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劉陵站着進宣室殿, 被擡着出來,劉據一戰成名。
但這個“一戰成名”跟霍去病的“一戰成名”完全不一樣,劉據一點也不想要。
可劉徹跟霍去病顯然沒管他想不想, 表面點頭哄着他:“對對對,不是你, 是她本來就受了內傷, 與你無關”。
眼神卻已經暴露了一切, 赤裸裸表達着同一個意思:他們齊齊刷新了對自家兒子/表弟的認知。
霍去病甚至半開玩笑地說:“陛下, 不如下回跟匈奴大戰,你考慮考慮讓小表弟先去陣前說幾句,指不定刀槍未出,光用嘴就能說吐血幾個。”
劉據臉色瞬間垮下來,連連跺腳, 叉腰大罵:“表哥最壞,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可惜這話對霍去病半點威脅都沒有,反而引得他哈哈大笑,就連劉徹也忍俊不禁。
劉據十分郁悶, 但有人比他更郁悶, 那就是劉陵。
醒過來後, 她沒再攀咬衛青, 卻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攀咬出更多人。什麽廷尉張湯,蓋侯王信,中郎東方朔等等。
不管是比她年紀大的,還是比她年紀小的, 亦或是與她年歲相仿的, 全都不能幸免。呼啦啦拉下小半個朝堂,并仍在持續增加。
一時間朝堂風起雲湧, 人人自危。沒被“點名”的憂心下一個點到的就是自己,被“點名”的一邊忙着面聖喊冤,一邊在家裏跳腳大罵。
“我不過是見她的升平樓賺錢,跟着撈了點。其他的我什麽也沒幹,什麽都不知道!”
“能賺錢誰不想跟着她賺。可謀反?我就是腦子進水了也不可能去沾這種事。我不就收了點利錢,怎麽到她嘴裏就變成是收了淮南厚禮了。不帶這麽冤枉人的!”
“我呢?我更冤,我跟她連生意關系都沒有,利錢都沒收,就宴會上同她說了幾句話,還是宮中宴會,這都能被她說成我是在幫她與淮南傳信!”
“瘋子,瘋子,這簡直就是個瘋子。”
“陛下怎麽還不砍了她,再這麽任由她說下去,是不是整個朝堂都成她的人,與淮南有勾結了!”
……
謾罵詛咒之聲不絕于耳,衆人一致高喊“污蔑,這是‘污蔑’”,并請求與劉陵當堂對質,就在這個時候,一則信報從遠方傳來,李沮與公孫敖已全面鎮壓淮南與衡山。
淮南王劉安與衡山王劉賜兵敗自盡,其餘人等全部抓拿,不日便可押解入京,等候陛下處置。
消息傳到獄中,劉陵眸光微微閃動了一下,雙手不自覺收緊。早就料到的結果,可等它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心髒抽痛。
劉陵閉眼深呼吸好幾個來回才平複情緒,雙手放松。
因着出身皇族,即便到了此等境地,其他侍從屬下都挨了一輪又一輪酷刑審訊,唯獨劉陵例外,刑罰不加身,仍舊保留着基本的體面。
甚至在她的強烈要求下,獄卒還給了一桶水一面銅鏡一把梳子。
劉陵就着這些東西梳洗淨面,為自己整理儀容。她釵環盡去,好在從獄中找到一根斷裂的細木棍,勉強能挽起來。
打扮完畢,劉陵對鏡呢喃:“可惜沒有口脂。”
她一生愛美,臨死前自然也要儀态得體,容貌清爽。但條件有限,也就不能多做計較了。
到底是翁主,解去釵環與表面飾品已經足夠,誰敢來搜她的身?
劉陵伸手拿起杯子,倒了半杯水,從腰帶的夾層裏取出一顆綠豆大的藥丸丢入杯中,入水即溶。
劉陵端起,仰頭飲盡。
不久,獄中傳來喧嚷之聲,獄卒們腳步紛亂,有人匆忙出去報信,有人驚慌大喊:“翁主自戕了。”
另一邊牢房的侍女聽聞,驚坐而起,連牽扯到身上的傷口都渾然不覺。她心神大震,嘴唇蠕動,淚水滴滴滑落。
半晌後,她掙紮着起身跪下,面朝前方牢獄方向,伏地磕頭,啞着嗓子說:“恭送翁主!”
