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田園歌·三五
田園歌·三五
被蒙着眼睛帶走了一段路以後，姜禮忍不住把尹卓爾的手撥下去：“怎麽了？”
“沒事。”尹卓爾反握住她的手，順勢垂下，變成牽着她，委婉地說，“應該是有人受傷了。”
受傷？姜禮疑惑了一下，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想回頭去看，但被尹卓爾打了個岔。
他推着她的肩膀，直直地帶她往樓裏走。
樓房年代已久，門窗看起來都很陳舊。不過清晨的陽光撲灑下來，褪色的居民樓染上了光亮，牆上幾處斑駁的痕跡也顯得獨特起來。
和尹卓爾說着話，姜禮暫時忘記剛剛的事，兩人一前一後上樓，正巧遇見幾個團隊的學生下樓。
“早啊，姐姐。”他們也變成個一字豎隊，靠着另一邊下樓。
“早上好。”
幾人又跟尹卓爾打招呼：“姐夫早。”
這稱呼讓尹卓爾心裏開花，不過面色沒什麽變化：“早。”
兩行人擦肩而過，姜禮低頭看了一眼，路寬敞以後，他們變成相互挽手并肩，往樓下跑去了。
“真好啊，一群小夥伴。”姜禮忍不住感慨，感慨完了才想起，自己其實也和他們差不多大，又嘀咕一句，“不對啊。怎麽結了婚很顯老一樣。”
“什麽？”尹卓爾追上她，習慣性地牽上她的手。
“沒什麽。”姜禮說，“我就是好奇。他們為什麽不喊你哥哥，反倒喊你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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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卓爾翻出鑰匙開門：“不該喊姐夫嗎，哥哥這詞，聽着多肉麻。”
“哦。”姜禮沉思，“那我以後還是不喊卓爾哥哥了。”
尹卓爾：“不行。”
“你不是嫌肉麻嗎。”
“不一樣，你喊的我愛聽。”
“……”姜禮扯扯嘴角。
民宿面積不大，卻是樸實的家的感覺，睡了一晚帳篷回來，更顯得格外溫馨踏實。
卧室有一張雙人床，但只能剛好睡下兩個人，稍微大幅度的翻身，就會掉下去。
為此，尹卓爾美其名曰保護她，一直抱着她睡。
回屋後兩人換了睡衣，一頭紮倒到床上補覺。
小睡過後，姜禮感覺眼前被晃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想翻身，但被一雙手拘束住，只能又翻回去。
沒拉嚴實的窗簾裏透出光，有點刺眼，她怕下床會吵醒尹卓爾，只能縮進他懷裏。
忽然有點睡不着了。
姜禮默默睜眼，見尹卓爾睡熟，便湊近過去，輕輕親了他一下。
他似乎在睡夢中感受到了，顫了顫睫毛。
姜禮偷笑，在他懷裏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又試探地往下推開他摟着自己的手臂。
她動作很輕，一點一點往下挪，很快便成功脫身。
姜禮蹑手蹑腳地走到窗戶前，伸手去把窗簾拉嚴實，無意間透過縫隙，看見熙熙攘攘的人頭，和剛剛路過的警戒線。
她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衆人被警戒線隔開在外，中心空着一片，她居高臨下地看見，地面上殘留着一灘鮮血。
一位婦人跪在地上大哭，有幾人在墊腳對着空地拍照，四處的警察忙着疏散人群。
一瞬間，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連忙拉上窗簾，跑回床邊拿手機。
果然，剛剛離開的學生們也看見了，此時團隊的小群裏多出了幾百條消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都在詫異這件事。
小林：真的？從六樓跳下去？
紅紅：為什麽這麽想不開！
小馬：聽說是和家裏鬧矛盾了，我剛才路過，都吓死了。
飛飛：對，我也聽見了，好像是女孩，她媽媽一直在哭，說這孩子非要和什麽偶像見面，她不同意，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紅紅：啊！至于嗎！
姜禮對着手機看了一會兒，忽然間一個激靈。
她想到最近聯系的粉絲小妹妹，興高采烈地說想要和她見面，也住在這個地方。
雞皮疙瘩瞬間蔓延開來，姜禮心裏一揪，趕緊登錄賬號，默念着不要。
不是這樣，不是，想多了……她還那麽小，她才十幾歲……
姜禮微微顫抖着手指，點擊，慢慢進入到主頁，看見顯示出點贊評論的數字。
下移目光，最終，列表裏最熟悉的那個頭像上，顯示的小紅圈刺痛了她。
未讀消息，69條。
發消息的時間就在淩晨，日出前的兩個小時，她剛好正在睡覺。
最後的那條消息停留在界面上，一眼便能看到。
她寫着：姐姐，真遺憾，我撐不到見你了。
姜禮手指抽搐了一下，點進去，慢慢上滑。
一句句消息占滿兩人的對話框。
姐姐，好難過，今天又和媽媽吵架。
我跟她想去見你，她非說浪費時間，不讓我出門，把我鎖在屋子裏。
