了,考題已出,比賽從此刻開始。拿上你們的木牌,按照木牌編號讓仆從帶你們去廂舍吧。七日後,孤再來審閱你們的創作結果。”
話畢,劉據甩袖,揚長而去。
留下衆人一個個苦瓜臉,一邊拎着木牌前往後院,一邊搖頭哀嘆:果然這一飛沖天的機會不是這麽好得的。
但都走到這一步了,誰甘心放棄呢?
不管了,拼一把吧。
唯獨兩個人一直未動,看着張貼在牆上的考題,伫立良久,沉思不語。
周遭也無人去打擾,直到日升中空,院內仆從開始給各位選手派送午食。兩人才回過神來,恍然發現對方的存在,皆是一愣,随即禮貌點頭,各自轉身離開。
第一日,風平浪靜,選手們都在屋中苦思冥想。
第二日,同上。
第三日,期限眼見即将過半,可設計思路全無,有些人開始着急了,卻沒得辦法,只能抓耳撓腮。
第四日,公輸野放下筆,看着竹簡上零星的思路記載蹙着眉。
他雖有些靈感,卻不多,連設計圖都畫不出來。七日,時間還是太短了,若多給他些時日,莫說圖紙,便是實物,他也定能做成。
然而時間遠遠不夠,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正思索着還能從何處下手改進思路設想,忽聞窗外咳嗽聲,擡頭一瞧,三弟公輸明站在不遠處擠眉弄眼。
公輸野無語,将竹簡收好,走出房門,狀似吹風閑逛,來到公輸明身邊,兩人一前一後,輕聲低語。太子禁相互串門,卻沒禁院內遇到交談。
“說吧,什麽事?”
公輸明問:“二哥可是有思路了?”
“略有一些。”
公輸野語氣還算輕松,因為思路不全,想法不多,他好歹有所得,旁人呢?
這幾日他聽到周遭都是哀嚎之聲,可見他做不到的,未必有人做得到。
所以即便只是些許思路,可能也夠他取勝了。
他轉而問公輸明:“你呢?”
“也有一點”
公輸野颔首,對此并不意外,他們公輸家的子弟,總歸不會差的。他又問:“大哥那邊如何?”
公輸明搖頭:“不知。大哥這幾日沒出門。我去他廂舍附近,特意鬧出聲響,但他不知埋頭做什麽,壓根沒發現我。此乃太子別院,我不好動作太大,只能作罷。”
公輸野了然:“大哥應當也有主意了。回去吧,既有思路,把思路記下來,還有三天,再用心琢磨琢磨。咱們兄弟這回比一比。”
公輸明不動,神色猶豫,欲言又止。
公輸野蹙眉:“怎麽了?”
“二哥,我看到趙過去後面找鐵匠了。他應當是已有完整設計,讓鐵匠配合他制作鐵器部分。”
公輸野身形一滞。院內太子安置了好幾個鐵匠,就是為了供他們所需。
他心神一緊,怎麽可能呢。怎麽會有人短短幾天就有了完整設計!還有讓他最為疑惑的一點,趙過是誰?
公輸野滿面疑惑,畢竟是兄弟,公輸明一瞧就知他心意,解釋道:“二哥可還記得當日與我們一起趕在截止日上交作品之人?”
是他?
公輸野面色更難看了幾分。當日剛巧碰上,事後聽聞對方也進了複賽,他特意找人打聽過。
據說其為鄉野農戶,并無師承,對匠藝之道別說精通,懂得都少,全靠自己摸索出零星點點。
他本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居然告訴他,對方這麽厲害,有了完整構思與設計,竟已經着手制作了。可他呢,他還處在思路摸索當中,何其大的差距!
公輸野不是沒想過自己未必能拔得頭籌,大哥功力勝于自己不說,天下之大,莫非就沒有其他人才了?早年盛極一時的墨家,誰說得準就一定沒人了呢?
但若輸給自家兄弟他可以接受,輸給墨家他可以接受,輸給其他名門他也可以接受,可偏偏是趙過,為什麽又是這等賤民!
一個柏山踩在他頭上,當了他的主考官還不夠,憑什麽再來一個!