聲音細微卻又好像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她知道淮南事敗,翁主是必死的。翁主也必須死。這是她們一早約定的信號。
不論外界消息如何緊張,只需翁主不死,就代表事情尚有轉機,未到絕境;相反,一旦傳出翁主死訊,就代表局勢緊急。
這是在告訴桑枝,需護小郎君速退南越。小郎君長成前不可再入中原。
侍女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緩緩睜開,眸光堅定。作為劉陵心腹,她當然明白劉陵的苦心,也知道劉陵的謀算。
翁主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如今翁主去世,剩下的就交給她吧。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遍布的傷口,想着,等下一次審訊便可将該交待的都交待了。至于無法交待的,她自然不會說,也不會讓人察覺出半點來。
侍女忠誠感天動地,劉陵麾下被洗腦的人亦不在少數,但也不是每一個都如此。
譬如安陵邑某位。
小院內。幾個女子圍在一起,面上滿是悲痛與彷徨。她們內心忐忑,茫然驚慌,不知所措,唯有找到一直看管教導她們的主心骨,尋求幫助。
“姑姑,翁主沒了,我們怎麽辦?”
被喚作姑姑的人張着嘴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翁主告訴過她怎麽看管這些人,怎麽培養這些人,可翁主沒說過,若自己不在了,她們該何去何從。事情發生的太急,變故太快,翁主沒來得及給她任何指示。
那日翁主緊急召集人手,她不在長安內城,也不在長陵邑。翁主的人馬多在這兩處,而她們是另有任務的。
她負責教導這些女孩子,而這些女孩也只負責學習如何伺候陛下,如何讨陛下歡心,以便更好更快得寵。其他事,她們都不參與,也素來不理會不過問。這是規矩。
因而她這邊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她手中無人也無能力,只能關注着事态發展,幹坐着等,什麽都做不了。
她等來等去,希望等到一個奇跡。可事實證明世上沒有那麽多奇跡,有的唯有噩耗。
淮南兵敗,翁主身死。
不說這幾個女孩子茫然,姑姑也很茫然。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從屋外進來:“姑姑。”
衆人回頭看她,皆是怔愣。此人她們認識,名喚撷芳,是幾個女孩中容貌最好,學得最努力,效果最佳的。
此刻她一身素白孝衣,頭上簪着白花,手中托着酒壺,眼下尤有淚痕。
“姑姑,翁主去了。”她微微低頭,聲音輕緩帶着無盡悲傷,“我不想讓翁主孤孤單單地走。”
一句話讓姑姑頓在原地。
撷芳繼續:“朝廷早有準備,動作迅猛,即便還沒查到我們想來也快了。與其坐着等死,等着被他們羞辱欺負,酷刑加身,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還能得個痛快。”
姑姑身形一顫,這話她最有感觸。當年她姐姐被人誣陷入獄,就是在獄中被人糟蹋死的。這事她告訴過幾個女孩,因而在場之人都面色大變。
撷芳又道:“我聽說廷尉張湯手段十分狠辣,若落入他手裏,只怕……”
只怕如何她沒有再說,可她們都聽聞過張湯之名,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長安戒嚴,長陵邑戒嚴,安陵邑戒嚴,處處都戒嚴。我們躲不開,逃不了,呆在這裏猶如籠中困獸。
“不說營救翁主、為翁主報仇,我們就連見翁主最後一面、為翁主收屍都做不到。既然如此,不如随翁主而去,黃泉路上與翁主做伴。”
撷芳放下酒壺,神色怔怔:“這裏頭是毒酒,毒性烈,速度快,想來不會太痛苦。”
她擡頭望向衆人:“我本是孤女,家中遭難困苦無依被翁主所救的。若沒有翁主,我早就死了。
“所以,我決定了,翁主生,我追随她。翁主死,我亦追随她。姐妹一場,我特來與你們道別。還有姑姑,多謝你這些年的照顧。”
說完,她端起杯子就要喝。
“且慢!”
