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那年京北的天氣不好。
入秋之後先是連着下了幾天的大雨,澆得人骨頭縫裏都冒着潮意,等暴雨天氣好不容易過去,又是連綿不斷的陰天,恨不得連一點陽光都見不着。
頭頂着一片陰沉的天,任誰都提不起精神來。
林銜月也不例外。
上午沒課,她便到圖書館去自習。
約好的位置靠窗,擡眼就能看見外面水霧彌漫,仿佛随意呼吸都能擰出三斤水來。
這一下弄得林銜月怎麽都看不進去書,總覺得自己像是被泡在水裏,哪哪都不舒服。
一上午,面前的書不過翻了十幾頁。
硬是熬到快中午,她正準備收拾東西走人,桌上的手機亮起。
她擡眼掃了下。
是徐雲煙的消息,約她中午一起到博苑吃飯。
林銜月停下收拾桌面的動作,發了三個問號過去。
徐雲煙最近忙着迎新晚會舞蹈節目彩排,為了保持身材,食堂裏那些高油高鹽的食物早就被她從菜單上剔除。
今天這是突然改性子了?
徐雲煙的回信一直沒來,林銜月倒也打算追問,把東西收拾好,背着包便往博苑走。
飯點未到,路上沒什麽人。
濃郁的霧氣壓在半空,将幾顆有些高度的樹木模模糊糊地截斷,配上旁邊有些年頭、因為近日連綿不斷的水汽略微發潮的建築物外牆,朦胧間添了些陰郁暗沉的氛圍。
林銜月拖着步子走到博苑門口。
在一片暗沉的色彩中,徐雲煙那頭紅發實在太過顯眼,任誰路過都要瞟上一眼。
她站在食堂沒開的側門邊上打電話,臉上表情并不太好,朝林銜月揮手示意的同時嘴上也沒停:“我就明着說了,讓我給周淼淼讓位置,想都不要想!”
林銜月走近,将徐雲煙手上的帆布包接過來。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又說了些氣人的話,徐雲煙冷笑一聲:“我這個C位,是堂堂正正和周淼淼比賽大家投票選出來的,你現在如果非要給她開後門,我也不介意把事情鬧大,大不了誰都別想上臺演出。”
徐雲煙的性格熟悉的人都清楚,是個炮仗,而且是那種殺傷力極強,說炸就炸的炮仗,誰要是不小心點了,不死也要帶上一身傷。
如今讓她說出這種和警告無二的話,顯然是有人已經把火苗舉到引線邊上了。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是慫了,安慰了兩句便匆匆挂斷。
等徐雲煙把手機收回口袋,林銜月才把包遞還給她,問道:“又是周淼淼?”
周淼淼和徐雲煙是一個舞蹈社團的,平日裏林銜月沒少聽徐雲煙吐槽對方,只是生氣到這種地步倒還真是第一次。
徐雲煙翻了個白眼,邊挽着林銜月的胳膊往食堂走邊氣呼呼地念叨着:“你是不知道有多離譜!”
她雖然生氣,但話語間的邏輯卻不亂,三兩句話便将事情說了個明白。
這次迎新晚會,舞蹈社團排練了個非常拿的上臺面的串燒,開學一回來便安排內部比拼,徐雲煙雖然沒拿到壓倒性的票數,但卻是實打實地贏了周淼淼,算是當之無愧的C位。
本來這一個多月的練習都是好好的,誰知這眼看着還有兩天要上臺,社長突然私下裏找到徐雲煙,問她能不能把C位讓給周淼淼,至于條件,随便她提。
以徐雲煙的脾氣,自然是不肯,當面呲了社長一通之後轉頭就走,誰料這人還不死心,竟然打電話來追問。
“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
徐雲煙做出總結:“她要給我來這出,就別怪我讓大家都下不來臺,她那只香奈兒的包,還有一套迪奧的口紅,不都是周淼淼給的?大學社團裏面搞賄賂這套,惡不惡心啊!”
林銜月雖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但說到這,總要順着徐雲煙的話茬往下接,也算是平息她心中的怨氣:“那周淼淼為什麽突然這個時候搞事情?”
徐雲煙冷笑一聲:“還能為什麽?”