公輸野雙目赤紅,手握成拳,氣怒交加:“看到他要做什麽嗎?”
“沒有。鐵匠得了太子指令,需對要求他們配合之事與人全程保密。我不便探聽。不過……”公輸明瞄他一眼,低着頭,不知該說不該說。
公輸野恨恨道:“說!”
“我……我假裝吹風閑逛,溜到他廂舍附近。雖說他因家貧前兩日就住在別院裏,但為了公平公正,賽事開始後的房舍分布是當日衆人抽簽決定的。
“他運氣不大好,抽到的廂舍位于角落,日光照射弱。此地是太子為大賽臨時所設,品日太子并不用,因此沒有安裝玻璃窗戶。為了使屋內足夠明亮,他将窗戶全部打開,靠近窗前,以借日光。
“我到時,他正在專心制作手中農具,瞧模樣,似是犁,且大概率還是比直轅犁更難的曲轅犁。鐵匠只會幫忙冶煉鐵制部分,其他是需要我們自己動手的。
“他一邊對照圖紙,一邊思索着削木頭,已經做了大半。因竹簡不好刻畫,他畫圖所用乃絹帛。那會兒正巧有股風來,卷起絹帛吹到窗外,離我不遠,我瞧見了。
“絹帛上的圖畫得并不好,他應當從未學過繪圖,但至少将設計關鍵都描了出來。二哥也知我們自幼便學這個,比旁人更懂。
“所以哪怕他畫得粗糙簡陋,我不過匆匆一瞥,他就拾了回去,但我仍舊看明白了。”
這話讓公輸野一愣,眼珠轉動:“你能複刻出來?”
“我能畫的比他更好更精細。”公輸明說完一嘆,低首看着鞋尖,內心掙紮:“二哥,我不甘心輸給他。但我更知道終歸是他人巧思,不是我們的,我們用不得。”
“用不得……”
公輸野呢喃着這三個字,神色閃爍。
公輸明眉頭一跳:“二哥,你莫這樣。我只是心裏不舒服,想找人傾訴,也是想讓二哥心裏有個底,千萬莫要輕敵,更別覺得有些許思路便可取勝。
“這別院藏龍卧虎,趙過去找鐵匠是我無意中瞧過,可焉知出了他,沒人找鐵匠,又或是沒人有其他更好更完整的構思?
“所以二哥,就如叔父與大哥所言,我們不可大意。還有三日,我們還有機會。”
怕他想岔,公輸明又補充道:“此乃太子親自督辦的大比,若出了剽竊他人構思之事,太子定不會輕饒。而且趙過找到鐵匠合作,必然與鐵匠溝通過需要的東西,恐還給他看過圖紙。或許可以為他作證。”
或許,也就是并非一定。
趙過所做為農具,農具大部分為木制,需要鐵器的地方不多。趙過很可能只與鐵匠說過鐵器部分的構造,對于全貌,鐵匠未必知曉。
公輸野心思微動,念頭剛剛閃過,“定不會輕饒”的語句在耳邊回響,他心頭一抖,趕緊将想法從腦子裏晃掉。不行,風險太大了。
一招不慎,身敗名裂,他不能做。
可要讓他接受現實,認輸給一個賤民,他又百般不願。
怎麽辦?
公輸野心念百轉,忽然想到一個“絕佳”的“好”主意,
對,若是這樣,指不定不但能毀掉趙過,還能毀掉諸多競争對手,甚至……
如果自己負責的賽事上惹出這樣的亂子,身為主考官的柏山是不是難辭其咎?一個辦事不力,監察不嚴跑不掉吧?