一個女孩叫住她,露出一絲輕笑:“別以為只有你對翁主忠心。我們誰不是走投無路被翁主所救,誰不是深受翁主大恩。你願生死相随,當我們不願嗎?”
她摸一把眼淚,仰頭道:“左右都是死,我為何不自己選個死法。你且等等我,我去換身衣裳,同你一起上路。”
有她開了頭,其他女孩紛紛道:“對,我們也一起。”
姑姑大受觸動:“翁主沒有白救你們一場。好,既然已無活路,與其落到張湯之手,受盡折磨與屈辱,不如我們大家死在一起!”
于是,衆人回屋翻找衣裙,白色衣裙不好找,但素色偏白是有的。大家一一換上,又在院子裏尋了白花摘下戴在鬓角,重新坐下來,一人手捧一只酒杯,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撷芳所說速度快是真的很快,不過片刻,她們就陸續倒地。
沒有人看到,在所有人都倒下之後,撷芳眼睫微微顫了顫,她等了會兒,确定身邊再無動靜才緩緩睜開眼睛,站起身來。
她看着曾經的姐妹與教導姑姑嘴角輕輕勾起。
朝廷查得嚴,她們一群人,想逃自然不可能,但若只有她一個,卻是能賭一把的。
什麽随翁主而去。翁主沒了,她們也自由了,不是更好嗎?
她才十多歲,還有大好人生。她不想死,所以她得給自己找條活路。這處據點朝廷必會得知。只有據點毀了,據點裏的人全死了,事情才算結束。
也唯有如此,知道她秘密的人全不在了,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的自由。
撷芳摘掉頭上白花,來不及更換衣服,直接在外面套了件深色的曲裾,手一揮,打落燈火。她沒有走門,而是悄悄從院牆翻出去。牆外是僻靜小巷,正逢黑夜,寂靜無人。
撷芳落地後沒有停留,匆忙離開。就在她離開後不久,朝廷人馬趕到,前門後巷全部堵住。
撷芳藏在看熱鬧的人群裏,特意用脂粉遮掩過妝容,使自己不那麽惹人注意。
她冷眼看着院落火光沖天,看着官兵忙忙碌碌,看着偶有一兩具屍體被擡出來。
她聽到官兵議論:“火勢越來越大,不能再進了。會出事的。”
“裏頭還有好幾個人,我查過,全死了。只有一個昏昏沉沉,嘴裏還念叨着追随翁主給翁主殉葬。都說淮南翁主是瘋子,她手下這群人也全是瘋的。”
“雖瘋,卻也算得上忠心。”
……
她仔細聽着,确定他們并沒有發現有人逃離,心中微微松了口氣,如此更好,等這把火燃盡便什麽都燒沒了,她就可永遠消失。
撷芳眼睑微垂,握緊了手中的玉佩。
魚形玉佩,玉質并不太好,雕工也一般,不怎麽值錢,卻是她的寶貝。
這東西原本是劉陵尋來的,是為她入宮假造身份需要用到的信物。只是突生變故,計劃擱淺。
如今劉陵不在了,但信物還在,機會便在。
撷芳轉頭看向皇宮方向,那是一條通天大道,成為後妃,寵冠後宮。
她想試一試。她前半生過得苦,經歷過颠沛流離,如狗一般對人搖尾乞憐以求一頓溫飽;後來雖然被劉陵所救不再挨餓,卻仍舊受盡打罵與拘禁。
後半生,她想要甜,有多甜要多甜。
她也想要過一過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
撷芳将玉佩收入懷中,再次回頭看向小院,被遮掩過的容顏即便看不出往日美貌,可一雙眼睛仍舊澄亮有神,雙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星光。
她嘴唇勾起,暗自在心中呢喃:
此後,世上再無撷芳,她會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
********
南越太子府。
說是太子府其實并沒有打相應的招牌,畢竟這裏不是南越,而是長安,因此宅門上只寫了簡單的趙宅二字。
可宅子的主人卻真真切切是南越太子趙嬰齊。
十多年前,閩越國對南越國發動戰争,南越不敵,遂向大漢求援。劉徹派大軍平定閩越之亂,此後又遣使者表彰南越王趙胡忠于臣屬之職,請他入京。
