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舒遙有些恍惚。
仿佛這一瞬間,天地間只剩她們兩個人。
其實舒遙不是沒想過和陸昭重逢。
也許談不上重逢,只能說再見一面。
但是真的還能再見一面嗎?
離開學校以後,舒遙深切地感受到,她和陸昭是很難再見一面的。
因為她太普通了。
她是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小孩,普通上班族,非要說哪裏不普通,大概就是上班的城市不普通。
可這座城市太大,能容下的人也太多。
她那麽小小一個人,在這裏,顯得連普通都算不上。
她只是渺小的一隅。
而陸昭呢?
陸昭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自出生那一刻就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套房。成年那天,父母贈予她一套小洋樓,大學入學前一天,爺爺奶奶贈予她一輛百萬跑車。
她的寒暑假在各個國家的名勝古跡前打卡,生日派對有各名門的少爺千金參與祝賀。
哪怕與人争吵、冷戰,也無非是拍拍屁股,去大洋彼岸,開始更新更精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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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天上人間,雲泥之別。
所以,這樣兩個人,怎麽還能再見一面呢?
見了面,又能說些什麽呢?
她莫名其妙就想起,畢業那天,所有人在烈日下歡天喜地拍各種姿勢的畢業照時,她坐在一棵大樹的陰影下,發呆放空。
室友過來坐在她身邊,與她一起沉默很久,低聲喚:“舒遙。”
舒遙輕輕眨了下眼睛,沒應聲。
室友繼續說:“以後如果能和陸昭再見面,你是該說一句對不起的。”
沒幾秒,室友又輕笑一聲,“算啦,以後我們和她應該很難再見面了。”
因為她們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舒遙依舊沒說話。
只是在室友離開後,一下一下把自己的指尖倒刺撕得血肉模糊。
如同當下。
她沉默,無言。
只是靜靜與陸昭對視。
時間如風,風無聲。
最終,是陸昭先挪開的目光。
陸昭喚:“艾莎。”
艾莎牽着馬走向陸昭,二人當下有身高差,陸昭微微俯身,湊近艾莎,艾莎不知跟她說了什麽,陸昭朝舒遙這邊看一眼。
她們距離不遠,可因為餘晖耀眼,再加上舒遙當下有些恍惚,沒能看清陸昭這一眼的含義。
只覺好像有些複雜。
随後,陸昭下馬,牽馬走到舒遙跟前。
舒遙随着她每一步靠近,指甲扣進指腹。
“騎馬嗎?”陸昭問。
很稀松平常的一句話。
仿佛隔在她們之間的,不是漫長的八年。
而是輕描淡寫的一日朝夕。
舒遙愣,“什麽?”
陸昭說:“從這兒回去有點距離,太陽剛落山,你感覺不到溫差,一會兒光沒了,就會很冷,你穿這點兒,不用等到明天就會高燒。”
舒遙下意識低頭看一眼自己的穿着。
六月天,不管在北京還是新疆,白天都很曬,新疆更甚。所以舒遙今天只穿一件圓領修身薄T,下面一條牛仔短裙。
因為出來得晚,連防曬都沒套。
這會兒……确實感覺到有點涼了。
只是,如果騎馬的話……舒遙看一眼陸昭身後的馬,只有一匹。
她們兩個人怎麽騎?
舒遙腦子裏閃過各種兩人相擁騎馬的影視畫面,她不自知地抿唇,咬住唇瓣。
下一秒,她聽到陸昭說:“你騎艾莎的,附近馬群是她的,她随便騎,我在前面帶着你,你不用擔心摔。”
說完,陸昭沒給舒遙拒絕的機會,開始動手擺弄艾莎那匹馬的缰繩,三五秒後,看都不看舒遙一眼,只說:“過來。”
舒遙沒反應過來,所以站着沒動。
“過來。”陸昭看過來,重複。
神情口吻談不上不耐煩,但也絕非禮貌。
艾莎有點奇怪,在她印象中,陸昭是一位很合格的商人,開業三年來,陸昭一直待人有禮,也會因為留客不計較小得小失,即便偶爾有鬧事的,陸昭也能“威逼利誘”,妥善解決。
今天……倒顯得有點冷漠了。
艾莎看向舒遙。
舒遙經艾莎這麽一看才反應過來,“哦”一聲,擡腳走向陸昭。
舒遙沒騎過馬,甚至沒有見過活的馬,因此乍一站在馬前有些手足無措。
她看看馬背上鋪着的軟墊,又看看馬肚旁的腳蹬,實在不知從喝上手下腳。
三五秒後,只能無辜茫然地看向陸昭,尋求幫助。
然而陸昭沒看她。
陸昭視線微垂,似乎在觀察馬的四肢動向,又似乎只是在看地上的草地。
總之,并沒有看她。
或許是乍然重逢對舒遙的沖擊力有點強,她腦子裏總是不由自主像走馬燈一樣閃過很多畫面。
舒遙一直是個有點“害羞”的人。
按照現在的說法,她是個i人。
而陸昭則完全相反,是個徹徹底底的e人。[1]
每當舒遙碰上有些不适的場合,她總是下意識看向陸昭,求助。