越想公輸野越是興奮,內心無比竊喜。
他吩咐公輸明道:“把你看的到畫出來給我。”
公輸明蹙眉,公輸野又道:“放心,我不會竊用,不過是想看看能否從他的構思中得到靈感,進而完善自己的思路。”
公輸明抿抿唇,當即應下:“好。”
因時間緊迫,公輸明動作很快,當天就将圖紙畫出來交給公輸野。公輸野拿到手便偷偷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宮中。
劉據正在校場習武。沒錯,他也開始正式習武了。說是正式,乃因此前偶爾練過些基本功,但沒系統性學習。
如今總看姐姐們練,劉據有點手癢,心念既起,劉據就壓不住了,跑去同劉徹一說,劉徹直接應允,十分爽快地指了霍去病當師父,曹襄做陪練,還令衛青得空就來指點。
曹襄就算了。大将軍兼冠軍侯何等人物,給他這個稚子教學,彈幕得知後直接刷屏吐槽,各種“大材小用”“殺雞焉用牛刀”“大炮轟蚊子”等語句層出不窮。
劉據隔着時空都能想象他們大泛酸水的模樣,宛如恰了一百個檸檬。
但那又怎樣!大将軍冠軍侯怎麽了,他還是太子呢。更何況這倆一個是他舅舅,一個是他表哥,就算父皇不點他們出來,他們還能不管他嗎?
不管誰做他的師父,這倆都是會指點他的好嘛!
所以劉據對彈幕所言不以為然,反倒覺得父皇“奸詐”,如此一來,正經老師都省了。
哼。
劉據哼哼唧唧開始習武,早就将心底對霍去病“渣男”的那點小脾氣丢開了。畢竟他其實很清楚,一切都是姐姐單相思,同表哥不相幹。
他心裏不舒坦也不過因為霍去病當日說的話剛巧踩在他的痛點上,适當耍耍孩子氣無妨,真要為此怨上表哥,或是做出過分之舉,便是他不對了。他才不是這種人呢。
相對的,霍去病也沒放在心上。表哥表弟,時常打趣互怼,但誰會拿這種小事記仇啊。
所以二人,一個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差事”,一個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師父”。
劉據似模似樣打完一套拳下來,就見燕綏已候在旁邊。
劉據直接開口詢問:“發生何事?”
燕綏如實将公輸野暗地裏的小動作一一告知。
曹襄睜大眼睛,表情宛若發現“大傻逼”,一言難盡。
霍去病直接嘲諷出聲:“還是公輸家子弟呢,就這點能耐,贏不得更輸不起。腦子還不好使,自作聰明。”
再看劉據,眼珠滴溜溜轉動着,不覺得生氣,反而有些許興奮。
霍去病:……???
他面露狐疑:“你放他進複賽,不會是故意的吧?早猜到他會搞事?”
劉據白他一眼:“怎麽可能,我又不是神仙,能掐會算。放他進複賽,一來是因為他的作品符合複賽的标準;
“二來多兩個公輸子弟,也能給其他選手多點壓力,刺激下他們的潛能。至于別的,我不知道,也無所謂。”
劉據聳肩:“他若安分便罷,不安分,我正好缺只殺雞儆猴的雞。”
殺雞儆猴?霍去病挑眉。
劉據眯起雙眼:“大賽獎賞豐厚,而且可以入我門下,甚至成為我的心腹近臣。利益越大,越容易讓人滋生賊心。
“我要震懾住一衆魑魅魍魉,讓格物司成為一方淨土,專心研制格物之需,最好從一開始就展示出手段,讓某些人斷了心思。”
霍去病眨眨眼,小不點想得還挺深遠,挺有想法。
曹襄點頭贊同。
燕綏試探問道:“殿下,那現在可要出手阻止他?”
“不,由他去。”劉據眼珠轉動,嘴角勾起,“現在出手太早了點,效果有限。更何況,若不讓他作一作,怎麽能顯示出我早前精心布置的重要?”
想到自己在別院的安排,劉據笑得宛如狐貍:“我可太有先見之明了。”
自賣自誇,滿臉我真聰明,我真厲害,我簡直天下第一棒的表情,一點也不害臊。
霍去病無語至極,曹襄忍俊不禁。
劉據眸光閃動着,滿臉雀躍期待。
且讓他看看,都有誰會中公輸野的“計”。
他要選人納入門下,看的可不只是才能,還有人品。公輸野此招甚好,不但自動進籠子做了他的“雞”,還可以幫他做個粗淺篩查,把才能過關但人品不合适的人剔除掉。
看,好處這麽多,為何要阻止呢?将計就計,穩坐魚臺,将衆人舉止盡收眼底,最後關頭一舉拿下,盡顯威嚴不好嗎?
所以這公輸野啊,來得正是時候。簡直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真好人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