趙胡害怕自己來了會被扣留長安再回不去,便稱病言無法啓程。但病總有痊愈的一日,這辦法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若是拖得太久恐惹怒大漢天子。
于是趙胡想了個主意,“死”兒子不“死”自己,遂讓太子趙嬰齊代替自己前來盡忠,将其送至長安充當劉徹的侍衛。
既是侍衛,也是質子。
也因為這點,他與其他侍衛不同,有些旁人沒有的優待,還有一處不錯的居所。
如今的長安若論狹義唯有宮城這一片,若論廣義則可分內外。
“外”指的是周邊各陵邑,“內”指的自然是內城。若說“外”是首都副中心,那麽“內”就是正中心的心髒。
鑒于內城多為皇家宮殿群,能在此居住的貴族與官員都非同一般,與長陵邑的顯貴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府邸中又有一些地理位置優越且規模格局都極佳的,位于未央宮北門附近,稱為“北門甲第”。①
衛青的大将軍府就在此處。
趙嬰齊的居所也在,同劉陵的翁主府遙遙對望。
他在這已經住了十年。劉陵可在淮南王入京進獻朝賀之時與家人相見,亦能在父母壽辰之際提前上禀回家,他卻不能。
十年,他已經十年遠離故土,困宥一隅,不得自由了。
侍從進來時,趙嬰齊正對着窗戶,望着翁主府的方向出神。
侍從猶豫一瞬,終是走了過去,輕聲道:“主子,剛得到的消息,劉陵翁主于獄中自盡,已經沒了。”
趙嬰齊神色閃了閃又歸于平靜,淡淡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侍從又道:“聽說那些原本骨頭硬嘴巴緊的侍女屬下也漸漸開了口,招出了許多東西。
“譬如翁主如何網羅孤兒孤女秘密培養為她所用;
“譬如如何通過升平樓拉攏了皇親權貴,不動聲色從他們身上攫取消息;
“譬如如何一邊籠絡了陛下身邊的近侍,一邊掌握他們的致命把柄。
“甚至聽聞好幾個探子還是利用這些人的人脈關系送進宮的。”
趙嬰齊仍舊點頭,沒有說話。
侍從神色焦急,憂心忡忡:“主子,她們會不會……”
趙嬰齊擡眸:“你怕她們會供出我?”
侍從欲言又止,答案顯而易見。自家主子與劉陵的關系即便少有人知,可那幾個心腹是了解的。這若是被翻出來,主子可怎麽辦!
趙嬰齊嗤笑:“你以為劉陵為什麽臨到死了,還要攀咬那麽多人?別人都說她瘋了。她行事确實瘋,但她不是真正的瘋子。她做每一步都有自己的目的。”
侍從愣住,一時沒明白過來。
趙嬰齊繼續道:“或許最開始攀咬衛青确實是想在陛下心裏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雖說她死局已定,不可能等到這顆種子萌芽。
“但她不好過,自然不會讓別人好過。臨死前給敵人埋坑是她的作風。可惜這步棋被劉據一個小小稚子給毀了。既然此路已經走不通,她只能換個方式,就當自己被刺激狠了大肆發瘋。
“你且想想,若你是陛下,她攀咬一二人,你即便當時不信,是不是也會狐疑?可若她攀咬了大半個朝堂呢?”
侍從下意識回答:“絕無此種可能。”
趙嬰齊輕笑一聲。
侍從頓住:“主子是說,翁主此舉是為了幫主子遮掩?如此即便供出主子,在大半個朝堂的人裏也不顯眼,可信度亦不高?”
趙嬰齊搖頭:“劉陵手裏的人雖多,可真正緊要的秘密,她捂得嚴實,非心腹不能知。那幾個人對劉陵忠誠得很。沒有劉陵授意,便是劉陵死了,她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而劉陵?她還指望我給她的繁兒做退路呢。供出我,她的繁兒怎麽辦?只有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她的繁兒在南越才能好。”
侍從不解:“那她為何……”
“為了把水攪渾。”趙嬰齊轉動着手中的杯盞,繼續道,“水渾了,既在一定程度上給朝廷制造混亂,也吸引衆人注意,讓大家把精力都放這上面。如此更有利于她的繁兒在渾水之下隐身。”
停頓片刻,趙嬰齊嘴角微勾:“你也說那些人骨頭硬嘴巴嚴,張湯的手段審了兩輪都沒開口,怎麽突然就開口了?”