陸昭很欠,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惡趣味,尤其喜歡在舒遙身上施展。
她知道什麽場合會令舒遙為難,所以第一時間會觀察舒遙的反應,看到舒遙眼巴巴看過來求助,心裏就有種猜中的爽感。
爽完還不夠,還要用只有她們兩個能看懂的眼神示意:求我啊。
舒遙很想揍她,當下又揍不了,只能一邊假意微笑,一邊沖陸昭回意:嗯嗯嗯,求你求你。
明明都沒有說出口,只是眼神互相表達,陸昭就能心滿意足,然後迅速将舒遙救離于水火之中。
舒遙每每看到她那種得意,都恨得牙癢,卻又拿她沒轍,只能事後假裝生氣甩臉。
可陸昭又是那種能屈能伸的人,看到舒遙甩臉,立馬狗腿地上前捶腰捏背,眨巴着狗狗眼道歉:“對不起,姐姐,原諒我吧。”
然後下次繼續。
把“錯了,但不改”發揮得淋漓盡致。
如今陸昭的處理方式提醒了舒遙,她們已是時過遷境,物是人非。
舒遙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但又沒轍。
七年前,她拿陸昭沒轍。
七年後,一如既往。
舒遙抿抿唇,将目光從陸昭臉上移開。
她不知該怎麽辦,就放空,發呆。
這時馬兒粗喘一口氣,陸昭擡眼,看到舒遙像只呆雞,腦海裏一瞬浮現當年體育課上舒遙被老師拎出來做反面教材時的畫面。
畫面實在有點好笑,好笑程度也有點深刻,陸昭一時之間沒忍住,唇角抿出忍俊不禁的弧度。
只是舒遙還在狀若呆雞,根本沒注意到陸昭這點細微的表情變化。
還是陸昭輕拍一下馬背,她才回神。
“扶着我。”陸昭出聲。
她聲線平穩,并無半點情緒波動。
舒遙垂眸,想,也許這是她們最好的重逢狀态。
假裝不尴尬,不僵硬。
沒人計較過往的得失。
也無人非要重修于好。
“嗯。”
舒遙嘴上說“嗯”,卻沒有與陸昭有肢體接觸,而是單手摁在馬側背上,另一只手抓住馬背上的扶手鐵環,單腳踩住腳蹬,用力一起,騎上馬背。
整套動作,行如流水。
艾莎在一旁驚呼一聲,“很不錯哎!”
舒遙也覺意外,駕馭陌生坐騎的新鮮體驗讓她內心生出歡愉,她朝艾莎笑笑,狀态明顯比與陸昭交流時自然。
陸昭看見了,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她轉身走向自己的馬,一躍而起,跳上馬背。手中拽着舒遙那匹馬的缰繩,雙腿輕夾一下馬肚,兩匹馬同時擡腳走,路過艾莎時,陸昭目不斜視,“走了。”
艾莎點頭,陸昭與她一瞬擦肩而過,她沒來得及打招呼,于是只跟後一步的舒遙揮手再見。
舒遙很真誠地道謝:“謝謝你。”
艾莎沖她笑着揮手。
因為牽引的關系,陸昭必須和舒遙保持前後距離。
整個過程中,她們沒人主動交流,不管是語言,眼神或是肢體。
任何交流都沒有。
舒遙坐在馬背上,身子随着馬兒的行走一颠一落。
她目光在陸昭後背,看着陸昭的發尾起落搖晃,想起不久前,就是這發絲,在她心間留下難以形容的痕跡。
難以形容。
她總是覺得難以形容。
因此逃避,猶豫,陷入周而複始的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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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多久的放空後,陸昭停下來。
舒遙回神,看到菠蘿π的招牌。
起初,舒遙沒覺得哪裏不對勁,直到陸昭過來扶她下馬時,她才驀然想起哪兒不對——當時陸昭正在扶她下馬,她下一半,胳膊還圈在陸昭脖子上,驀地扭頭看向陸昭,問:“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陸昭聞聲一頓,擡頭對上她的視線。
舒遙這次沒躲。
好像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拿到了什麽主動權。
她莫名心跳加速,盯着陸昭不肯挪開目光。
也是這才意識到,此刻的她們,不僅距離很近,動作似乎也有點親昵。
一瞬間,舒遙全身僵硬。
舒遙僵硬得太明顯,扶着她的陸昭感受到,于是下一秒便手上用力,一邊移開目光一邊将舒遙半扶半抱下來。
“下午看見你了。”陸昭的回答,完全在舒遙意料之外。
“什麽?”舒遙微微瞠目。
陸昭沒繼續聊這個事,只說:“往後站,陌生人離太近馬會驚到。”
事關人身安全,舒遙只得照辦。
這時古力不知從哪兒回來,看到陸昭和舒遙,挺意外地問:“你倆騎馬去啦?”
然後又問陸昭:“你不是上山去了嗎?怎麽騎馬去了?”
“一會兒突然要上山,一會兒又去騎馬,你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古力說。
陸昭敷衍答:“嗯。”
也不知道“嗯”什麽。
關鍵古力真的沒再追問。
陸昭拉着兩條牽引繩,帶着馬進民宿圍起來的草原院子。
舒遙站在原地,也沒再想起來追問陸昭下午是怎麽看見得她。