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有微涼的雪花落在林銜月的睫毛上,視線被罩上半分霧氣。
邁巴赫的車燈不知道何時已經關上,但男人卻并沒有着急離開,而是轉身站在路燈下,從黑色大衣的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動作娴熟地從裏面抽出一根,放到唇邊咬住,然後“咔噠”一聲,火苗升起。
跳動的火光點亮男人的半張臉,輪廓分明,眉眼深邃,高挺的鼻梁投下淡淡的弧狀陰影,和薄唇的輪廓隐隐約約接在一起,有種雕塑般的美感。
五官未變,多的只是歲月時光帶來的成熟氣質。
這一幕和當年的場景有着八分相似,林銜月不免有些恍惚。
只是不等她細看,跳動的火苗被驟然收回,昏黃的路燈之下,男人的神情被盡數隐去,只剩唇齒間香煙的猩紅忽明忽暗地傳來,
像是危機前的警告燈,
一下一下,搭着林銜月的心跳,狀如擂鼓。
這支煙抽的很快,林銜月還未回過神,那點猩紅便被丢棄在垃圾桶裏,緊接着,男人擡腿,朝着林銜月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時間被無限制放慢,林銜月在不斷拉近的距離中,終是看清傅初白眼底的神情,
當年的寵溺和縱容已經盡數消散在漫長的時光長河裏,
只剩下平淡、冷漠、疏離,
就好像,她不過是個碰巧站在這裏的陌生人。
身側的單末北察覺到她的變化,輕聲詢問道:“怎麽了?”
林銜月的思緒陷入一片慌亂和惶惑,像是被無數的韌絲纏住,
她發不出聲音,只能忍住鼻尖泛起的陣陣酸意,将視線近乎貪婪地投向傅初白。
五米、四米、三米、兩米,
兩人的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下,以一種相擁的姿勢靠在一起,然而短暫地重疊之後,迎來的便是急速的分離。
傅初白的腳步沒有停下,甚至連步速都未減緩分毫,只是表情冷漠地擦着林銜月的肩膀朝她身後走去,連半分眼神都未多給。
尚未散去的煙草味道在雪意的暈染下少了些刺鼻,但還是讓林銜月忍不住輕擰眉頭。
她垂下頭,一直等到視線中的殘影因為光怪陸離的燈光漸漸消失時,才終于像是從暗湧河流中脫離出來的人一般,驟然張開嘴,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
在肺部灼燒的疼痛中,她轉過身,
男人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已然消失,只剩下平靜的夜色和不停飄落的雪花,
就好像剛剛那場重逢,
不過是大夢一場。
-
傅初白進了私房菜館的大門之後大堂經理立刻便迎上來,畢恭畢敬地将人帶到二樓靠街邊的包廂。
房間裏只一個男人,聽到開門的聲響之後立刻擡頭,語調上揚,帶着調侃的味道:“來啦。”
傅初白臉色平靜,沒應聲。
他的大衣已經脫掉,露出裏面板正的西裝三件套,領口處還別着一枚鑽石胸針,是剛從某個重要宴會上下來的樣子。
陸宴楠可能是早就預想到傅初白的反應,聳聳肩,只是還未等接着往下說,鼻翼就不自覺抽動了兩下,眉頭緊接着蹙起,語氣驚訝:
“你抽煙了?”
作為好友,他當然知道傅初白已經戒煙多年,這些年生意場上無論誰勸都沒能讓他轉了性子。
如今在他身上聞到煙草味,豈能不讓人感到驚奇。
這下傅初白才終于有些反應,擡手将煙盒和打火機扔給陸宴楠:“下次別在我車裏亂放東西。”
國外的細煙,以及有着華麗浮雕的打火機,是陸宴楠喜歡的款。
陸宴楠動作娴熟,将煙盒接過的下一秒便是拿出一支來叼進嘴裏,眼底微亮,垂眸似是想起什麽,最終沒忍住,哂笑出聲:
“這就是緣分啊,我怎麽莫名其妙這種時候在你那落了包煙啊!”
若是旁人說這話可能只是單純地感慨,但若是陸宴楠說,那就百分之百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要不然他也不會在朋友圈看到徐雲煙和林銜月的合照之後,第一時間就給傅初白發消息,然後還立刻開車到機場高速的出口,硬是等到徐雲煙的車,一路跟到這裏來。
若是陸家老爺子看到他這麽有執行力,恐怕半夜起來都要燒上三柱高香。
傅初白眼底情緒晦暗不明,不知道從哪摸出一塊糖來,送進嘴裏。
外間走廊似乎是有喝多的食客路過,嘈雜喧鬧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給本就沉悶的氣氛添上幾分焦躁。
陸宴楠張嘴吐煙,輕笑一聲:“我剛也看了兩眼,林銜月沒怎麽變,感覺還是當年那副樣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視線沒從傅初白臉上移開,本來是想看看對方變了臉色的模樣,可傅初白偏偏不随他願,只眼皮微微向上掀起,其餘未變分毫,連瞳孔的角度都沒移動,是和往常一樣的寂然冷漠。
不像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陸宴楠在心中嘆了口氣,将調笑的心思盡數斂去,神色認真:“既然人回來了,我就多問一句。”
“當年的事,在你這,是不是還沒過去?”