這點侍從倒不覺得有什麽奇怪:“淮南落敗,翁主已死,忠誠侍奉的主子都沒了,自身也無活路,再隐瞞毫無意義,自然便說了。”
趙嬰齊輕笑點頭:“就是如此。現今朝堂上的人,以及陛下都會這麽想。
“暴露被擒,刺激發瘋,試圖拉大将軍甚至半個朝堂下水,極力給陛下添堵,不讓陛下好過。是不是很符合劉陵的性格與行事作風?
“待淮南戰敗、父王身死的消息傳來,一切都成虛妄,她的死期也到了。不願亡于敵人之手,不願受敵人高高在上的聖旨判決,不願被掌刑之人屈辱斬于刀下,于是親手自盡維持最後的體面,是不是也符合她的性格與行事作風?
“淮南沒了,翁主沒了,屬下們沒了可效忠之人,堅持毫無意義,因而供出所有,以求自己在死前少遭點罪,是不是更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侍從狐疑:“難道不是嗎?”
“是。”趙嬰齊點頭,“這些都是,都沒錯,卻并非全部。”
“全部?”侍從靈光一閃,“是為了繁小郎君?”
“有些東西她們不能不招。因為陛下會查,查得越久時間越長,揪出的根就越深。因此她們需要自己招。不但招,還得招得合情合理,毫無破綻,把所有謀算所有秘密一一攤開。
“就好像一個美麗的河蚌,她們将蚌殼蚌肉乃至裏面圓潤的白色珍珠全部捧出來,送給對方。
“唯有當你手中握着的河蚌蚌殼完好,蚌肉整齊,就連珍珠都又大又圓且多的時候,你才會覺得它是完整的,才不會想到其實在這麽多的白色珍珠之外,曾經有一顆細小而不起眼的金珠被人拿走藏了起來。”
趙嬰齊說完,侍從恍然明悟:“繁小郎君的存在鮮為人知,便連淮南王都不曉得。陛下就算是查只怕也極難發現,翁主竟還這般籌謀,果然謹慎。”
“事關繁兒,她自然會慎之又慎。”趙嬰齊輕嗤,“以劉陵的為人,若說這世上有誰是她真心以待的,唯有繁兒。就連淮南王劉安都只能勉強算半個。”
侍從忽然想到一事:“繁小郎君如今該前往南越了吧,接下來我們怎麽做?”
趙嬰齊搖頭:“什麽也不做,等着就是。”
侍從睜大眼睛:等?
趙嬰齊笑起來:“我确實與她有盟約。可她人都沒了,這盟約能否履行下去,能履行幾分,就得看繁兒的本事了。”
侍從蹙眉,略有不忍:“繁小郎君年歲尚小……”
“年歲雖小也是劉陵教出來的,別小看了他。尤其他身邊還有劉陵的心腹。若他是個有本事的,認下他這個兒子又何妨。可他若沒本事……”
後面的話趙嬰齊沒說,但意思不言自明。
若沒本事,這兒子他是不會認的。畢竟對方随母姓劉不姓趙,是不是他的兒子還真不一定。即便确實是,他也不缺兒子,舍一個又何妨。
所以想要他認,就得讓他看到對方的價值。
不過……
趙嬰齊神色閃爍,他懷疑劉陵留有後手或者說她另有安排。
畢竟雖然他與劉陵确實有過一段,但雙方都未必有多少真心。劉陵也不是個會相信男人的,男人在她心裏全是工具。
既然如此,劉陵想讓他成為劉繁的後路,要如何确信自己失敗之後,他仍舊會履行承諾,而不會翻臉不認賬呢?
憑他們曾經的風月?憑不知道真假的那點血緣?