“為了男人呗!”
這話出口的時候二人剛好在飯桌上坐下,徐雲煙又沒壓着聲音,陰陽怪氣的語調一時讓周圍的人都往她兩這裏看。
林銜月大驚,臉一下就滾燙起來,忙擡手扯了扯徐雲煙的袖子示意她小聲點。
徐雲煙也有些挂不住臉,抿了下唇将剩餘的話都咽回肚子裏,等周圍的目光移開,她才壓低聲音重新開口道:
“我也是聽我們團裏一個女生說的。”
“周淼淼不知道從哪聽說,傅初白和他現在這個女朋友感情不和,估計馬上就要分手了,就打算趁着這次晚會乘虛而入,一鳴驚人,閃耀登場呢!”
傅初白。
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就連林銜月這種到了大三連班上同學都沒怎麽認全的人,都沒少聽他的名字。
她沒見過傅初白,卻也能從偶爾聽到的傳聞中拼湊出個大概——
校園論壇裏民推的校草,顯赫的家世,嚣張的派頭,以及,
時常更換的女朋友。
這些标簽随便拿幾個出來,那都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
更何況這傅初白還全都占了。
林銜月擡眼看着徐雲煙,眼底一片澄澈的平靜,偏偏眼尾是彎的,像是在笑。
她這人一向是這樣的,即使是和她完全無關、不感興趣的事情,也不會讓別人的話頭掉到地上,就這麽眼神裏帶着點若隐若現的好奇,讓你無論如何也不至于難堪。
徐雲煙哪裏不知道她的性子,擺擺手:“算了,和你說這些也沒用,你只需要記得,周淼淼不是個好東西,你到時候看表演可不能給她鼓掌,聽到沒有!”
這一下,林銜月的笑意深了幾分,也更鮮活些:
“知道啦。”
“只給你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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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C位這事最終也沒談妥。
徐雲煙的脾氣秉性擺在那,舞蹈社社長也怕她真把事情鬧大,不敢逼的太狠,只時不時暗戳戳地提兩句,但徐雲煙一斜眼她便自知理虧地閉上嘴。
周淼淼則自始至終沒多說一個字,只練舞時偶爾視線和徐雲煙對上,不免要翻兩個白眼。
好在徐雲煙向來和她不對付,如今見周淼淼像只鬥敗了的公雞,高興還來不及,哪有空生氣,兩天晚上回來都要拉着林銜月,眉飛色舞地學對方的樣子。
林銜月見她開心,心裏也是高興的。
徐雲煙喜歡跳舞,為這次表演也付出許多,作為好朋友的她都看在眼裏,努力付出的人該有的回報,怎麽好随随便便叫別人拿走。
時間轉眼到了迎新晚會當天。
上午的課一結束,徐雲煙便匆匆趕去禮堂彩排,林銜月閑着沒事,便想着先回宿舍打掃衛生,但時間差不多了再去看節目。
宿舍樓下不算安靜,不少要表演節目的人提着大包小包地往外走。
也是湊巧,林銜月一擡眼,正撞見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周淼淼。
周淼淼手上提着一個巨大的包包,拉鏈沒拉緊,一片衣角耷拉在外面,是她們今天節目的演出服。
似乎是察覺到林銜月的目光,周淼淼先是一愣,随即擡手将衣服胡亂地塞回包裏,視線避開,三步并作兩步地将最後一點樓梯走完,轉身出門,很快便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
林銜月擰了下眉,在原地發了會兒呆才慢吞吞地往樓上走去。
她最終也沒在宿舍待太久,或許是有些坐不住,打掃完衛生之後便早早地到了禮堂。
等待彩排的節目都在後臺走廊裏排着,林銜月沿着牆根走了好長一段才在樓梯口找到徐雲煙。
後者已經化好妝換好衣服,是件白色的吊帶抹胸裙,參照的是最近很火的一個女團打歌舞臺,襯的徐雲煙整個人嬌俏明媚。
見到林銜月突然出現,徐雲煙顯然有些意外:“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林銜月拉着她的手,剛準備開口,視線便被站在徐雲煙後面兩個身位的周淼淼奪走,
周淼淼本來正在跟邊上的人說話,擡眼看到她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明顯凝滞,
下一秒,視線便飛速逃開。
林銜月的眉心突突直跳,輕聲道:“雲煙,我...”