氣氛陡然安靜下來,
傅初白眉眼冷峻,一言未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于長長地嘆了口氣,将面前的酒杯舉起,仰頭一飲而盡。
酒精的辛辣感讓他的眉頭輕擰起來,等過了半晌,才擡眼看向陸宴楠,
眼底是一片寂然的黑,聲音暗啞低沉:
“過去了。”
“早就過去了。”
-
林銜月窩在副駕駛座位上,明明空調是正對着自己吹,可她卻沒感覺到哪怕半分暖意。
徐雲煙自然是注意到她的反常,還以為她是許久未回來,被京北的冬天凍到,于是一邊念叨着待會兒回了家要煮點姜茶來驅寒,一邊感慨:
“想想你們也挺幸運的,要是這班飛機再晚上一個小時,肯定會因為大雪落不下來的。”
林銜月大腦白了一瞬,竟不合時宜地冒出個想法來——
若是徐雲煙知道自己在飯店門口碰見了傅初白,還會不會覺得航班準點落地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或許是實在好奇徐雲煙的反應,又或許是心中積攢的複雜情愫急需一個突破口,等車子在地下車庫剛剛停穩,她便開口道:
“我剛剛,碰見傅初白了。”
語氣平淡,仿佛開口說的,不過是晚上吃了什麽飯一樣的尋常小事。
“傅初白?!剛剛?”
這個消息顯然給徐雲煙造成的驚訝不小,她甚至邊說話邊止不住側過頭往四周看,雙目圓瞪,像是要去發現誰似的:“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
林銜月沒答話,只是搖搖頭,将身子蜷得更緊些,大半張臉藏進圍巾裏,看不清表情。
徐雲煙突然像是想起什麽,掏出手機翻了一會兒,等再擡起臉時滿眼都是歉意:“我朋友圈忘記屏蔽陸宴楠了,估計是他看到告訴傅初白的。”
“對不起啊銜月,我是真的把這事給忘了。”
林銜月只覺得自己的神經似乎有些遲鈍,整個人都是悶悶的,連帶着徐雲煙的聲音都聽得不那麽真切,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應了句沒事兒。
她的神思和魂魄不知道丢在哪裏,如今坐在這兒的,不過是個空殼。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車子裏坐着,過了好一會兒,徐雲煙才耐不住性子,好奇開口道:“那傅初白,他看見你有說什麽嗎?”
說什麽?
林銜月眨巴了兩下眼睛,吼間有些發澀:“沒有,他什麽都沒說,就是,”
“路過。”
單純地,像是陌生人一般的,
路過。
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太過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徐雲煙一時也有些慌了:
“哎呀,是不是你看錯人了,或許不是傅初白呢。也有可能,也有可能是他沒認出是你,你想,剛剛那麽大的雪,天又黑了,看不清認不出的不是很正常...”
她的解釋又快又急,說到後半段,連徐雲煙自己都察覺出其中已經帶了些強詞奪理的味道。
畢竟,
天得多黑,雪得多大,燈得多暗,才會認不出當年很喜歡、很喜歡過的人。
“你不用安慰我。”
林銜月倏然打斷徐雲煙的話,擡起臉,扯動嘴角笑了一下:“這很正常啊,我和傅初白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可不就是陌生人。”
她說這話的本意是想安慰徐雲煙,可是一開口,才發現她原以為的平靜沉寂,不過是大壩決堤之前的苦苦支撐,只消一個契機,便被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積蓄的情緒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
洪水過境,摧枯拉朽,将她那雙平靜又安定的眼眸攪得一團亂麻,
有氤氲的熱氣從眼底冒上來。
“...銜月...”
徐雲煙蹙着眉,眼底是滿滿的擔憂和茫然。
在一片死寂的安靜之後,林銜月擡手拉高自己的圍巾,将整張臉罩住。
聲音隔了層遮擋,帶着霧蒙蒙的顆粒感,在逼仄的車廂中更顯暗啞低澀:
“我沒想着能遇見他的。”
“我以為...”
“以為...”
以為什麽?
話到此,林銜月吼間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發不出其他聲音。
她整個人明明是被罩在黑暗裏,但從腦海深處浮出來的東西卻異常清晰,
五年,
她最終得接受,
就像當初分手時她說的一樣,
傅初白和她,
已經沒有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