姐姐，我再也不會和她分享我高興的事了。她只會讓我聽話，孝順，好好學習，有出息，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我和她吵，她就會說別人家的孩子多麽多麽好，說誰都比我強。
我好委屈，我明明拿回來過很多獎狀啊，老師經常表揚我，鄰居都誇我乖，我有那麽差嗎？
我不敢頂嘴，爸爸說，她是我媽媽，我永遠都欠她。
姐姐，他們為什麽要生下我。
我努力跟他們溝通了，可是他們覺得我不知足，挑三揀四的，就應該被扔到野山區吃苦才能理解他們。
他們說我矯情，說看病要花很多錢，我是個賠錢貨。
我不太明白，我為什麽要活在這個世上，讓他們都不痛快。
我同桌每天都有好看的文具，她爸爸媽媽總是笑眯眯的，好羨慕啊。
姐姐，我呼吸不上來了。
我真覺得很對不起你，浪費了你的時間，總是陪着我說話。
要是有下輩子的話，我能不能找你做媽媽。
……
姜禮感覺逐漸看不清上面的字。
往上滑着滑着，手機變得千斤重，她拿不住，啪嗒一下掉在床頭櫃上。
實木的櫃面發出一聲悶響，讓她意識歸位，胡亂地去把手機拿起來。
身後傳來被子的摩擦聲，姜禮想到什麽，機械地回過頭，果然見尹卓爾動了動，然後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
她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難以言說的情緒洶湧而出，一瞬間就達到頂峰。
“怎麽了？”見姜禮神情反常，尹卓爾清醒了一些，一手撐着床坐起來，往她那邊挪了挪。
“卓爾。”姜禮看着他，什麽都想說，但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是喊了他的名字，繼而自責地垂眼。
她握着手機的手垂在床邊，屏幕的光沉悶地映在床單上。尹卓爾好像猜到了幾分，試探地去拿她的手機。
她沒有反對，他便簡單浏覽過，皺了下眉。
一時間也是沉重無言。
“小禮。”半晌後，尹卓爾說，“別難過，也許，她也算得到了解脫。”
姜禮垂着頭，依然悶悶的：“你說，要是我早一點看到，回複了她，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看起來，她一直都過的很壓抑。”尹卓爾安慰她說，“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對她影響太深了，不是你能幫的了的。”
是嗎……姜禮默默着，腦海恍惚想象到她墜落的畫面。
在深夜無人時，孤單的身影站在櫃子前，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屜，拿出平日鎖好的日記本出門。
她把它藏在了角落的石頭下，給一個素未謀面的大姐姐留下最後的痕跡，做好與世界告別的準備。
花草風月在挽留她，但她感受不到，只是俯瞰着這座無色的城市，然後一躍而下。
落地間，像摔碎了的花瓣一樣，被風吹散，銷聲匿跡。
明明前一天還好好的一個人，說見面以後要帶她吃小吃，看這裏的景點，和她合照然後給同學看。
本來以為可以拉她一把的，讓她從枯萎的世界裏，重新盛開。
卻沒能做到……
姜禮五味雜陳，好半天都垂着頭，凝固不動。尹卓爾見狀，一手搭在她的肩上。
“別怪自己。”他輕聲說，“想想她有什麽沒實現的願望。”
願望嗎？姜禮喃喃說，“她說她馬上就要過十七歲生日了，希望能吃上漂亮的生日蛋糕，不再買促銷的臨期小蛋糕……”
“她還說等長大了，就賺很多很多錢，把小時候沒有的東西都買一遍……”
可愛的玩偶，新奇的零食，漂亮的發飾。本來她還盤算着，見了面時，把這些送給小妹妹，當作一個驚喜。
只差那麽一點，就可以填補她兒時缺席的快樂了。
可是她收不到了，以後也長不大了。
“卓爾。”姜禮說着說着說不下去了，低低地壓着嘴角，“我出去一趟。”
“去哪裏？”
“去找她留下的日記本。她說藏到了秘密基地裏，壓在石頭底下。”
姜禮說着穿鞋下床。終究還是見不到小妹妹收到禮物以後開心的樣子了，不過好在還有一件事，她可以幫忙辦到，不至于心頭永遠留一個疙瘩。
小妹妹說，日記本的最後一頁寫了遺言，不敢讓媽媽看到。
她沒有好朋友能幫忙，所以決定留給最信任的大姐姐看。
見她匆匆忙忙的，尹卓爾也趕緊跟着動身：“我陪你。”
“不用。”說話間，姜禮已經利索地往身上穿好外套，“你下午不是還要談樹洞的事嗎，再睡會吧。”
“沒事。”尹卓爾追過去，似乎不放心她一個人，“要不然讓丁九去。”
“真的不用。小妹妹信任我，我肯定要親手拿到。”姜禮懂他的意思，按住他正欲換衣服的手，笑笑，“離得不遠，老大不小了，別擔心。”
尹卓爾反過來握住她的手，不松開，整個人靜置，不知道在想什麽。
姜禮沒有掙開，在原地維持着站了一會兒。
雖然都不明說，但見他固執地攥着她的手，她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她有點無奈地看着他，正要妥協答應時，門口忽然傳來小小的一聲敲。
“小禮，在不在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