“下一個下一個,上臺,快快快!”
工作人員的催促聲壓過林銜月的話語,原本還算安靜的走廊瞬間喧鬧起來。
徐雲煙站在隊伍第一個,自然是不能磨蹭,反手拍了拍林銜月的手背便往臺上跑去。
林銜月站在原地,微擰的眉頭沒松開,反而是更緊了些。
她心裏無端地有些慌,擡腿往上場的通道那邊快走了兩步。
節奏豐富的音樂傳來,是徐雲煙她們已經開始跳了。
這段舞的視頻林銜月看過好幾十次,幾乎都要把動作背下來——大概三十秒之後,配合着鼓點會有一個力度很大的動作,算是這場表演的第一個小高潮。
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握拳,指甲嵌進肉裏,細密的神經元将痛感送入大腦。
林銜月耳廓微微發燙,雙腿則像是不受控一般踩上臺階,急切地朝臺前走去,
或者不能說是走,用跑來形容更合适。
帷幕被猛地掀開,巨大的聚光燈讓林銜月眼前白了一瞬。緊接着,她聽到那位舞蹈社長有些驚慌的喊聲:
“誰啊!沒看到別人在彩排嘛!”
瞳孔雖然還未适應驟然的燈光變化,但也已經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東西。
有幾個站位靠邊的舞蹈演員被她的驟然出現打斷,此時正呆愣在原地,而前排的徐雲煙周淼淼等人,雖然動作沒變,但也有要轉身看向自己的趨勢。
林銜月也顧不得那麽多,徑直穿過人群,一把拉住徐雲煙的手。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徐雲煙身上的演出服像是終于承受不住激烈的舞蹈動作,吊帶處的縫線驟然崩裂,胸前的大片衣料失去連接,在重力作用下飛速墜落。
在衆人的一片驚呼中,林銜月反應迅速,擡手止住布料下墜的趨勢,掩住徐雲煙胸前的一片春光。
原本站在臺下的舞蹈社長臉色煞白,邊指揮人關掉音樂邊沖上臺:“什麽情況?怎麽突然...”
雖說觀衆還未進場,但工作人員和其他節目的表演人員湊起來也有不少人,難保其中沒有幾個品行低劣好事的,若今天徐雲煙真的走光了,誰知道這些人會說什麽做什麽。
社長雖然這次在C位這件事上站在周淼淼這邊,但在臺上走光這件事涉及女生的隐私問題,也就和個人立場無關了。
“銜月,”
徐雲煙的聲音發着顫,顯然是被吓到:“什麽情況?”
林銜月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是遵從內心本能地擡起眼,在周圍的人群中掃視一圈。
她的視線平緩,像片安靜的湖,可偏偏落在心虛的人眼裏,這片湖卻蘊着巨大的能量,若不掙紮,恐怕就要被淹死。
于是,
“你看着我幹什麽!不是我做的!”
周淼淼急切的聲音在空曠的禮堂裏顯得凄厲滲人,原本嬌麗的面孔也因為光源的照射變得有些扭曲,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着林銜月,像是要沖上來将她活剝生吞了一般。
林銜月沒說話,看向周淼淼的眼神依舊平靜淡然。
禮堂的氣氛驟然安靜下來,誰都不敢率先開口打破面前詭異的平衡。
可偏偏——
“哼。”
毫不掩飾的輕笑,
是從觀衆席上傳來的。
衆人的視線陡轉,林銜月也不例外。
這一刻她才發現,站在舞臺上時,是能将臺下觀衆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的。
比如現在,她就看見那個坐在第三排坐席最邊上的男生,
眼尾慵懶上挑,唇角微擡,表情明明是透着漫不經心的放浪,卻不讓人覺得冒犯。
林銜月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視覺信號集中在那張臉上。
神思混亂間,她聽見徐雲煙的聲音:
“傅初白?他怎麽在這?”
傅初白。
林銜月呼吸空了一拍,四肢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扔進冰窖,五髒六腑都泛着冷意。
這個人原來就是,
傅初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