顯然劉陵不是這種人。所以她一定給了劉繁某種保障,這個保障必然是足夠打動他,讓他會在劉繁困境之時出手的存在。
趙嬰齊心念轉動,看來,不管這個兒子是真是假,認或不認,都不能表現得太絕情,要先把他背後的“保障”套出來才行。
********
千裏之外。
一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
馬車內,一個不足十歲的半大少年閉目養神。
旁邊桑枝彙報着:“前往南越的隊伍人數不宜太多,恐引人注意。我護小郎君先行,其餘人會化整為零依次而來。到達南越不難,只是到了南越之後,小郎君總需要一個身份。”
其實普通身份也不難,難的是她們想要的身份不簡單。
少年緩緩開口:“南越太子可有表示?”
桑枝搖頭:“不曾。”
這種情況,二人皆知趙嬰齊怕是想毀約了。
少年輕輕嘆了口氣:“同阿母所料一致。看來他并沒有完全相信我是他兒子。”
“小郎君……”桑枝張着嘴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小郎君的身世成謎,就連她都不曉得。翁主半個字沒提。因而這話她壓根沒法接。
有時候她覺得這個秘密可能翁主只告訴了小郎君一人,有時候又覺得或許翁主自己都理不清楚。
少年是否清楚不明,但面上還算淡然,未見傷心之态:“即便他信了又如何?阿母說過,血脈雖重,亦有偏心之舉;感情再深,也有背叛之時。
“應對趙嬰齊,血脈感情都只能用作輔助,關鍵還需讓對方看到利益與價值。唯有這二者最為永恒。”
說到利益價值,桑枝思忖道:“我們手中還有籌碼未出,不如屬下拿這點去與南越太子談?”
少年果斷拒絕:“不行,東西給了他,他只會背叛得更快。”
“倒也不一定要給他,可以先吊着他。”
少年輕嗤:“你當趙嬰齊是傻子嗎?以為這種法子能吊他多久?”
桑枝啞然。
“這是秘密,是我們準備與趙嬰齊談判的最後底牌。沒有人會輕易揭露底牌。
“此事除了你我不能讓第三人知,更不能告訴趙嬰齊。
“我們得讓他去猜,越是猜不到摸不着他才會越重視、越感興趣。至于其他……”
少年微頓,仔細思量了一番,繼續道,“我們要讓他知道,即便不談血脈與感情,單論盟約,我們也是平等的。
“我确實需要他,但他也需要我。遠離南越十年,南越王可不只他一個兒子,如今南越局勢如何,他這個太子還剩幾分威勢尚不一定呢。
“若南越王非他不可,自然會想辦法讓他回去,不會叫他一入京就是十年,尤其近兩年派人來問候的次數越來越少。”
桑枝眼珠一轉:“小郎君是說……”
少年笑意浮現:“你去傳信,問他還想不想回南越,若是想,讓他把他留在南越的人手交予我。給我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內,我必讓他回歸故國,且順利繼位。”
一個太子,成年後才去的長安。即便遠離十年,即便式微,也不可能在故國沒有任何人脈屬下追随。但主子不在,他們就是一盤散沙。他們缺一個謀劃者,卻一個主心骨。
桑枝立刻會意:“小郎君若想行事,其實翁主在南越也留了些布置。”
少年一個眼神掃過去,鼻尖發出哂笑:“我們幫他做事,為他籌謀,出人出力,他出什麽?等着拿現成的嗎。”
桑枝再次啞然:“屬下這就去聯系。”
少年點頭,不再多言。
其實他這麽做倒也不全是不忿自己出人出力幫別人辦事,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謀算。
他不想太早在趙嬰齊面前暴露阿母留下的人馬。相反,他想探探趙嬰齊的根底,甚至想試試能不能将這些人轉為自己的,哪怕只是一部分。
有點難,但并非完全不可行。
少年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腰間的匕首。那是阿母今歲贈予他的生辰禮,削鐵如泥。
阿母……
少年掀開車簾遙望北方,那是長安,是阿母身死之地,是阿母埋骨之鄉。
阿母的屍首在那裏,阿母的夢想在那裏,阿母的仇人亦在那裏!
所以他會回來的。
他一定會想辦法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